场域嬗变与角色缺位: 文化遗产视阈下川剧锣鼓的传承问题
2024-01-16邓思杭
【摘要】在当代,受到川剧艺术创演空间改变、多元文化冲击、业缘关系介入、大众与时代审美嬗变等因素的影响,川剧锣鼓的传承、保护、发展也随着文化场域的嬗变而发生了较大变化,尤其是艺术创演场域的变革、民俗活动场域的嬗变、文化产业场域的拓展更是对其传承机制、应用功能、角色定位产生了直接影响。尽管这些变革为川剧锣鼓的发展提供了更加多元的时代机遇,但场域嬗变以及角色缺位仍会为乐师们带来诸多发展挑战,甚至生成新的、多维度的畛域危机。
【关键词】文化遗产;场域嬗变;角色缺位;川剧锣鼓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8-004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8.013
【基金项目】2022年度民族民间音乐舞蹈研究中心课题 “场域嬗变与角色缺位:文化遗产视阈下川剧锣鼓的传承危机研究”(项目编号:MYYB2022-17)结题成果。
一、引言
民间作为川剧传衍的主要文化场域,为川剧锣鼓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文化空间与发展条件,使得乐师们可以通过特定角色途径来践行其文化功能。当前,艺术创作场域、艺术展演场域及文化产业場域的嬗变势必会对川剧锣鼓的艺术创作、艺术传播、艺术接受等产生直接影响,而在当前川剧所处的传统场域面临着不断被压缩、解构、重构的趋向,川剧锣鼓及乐师们更加难以从中实现自己文化身份认知、寻找准确的场域定位、承担应有的角色功能,这也将会使得他们在当代传承中逐渐形成新的传衍危机。
川剧锣鼓所面临的传承危机是源自多个维度的。在川剧传统的文化空间里,戏班是其中的重要核心,而锣鼓乐师又是戏班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功能角色,他们直接参与了川剧的创作与展演工作,也发挥着指挥、调度、给音保调等重要功能。川剧从传统的城镇与乡野的文化空间中走向了如今的剧场、公园、音乐厅,文化空间的改变与重构使得锣鼓乐师们所处的传统艺术创演场域正在被解构甚至破坏,而现代专业作曲家、编剧、导演等核心创作角色的加入也使他们原先所承担的艺术创演功能在不断被分化。在这个过程中,川剧锣鼓的传统核心地位被动摇、身份变得更为边缘化——可见场域嬗变与角色缺位所带来的问题不仅关乎于川剧锣鼓的传承体系,也可能会为其文化的传衍制造新的问题。
二、川剧锣鼓的艺术创作问题
舞台技艺的传承是川剧锣鼓传承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事项之一。乐师们的艺术构思与表现不仅是其艺术创作的重要环节,也是维系川剧锣鼓传承体系与传承人、传承方式的核心。在川剧锣鼓的艺术创作过程中,艺术观念的冲突时有发生,但传统场域中的乐师们是戏班的核心,也是川剧音乐的主要创作者,所以他们在艺术创作上依然能够掌握较大的主动权和话语权。在当代艺术创演场域发生变革后,乐师们虽然还承担着锣鼓设计等音乐创作任务,但随着编剧、导演、作曲等更多角色的介入以及他们的创作功能被分化之后,锣鼓乐师们失去了许多创作上的主动权与话语权,甚至会与其他新进入的创作角色之间产生较大冲突与争执。
受到新的艺术创演场域影响,川剧音乐的创作形式在当前随之发生了改变,尤其是传统川剧音乐创作技法与现代作曲技法间仍然存在着很多难以适配的问题。譬如在很多新编的川剧作品中,川剧鼓师们所能够参与创作的部分越来越少,许多新编作品融合了大量现代作曲技法、编曲方式,甚至还会融入一些其他曲艺、歌剧、音乐剧的创作手法,而且这些新的作品可能会对川剧锣鼓们的演奏手法、乐器配置、表演方式等产生直接影响。在整体创作思维上,许多源自西方的或当代的音乐创作方式其实并不完全符合川剧音乐传统创作规律;在配器上来看,传统川剧音乐与当代川剧音乐都有各自的频响分布设计,它们从低频到高频所使用的乐器不同,这意味着两者在融合时容易在频段分布上产生冲突;带有功能和声思维、进行频响分布设计的配器思维以及当代音响构建观念等,这些与川剧传统音乐中传统音响构建思维间存在着很多矛盾之处。由此可见,艺术创作上的桎梏制约了乐师们的艺术创作空间,使他们丧失了原有的创作场域及角色功能。
还需要注意的是,有的新编川剧作品在创作中纯属于“为了创新而创新”,只是一味追求热点、往热门主题上生拉硬靠,完全不考虑川剧艺术内在的发展规律,只是强调“突破”“融合”“改革”,而有的编剧、作曲缺少对川剧艺术的研究,不考虑川剧音乐的创作需求以及川剧锣鼓们的演奏实际,那样所形成的作品很有可能会丧失传统川剧的文化内涵与审美特征,没有真正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尊重,更加难以获得乐师群体以及观众们的认可。很多川剧锣鼓在采访中表示,他们面对着某些新创作品“完全不知道怎么去演奏”,更加难以理解那些“过于炫技”“充满华彩”“现代创作”的音乐设计,变成了四不像的“川歌剧”“川舞剧”“川音乐剧”“川话剧”。川剧鼓师、川剧省级“非遗”传承人洪显松表示:“有很多戏走着走着剧组散了,演着演着戏又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原因何在呢?戏曲艺术在传承里最重要的就是传统,所以说,传统戏才是戏曲艺术的根!”①可见,目前许多川剧从业者已经对自身所面临的传衍问题有了强烈的危机意识,尤其是对于他们安身立命的传承主体身份造成了极大威胁。由此可见,创新的基础必须是基于“守正”的,而“守正”并不等于“守旧”,而是采用更为适宜的方式予以传承、保护与创新。
文化遗产的活态化传承、原真性保护与合理创新之间很难权衡彼此之间的关系,但从文化本身是集保守性与异变性特征为一体的角度来看,创作上的“传”与“创”的关系也势必将同时存在的。若想真正把川剧艺术传承与保护下来,还需要创作者们多听听川剧乐师们的建议、让他们深度参与到艺术创作中来,共同传承、合理保护、适度创新,以此在当代艺术创作场域中形成更多好的川剧作品,而不是在狭隘的创作圈子中自说自话、相互之间形成创作与身份认知的隔阂。
三、川剧锣鼓的艺术展演问题
在传统艺术创演场域中,川剧锣鼓的表演活动呈现出集体性演出、多展演空间、地域性强等主要特征,主要由戏班来组织开展,其表演场所主要集中在会馆、戏楼、公庙戏场、宗祠戏场、戏台(台子坝)、私家宅院等处;不仅遍及四川、重庆、贵州、湖北等多处城乡,而且在周边的少数民族边区乃至省外也拥有着相应的展演空间。
因受到不同时期经济基础与社会文化环境变迁、大众审美观念改变等重要因素影响,许多传统的川剧展演场地已经几乎被破坏或弃之不用了,而当代艺术展演活动从民间逐渐走向了剧院与音乐厅等处后变得愈加局限,这都在川剧锣鼓的艺术展演活动中形成了相应的畛域危机。换而言之,当前川剧锣鼓在民间的原生艺术创演场域正日趋缩小甚至消失,这也促使了其艺术展演活动呈现出集中化、专业化、规模化的转变,但也由此使其展演场域逐渐脱离了民间艺术土壤、使之与大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大部分时候成为仅作为文化展示性的审美娱乐活动,削弱了原有展演活动中的多维度的文化功能。在很多川剧乐师的口述史中都提到了对当前艺术展演活动的忧思,他们认为目前展演方面的畛域危机主要集中在脱离民间、缺失演出机会、缺少观众等方面。譬如四川省川剧院上手琴师张波波说:“现在我们在天府文化公园每年要演出五十多场,其他一些演出也有,但我感觉情况还是不够好。很多传承就是自娱自乐了。”②此外,艺术展演场域的缩小不仅影响到川剧锣鼓的表演活动,也对其乐师们教学活动场域、身份认知、传承机制等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比如四川省川剧院青年鼓师宋涛说:“……希望我们所有的教师能够获得更多的舞台实践机会,因为我们乐师的教学必须要经过舞台、积累舞台经验才懂啊。没有演过戏哪儿来的经验呢?怎么教学生呢?”③从川剧鼓师的表述中可以发现,这样的传承危机已然变得愈加紧迫,尤其是在传承人、传承机制中已经甚为凸显了。
许多川剧乐师认为,若只是拘泥在舞台表演的维度,这是对他们表演活动的极大限制,所以当前所开展的“戏曲进校园”、當代文旅演出等系列活动尽管能够为他们提供新的展演场域,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仍然会受到许多现实因素的制约,所以新的艺术展演空间对川剧锣鼓能够发挥的作用仍然十分有限。除了四川省川剧院等实力较为雄厚的院团还能组织日常的演出之外,大多数地方剧团大幅度降低了演出活动场次,这就导致川剧锣鼓当前的表演机会越来越少,甚至连一些教学单位的师生们都难以获得足够的舞台表演与训练机会了。川剧鼓师宋涛表示:“我们乐师参加的演出还是比较少的。现在整个文化大环境变了,川剧的演出肯定和传统演出的环境也不一样了……本身我们作为川剧音乐部分所出现的场次就很少,现在更是难上加难了。”③能够使用完备的乐队伴奏演出,对于各个院团来讲这是一个很奢侈的事情。需要尤为关注的是,对于那些规模较小、缺少财政与政策支持的民间戏班而言,当他们离开了原有的艺术展演场域之后,很有可能会直接导致成员们的收入锐减、生存环境堪忧、事业难以为继,由此将会使得川剧锣鼓形成更加危急的传衍危机。由此可见,当前川剧锣鼓的展演空间被进一步压缩,演出机会更少,许多乐师缺少舞台实践空间与机遇,他们很难从舞台上得到有效的实操磨炼,这就导致许多传统技艺的传承断代,大量乐师们失去了他们的传承主体功能及文化自觉性,纷纷被迫改行,最终在传承机制中形成了“恶性循环”。
四、受众群体的观众拓展问题
受众群体对川剧锣鼓的展演活动亦产生着诸多影响,也是其传承之中最容易出现问题的地方——失去了受众不仅会让川剧乐师的生活与从艺经历难以为继,同时也会导致传承主体群体与保护主体群体的进一步“萎缩”,使之变成“无本之木”与“无源之水”。川剧锣鼓在当前艺术展演活动中所遇到的传衍危机不仅在于当前他们所处的文化场域在变革、压缩、消散,也在于他们当前角色身份的认知迷失以及原有角色功能的削弱。加之当前观众们的鉴赏要求、鉴赏途径、鉴赏方式发生变化,那些创演活动的审美性与时代审美趋向、大众审美需求之间出现了更多隔阂,这将会进一步导致川剧锣鼓会与观众等外部角色之间出现更多的脱节、不适应等问题。毋庸讳言,无论现在的川剧怎么实现表演手法的改革,如果主管部门不积极引导、不考虑时代与大众审美的需求、不培养出忠实观众群体,那么这样的创演革新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川剧锣鼓在艺术展演中所形成的传衍危机也难以获得有效解决。可见,有关主管部门与观众的支持虽然很重要,但如若没有更好的展演空间、实现“走市场”的话,他们的生存与发展仍然是举步维艰的,更谈不上实现更好的活态传承了。
比如目前有川剧民营剧团(如三花、百家班等)保持着日常演出,每一场演出仅能卖几十张票、二十多块钱的单价,基本都是亏损的状态。再如四川省射洪市所成立的民营“振兴川剧团”,他们日常演出的票价只有15元(含茶水)、观众一般在20到50人不等,收入水平非常低。戏班一天的开销至少需要上千元,几乎每天都有亏损,而员工的工资每天大致也只有60-80元,观众群体的缺失使得他们收入锐减,很难满足生活开支。从观众拓展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小剧场在本地一个综合批发市场、距离中心城区较远,观众了解的信息渠道不畅,这便使得很多观众拓展的活动难以开展,进而也使得他们陷入了濒临解散的危机之中。如果能够积极拓展受众群体、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那么这将会更好解决当前川剧展演的问题,也能够在更多受众群体中形成活态传衍的机制,解决目前最为紧迫的传承危机。
质言之,实现受众群体的观众拓展,可以更好解决川剧表演场域问题,为川剧锣鼓提供更多展演机遇与应用机会,也能够保证鼓师们的基本生存生活条件,让他们更加坚定地传衍技艺。这需要我们做的有很多:比如戏曲进校园、开展社区展演、做好文化普及、建立网络兴趣社区与线上教学模式、以忠实受众带动一般受众和潜在受众等。
五、结语
民俗艺术的创作与展演方式影响着川剧锣鼓的创作方式、呈现形态、象征含义、传播途径与传承方式,从中体现出明显的地域文化特征与群体创演特征。
面对着当前复杂的文化环境所带来的诸多机遇与挑战,我们只有同时做好铸牢传统文化基础(“守正”)、合理文化创新(“创新”),既要“立得住”,也要“立得稳”,才能让川剧乐师在“创新中”真正实现文化自立与发展振兴。在未来的发展进程中面对着当前诸多发展畛域危机,川剧乐师们可以主动寻求突破自身、跨界融合、适度创新的表演方式:比如川剧乐师可以在新时代审美和生活方式发生改变的背景下,思考音乐内容和形式的改革变化,合理融入一些新时代特征的音乐元素和思维,谋求创造出适应新时代审美标准的“新川剧音乐”艺术形式;现代数字影音技术可以更加完整地将川剧音乐呈现的“时空”记录下来,并通过沉浸式全息影音呈现技术将其展现出来,这些技术手段的创新对其传承、保护、传播、鉴赏等都能实现较高价值;在常年的口传心授模式下,太多的川剧音乐理论细节没有被整理、归类,导致今天的川剧乐师技艺传授起来困难重重,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归纳整理川剧乐师相关的理论知识,增加富有川剧音乐特色的理论规则和表达方式,慢慢将“西体中学”发展为“中体中学”,最终形成更加完备的理论体系等。但要注意的是,一切创新的根源还是要在保证川剧乐师获得活态传承与合理保护的前提下才能开展,最好形成并行不悖、互不干涉、相互促进的多向发展趋向。
总而言之,川剧锣鼓无论是在当前创作、表演还是观众拓展中,乐师们所承担的角色及功能都是不可或缺的,但他们更需要在当前的场域嬗变之中真正找准自我定位,以活态、科学、长远的发展形式予以灵活应对,由此才能为川剧锣鼓的未来发展消除诸多传衍危机、突破发展畛域,在新时代实现这一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式发展及当代振兴。
注释:
①根据洪显松口述史整理,2022年4月17日。
②根据张波波口述史整理,2022年4月19日。
③根据宋涛口述史整理,2022年7月20日。
参考文献:
[1]四川省川剧艺术研究院,编.李致,主编.名家论川剧[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
[2]郭勇.川剧演出史[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18.
[3]赵崇华,邓思杭.形态辨析与价值审思:论非遗语境下艺术批评模式的构设[J].艺术学界,2019(01):261-268
[4]郭洪丹.21世纪以来川剧传承与发展研究综述[J].四川戏剧,2022(06):79-83+93.
[5]李舸.川剧艺术的“传”与“承”[J].四川戏剧,2019(10):78-80.
作者简介:
邓思杭(1991.11-),男,苗族,东南大学博士在读,成都艺术职业大学音乐文化产业研究所所长、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史、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