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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的接触演变

2024-01-16赵欣凯

语文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阿尔泰藏语复数

赵欣凯

(青海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0)

一、引言

五屯话指的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市隆务镇下辖的五屯上庄、五屯下庄、加仓玛三个村子使用的语言,藏语将其称为“桑格雄”。陈乃雄认为:“五屯话是一种长期受藏语强烈影响的以汉语为基础发展而成的独特语言。”[1]五屯话糅合了汉语、藏语、阿尔泰语等多种语言的内容和特征,语法系统呈现出复杂的接触和混合面貌。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见图1),对五屯话的名词复数标记“几个”进行了研究,发现其基本语法格式为“指人名词+几个”或“可数指物名词+几个”,构成“N·几个”的形式。

图1 五屯话调查地图

图2 语言区域内复数标记的差异

图3 “几个”的演变轨迹

五屯话研究始于陈乃雄,经历了由静态描写转为动态观察的历时过程。20世纪末,语言学家的关注重点为五屯话语音系统的记录、描写以及动词的形态、音变,侧重于五屯话语言材料的静态整理。进入新世纪以来,先后有意西微萨·阿错、向洵(2015),徐丹(2018),李云兵(2022),Janhunen(2008)等学者对五屯话的声调类型、混合机制、语义表征等进行了分析论证,奠定了五屯话的动态研究基础,为五屯话的后续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语言材料。本文的研究范畴为五屯话的语法研究,李克郁(1987)、马伟(1997)、莫超(2004)、雷汉卿(2008)等对河州话及周边方言的复数标记及混合机制进行了探讨,奠定了西北汉语方言及相关语言“数”范畴研究的基础。本文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搜集了五屯话复数标记的相关语料,结合前人学者的语言材料对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进行了探讨。

“几个”作为名词复数标记,出现在汉语方言中的频率不高,与“们”在语法属性、语法意义等方面存在一定差异。因此,“几个”作为五屯话中独有的复数标记形式,见证了五屯话的形成、演变轨迹,对研究五屯话的混合机制、接触层次及演变路径具有一定的意义。

二、“几个”的语法形式和功能

(一)“人称代词+几个”

五屯话复数标记的基本语法形式为“人称代词+几个”,其用法与普通话的“们”基本一致。不同的是,五屯话在表达“人称代词+复数标记+数词+量词”这种语法格式时,会省略复数标记,变为“人称代词+数词+量词”的格式。

1.人称单数与复数。五屯话人称复数的表达方式与普通话的“们”一致,基本语法格式为“人称代词+几个”,见下表。

表1 人称单数与复数

2.人称代词与数量成分。五屯话在表示“人称代词+复数标记+数词+量词”这种人称后有修饰成分的形式时,会自动省略复数标记。例如:

他 三个 经常 吃饭 来哩

他们三个经常来吃饭。

你 两个 留下 哇

你们两个留下吧。

我 两个 吃饭 去 了

我们两个去吃饭吧。

上例表明,当复数标记与数量系统共现时,五屯话的习惯语法表达形式为:排斥复数标记。此类情况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五屯话“数”的表达形式符合“SGS原则”(Sanches-Greenberg-Slobin Generalization),即数量系统与复数标记呈互补分布的态势。从表层系统来看,五屯话既有数量系统,又有复数标记。但在“人称代词+复数标记+数词+量词”这一结构中,五屯话排斥了复数标记“几个”,使得数量系统重新进入了“数”范畴的表达形式之中。

他 几个 两个

他们两个呢?

如例(4)所示,五屯话中没有“*他几个两个”这种“人称代词+复数标记+数词+量词”的形式,当复数标记和数量系统共现时,五屯话的潜在系统趋向为数量系统,而非复数标记系统。

(二)“指人名词+几个”

五屯话在表达与人相关的复数意义时,通常有“通名+几个”“专名+几个”以及“名词短语+几个”三种基本形式。与普通话复数标记“们”相比,三种复数标记形式的涵盖范围和语法意义有所不同,吕叔湘(1985:62)指出:“们”所表示的复数有“真性复数”和“连类复数”两种意义。“通名+几个”一般用来表示真性复数、连类复数;“专名+几个”表示的是连类复数;“名词短语+几个”通常用来表示真性联合式和连类聚合式两种复数类型。

1.“通名+几个”。五屯话当中的一些可数的普通名词与复数标记“几个”搭配时,构成“通名+几个”的形式,表达的是周遍性或类代性的复数含义。

首先,“通名+几个”能够表达群体复数的语法意义。真性复数指的是具有共同的内在联系的社群集合。例如:

学生 几个 你 几个 都 不要 拘束 多吃

你们这些学生们不要拘束,多吃一些。

老师 几个 还 走 没哩

学生 几个 先 走哩

老师们还没走,学生们先走了。

例(5)(6)中的“学生几个”和“老师几个”指的是交际双方所处的物理语境中现实存在的、具有周遍性的指代对象,即“所有学生”和“所有老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指代对象。

其次,“通名+几个”还能够表达连类复数的语法意义。连类复数指的是以某个特定对象为代表的相关社群的集合。例如:

叔叔 几个 马上就要 到了

叔叔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教授 几个 研究 过了

教授他们已经研究过了。

例中的“叔叔几个”和“教授几个”指的是以“叔叔”和“教授”为代表的相关群体的集合,集合中除“叔叔”和“教授”之外,还包括“其他亲戚”和“科研团队”等隐含对象。

“通名+几个”是五屯话表达复数含义的基本语法手段,所表达出的真性复数和连类复数的语法意义需要结合具体的物理语境和知识语境才能判断。

此外,五屯话“通名+几个”的语法形式与普通话“通名+们”的形式存在一定的差异。普通话表达连类复数需要通过人称代词,构成“通名+人称代词+们”的格式,来表达除“通名”之外的其他对象。五屯话在表达连类复数时,通常会省略人称代词,构成“通名+几个”的格式,复数的类代性不依靠语法标志表现出来,依靠的是交际双方共有的知识语境。

2.“专名+几个”。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可以与某个特指名称搭配,构成“专名+几个”的语法形式,表达连类复数的含义。例如:

小李 他 几个 还 说完

没说完吗

小李他们还没说完吗?

我 小李 小王 几个 (想)留着

我想给小李、小王等人留着。

例(9)(10)虽都是表达以“小李”“小王”为代表的连类复数的含义,但例(9)所表达的连类复数带有“隐含性”的特征,即以“小李”为代表的社群,“小李”是该社群的关键人物,其他的次要人物都在语境中隐含了;例(10)所表达的连类复数带有“概括性”的特征,即以“小李”“小王”等两个及以上的个体为代表,囊括了以“小李”“小王”为代表的一整类群体,这类群体可以是“学生”“下属”,也可以是“职工”“朋友”等。

3.“名词短语+几个”。五屯话的复数标记“几个”还能与名词短语搭配,组成“NP+几个”的语法形式,表达真性联合式或连类聚合式复数意义。例如:

乡长 镇长 几个 刚

命令 下达

乡、镇长们刚下达的命令。

他家 父亲 儿子 几个

经常 一起 棋 下

他家父亲和儿子们经常一起下棋。

例(11)(12)中“NP+几个”所表达的语法意义有所不同。例(11)中“乡、镇长们”是由“乡长+镇长+几个”构成的“N1几个+N2几个”格式,表达的语法意义是“乡长几个”和“镇长几个”的联合,N1、N2都是复数。例(12)中“父亲和儿子们”是由“父亲+儿子几个”构成的“N1+N2几个”格式,表达的语法意义是“父亲”和“儿子几个”的聚合,N1是单数,N2是复数。

五屯话“指人名词+几个”的语法形式是有限制的。当“几个”的指代对象过多或趋于不可数的复数性质时,则用另一复数标记[tu]替代,表示“数量巨大、不可数清”的复数含义。例如:

人们 铁锅 用来做饭

人们用铁锅做饭。

(三)可数指物名词+“几个”

除人称代词和指人名词之外,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还可用于可数指物名词之后,表示数量的叠加、复合。西北诸语言、方言中的复数标记既可用于指人,也可用于指物,与阿尔泰语的复数特征不谋而合。五屯话作为“河湟地区”各民族深度接触、语言深度接触的产物,是“青海—甘肃语言区域”的代表性语言之一,而复数标记的指物功能又是该语言区域各语言的一般特征。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与指物名词搭配有一定的限制,受“几个”词汇意义的影响,“几个”作为复数标记使用时,定指名词必须具有[+可数]的性质。因此,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只能与[+可数]的指物名词搭配。例如:

(14)tʂi phikoikʂɛkthiɑnli

这 苹果 几个 很 甜

这些苹果很甜。

牛 几个 山上 草 吃

牛在山上吃草。

桌子 几个 坏 都

桌子都坏了。

例(14)(15)中的“苹果”“牛”与复数标记“几个”的搭配较为稳定,表示“苹果”和“牛”的数量为“多数”。例(16)中的“桌子”与复数标记“几个”的搭配不稳定。根据调查,在与[-生命]的可数指物名词搭配时,五屯话有两种复数标记形式,一种即例(16)所示,另外一种也较为常用,如下:

桌子 都 坏了

桌子都坏了。

三、“几个”的历史来源及接触层次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五屯话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形成的以汉语中原官话隆中片词汇为基础词汇,以藏语安多方言、土族语、保安语语法为内在形式的一种混合语。五屯话的语言成分与汉语、藏语、阿尔泰语等有着密切的联系,“几个”作为五屯话的复数标记,从外在形式来看,“几个”的语音形式和语义表征来源于汉语的数量短语;从内在功能及分布情况来看,“几个”与汉语复数标记“们”、阿尔泰语复数标记“lar/ler”、藏语复数标记“ho”都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相较而言,与汉语、藏语复数标记的功能更为接近。

(一)“几个”的历史来源及演变路径

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来源于汉语表示约量的数量短语,主要证据有两个:一为语音证据,五屯话“几个”的语音形式为[ik],与汉语约量短语“几个”的语音形式[i213k0]基本保持一致;二为功能证据,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与汉语复数标记“们”的语法意义基本一致,“几个”与汉语复数标记“们”具有语义演变的相似性。李艳惠和石毓智(2000:27)认为:“‘们’是由古汉语中的实意名词‘门’演化而来,经历了由实词变为词缀的语法化过程”。“几个”同“们”一样,也经历了语法化的功能演变过程,逐渐演变成为五屯话的复数标记,演变路径为:数量短语>类词缀>复数标记。例如:

(18)这几个苹果很甜。>这苹果几个甜很。

(19)我的几个朋友都来了。>我朋友几个来都。

(20)他吃了几个馒头。>他馒头几个吃了。

五屯话是SOV型的语言,复数标记在演变过程中容易受语序的影响,形成“词汇义(几个1)+语法义(几个2)”的叠加状态。如例(18)(19)(20)所示,“几个1苹果”“几个1朋友”“几个1馒头”在五屯话中表达为“苹果几个1、2”“朋友几个1、2”“馒头几个1、2”。就表层而言,“几个1”已经完全演变成为词缀“几个2”,但经过调查发现,“苹果几个1、2”“朋友几个1、2”“馒头几个1、2”既保留了“几个1”的语法意义“可数约量”,同时还包含“几个2”的语法意义“量多”。因此,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正处于由类词缀向复数标记的演变过程之中,同现代汉语复数词缀“们”一样,是汉语实词语法化的结果。

目前,学界发现的汉语方言以“几个”作为复数标记的语言不多,仅有新疆哈密方言的复数标记“些个”和安徽岳西方言的复数标记“几个”与五屯话的复数标记“几个”在语音形式上类似。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应与哈密方言、岳西方言复数标记的产生、演变路径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是汉语自身内部演变的结果。但五屯话是混合语,语言接触对其演变起着重要的影响作用,因此,五屯话的复数标记是有层次的,仅通过“几个”的语音形式和语义表征无法准确判断,还应与甘青汉语方言、藏语、阿尔泰语复数标记的语法功能及其分布进行比较,以推断“几个”的接触层次和演变机制。

(二)“几个”的接触层次

通过分析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的接触层次,发现五屯话的语法功能在与多种语言长期接触的过程中,逐渐具备了部分藏语、阿尔泰语复数标记的功能,但整体上仍保留了底层语言的分布特征。主要依据有两个:根据“SGS原则”,量词系统与数标记系统在各类语言中呈互补分布的态势,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与数量结构处于互补平衡的状态之中,并有排斥复数标记的趋势;根据李旭平(2022)的研究成果,甘青一带汉语方言复数标记“们”是修饰型复数标记,其存在并不影响数量系统的运作,修饰型复数标记的存在说明了五屯话复数标记的修饰性质,使之具备了与藏语、阿尔泰语复数标记相互接触、影响的内部条件,见表2。

表2 复数标记汇总表

根据表2,五屯话复数标记与甘青汉语方言复数标记在功能及分布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二者在语法功能层面与阿尔泰语的接触层次、深度具有较大的差异。Wiltschko(2008:639)指出,不同语言可以区分为充当句法核心的复数标记和表示修饰关系的复数标记两种基本类型,即核心型复数标记和修饰型复数标记。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除与人称代词搭配充当核心复数标记外,其余皆为修饰型复数标记。例如:

(21)我几个饭吃嘛哩。

我饭吃嘛哩。

(22)老师几个饭吃嘛哩。

老师饭吃嘛哩。

例(21)中,“几个”作为复数标记充当的是核心语法内容,表示以“我”为代表的多数个体,若将句子替换为“我饭吃嘛哩”,则不能表达复数含义。例(22)中的复数标记“几个”充当的是修饰性质的复数标记,“老师几个饭吃嘛哩”说的是“有几个老师吃过饭了”,若将句子替换为“老师饭吃嘛哩”,并不影响句子整体的复数含义,表达的仍是“有老师吃过饭了”的含义。无论是“有几个老师”还是“有老师”,句子表达复数含义的关键在于名词“老师”既可以表达单数含义,也可以表达复数含义,具有通数的特征。因此,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与“青海—甘肃语言区域”内诸汉语方言的复数标记“们”的语法性质基本一致,都属于修饰型复数标记的范畴,该区域内复数标记的差异性如层级系统所示。

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有以下几个分布特点:在“离散名词+复数标记+数量成分”的结构中,五屯话排斥“复数标记”,多数情况下使用数量结构计数,如“他三个”“苹果两个”“凳子四个”等;五屯话复数标记只能与离散名词搭配,不能与抽象名词、非离散名词进行搭配,如“*思想几个”“*雪几个”等;当表达约数意义时,“几个”处于数量短语和复数标记的叠加状态中,不能出现诸如“*几个姑姑几个”的结构。五屯话复数标记的功能及其分布处于甘青汉语方言与普通话之间,保留了较多底层语——汉语的基本特征。其语法功能同藏语复数标记“ho”具有相同的分布特征,可以用在各种生命度的名词之后,如“学生几个”“牛几个”“树几个”。藏语复数标记具有明确的分布范围,通常用在人称代词、指示代词及生命度名词之后,不可与无生命名词搭配,这一点与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的功能分布存在差异。前文提到,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只有在与[+可数][+生命]的指物名词搭配时最为稳定,因此,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用于标记无生命名词和表示列举的功能应是源于阿尔泰语。演变轨迹如下:

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与普通话复数标记“们”、藏语复数标记“ho”有着很强的相似性,应是二者深度接触、影响的结果。相较而言,五屯话、普通话、藏语复数标记在分布范围、灵活性方面不及阿尔泰语及甘青汉语方言,但五屯话已具备语言区域内复数标记的核心功能,即标记可数表物名词的功能。因此,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仍处于与阿尔泰语接触演变的过程之中,尚未完成语法功能的融合、贯通。见表3。

表3 特殊功能的语言分布

据表3所示,五屯话复数标记的功能及分布与普通话、藏语更为接近,仅有与可数生命度表物名词搭配时,五屯话与普通话存在着些许的差异,与藏语更为接近。在列举出的8个功能小类中,五屯话仅有2项与甘青汉语方言及阿尔泰语复数标记的功能相同,在功能及分布上有较大的差异性。因此,就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的语法功能而言,与汉语、藏语复数标记的语法功能更为接近。

总之,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自产生以来,经历了语法化的自身演变过程,同时,受语言区域内藏语、阿尔泰语的影响,在功能及分布上初步具备了藏语和阿尔泰语的语法特征,这是语言接触导致的演变结果。因此,五屯话作为混合语,其语法表征并不全部来自于藏语和阿尔泰语,汉语成分仍具有一定的能产性和规约作用,使得五屯话的语法层次呈现出了复杂、多变的特征。

四、结 语

五屯话复数标记“几个”的语法功能及分布与普通话复数标记“们”具有较强的相似性,在接触演变的过程中,受藏语、阿尔泰语的影响,吸收了部分藏语、阿尔泰语复数标记的语法功能,形成了以汉语语音形式、语义表征、语法功能为底层,兼具藏语、阿尔泰语语法功能的独特复数标记。“几个”由汉语数量短语发展而来,经历了语言内部的自我革新和语言外部的接触影响,最终发展成为五屯话的复数标记,证明了五屯话中的汉语成分不仅表现在词汇层面,语法、语义层面也有汉语成分的残留,与汉语具有密切的语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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