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物
2024-01-16苏葵
《物体系- 灯亮的时候》 苏葵 摄
我高中阶段开始接触摄影,当时更多的是出于对相机的好奇,通过相机去表现当下的生活,一些微妙的状态,等等。真正开始系统的运用摄影进行创作,是上大学之后。在一堂有关图像的课程上,我上网搜集了大量的摄影图像进行分析。随着研究的深入,渐渐的,那些优秀的、前沿的作品带给我很大冲击,甚至可以说颠覆了我对摄影的过往印象。许多摄影艺术家进行着非常有趣的探索,让我感受到了摄影的某种迷人之处以及表现形式上的巨大潜力。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找寻的适合自己的媒介,有一股强大的创作欲喷涌而出。创作就在这种驱动下展开了。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我认为“物”其实就对我有蛮大的影响。我希望通过创作去探索、表现“物”,但在这个过程里,“物”本身其实也带给了我很多惊喜和思考。起初,一切都像是在无声中进行。观察一把椅子、一处折皱、一个废弃灯泡,就能给予我足够的想象和灵感空间。当我看着这些物的时候,心里莫名涌现许多复杂情绪。很难用语言把它描述出来,这就类似于巴特所说的刺点。它们刺痛了我,让我去思考。每一次注视都不是我单方面的打量,而成为了一种双向互动,通过形象,通过一瞬间的相遇,通过静默。而在这样的静默后,语言也会再次出现,我在持续观察物的过程中,在试图写下自己的思考的时候,对物的理解也更加深入了。随着探索的深入,我对物的表现也逐渐形成自己的两条脉络,一是将物从日常语境中抽离,通过解构与重构去呈现一种有趣的、幽默的、戏剧性的超现实景象,另一是通过图像表达我对物的观察和思考,探究它与人的互动关系、它的使用,等等。
《物体系》 苏葵 摄
《物体系- 对峙》 苏葵 摄
《物体系- 或许它碎了》 苏葵 摄
我的《物体系》就来源于我对日常生活中许多细节的观察,尤其是我对室内居住空间的思考。在我开关窗户、抽屉,使用电器设备家具时,我不禁想,这些物如何构成了我们居住生活的基础,它们是怎么和我们互动,和我们的日常经验产生关联的,我们又对这些物赋予了哪些意义。这好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要回答起来却复杂和丰富的多。因为在我看来,正是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却成为我们日常经验重要的部分。
例如,停电的体验,让我意识到电的重要性。而我们日常生活空间都少不了插线板和插座,我对它也很感兴趣,这又强化了我对电力和技术的关注。在我看来,一條电线就连接着一个电力的来源,而我们需要的设备众多:手机、电脑、电视机、冰箱、空调……一条线代表一个系统,代表一项技术和网络,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东西都需要倚赖设备、设施,以及精密的技术来实现。它们共同构建起我们现代生活的基础。我们在享受技术带来的便利性的同时,也要承受它偶尔的脆弱。这很像将一个水杯置身于这个复杂的系统中间,所以我创造了这个物像,想突出安全与危险、牢固与脆弱的张力。
墙上那叠厚重的不真实的日历,凸显了日历赋予我们的时间感和存在感。翻动日历,撕掉一页,这些日常的行为被赋予特殊的意义,它们让我们能够确信一天已经过去,时间在推移。日历不断地提示我们时间的流逝,与此同时,也反复地证实着我们的存在。因此,日历与日期不仅记录时间,更让时间得以被人体验和理解。
这便是《物体系》所要表达的对物与人关系的探讨。这个系列没有采取直接拍摄的方式,更多的是创造物像与超现实的场景。之所以运用这种陌生化的手法,也是基于我个人的思考——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面对一扇门或一扇窗时,可能更多的是在工具性的语境下去使用它。当物和空间重组后,形成不同于往常经验的非常态景象,更能唤起我们对这些物的重新认知。
《物体系》 苏葵 摄
如果说《物体系》以黑白的形式关注现代居住空间中的物,那么《白日梦》则通过色彩和物件的结合将视角聚焦于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物件,以及平凡事物的潜在创造力。
物不是陪衬或是无关紧要的装饰,而能够成为主要表现对象。这便是《白日梦》创作的初衷。我希望让物出场,以摄影的形式探讨与表现物的更多可能性。这些小物件是生活中常见但又往往被我们所忽视的。我将对物的重构与色彩的隐喻融合在一起,以期在作为整体的图像中,探讨两者之间的相互联系。它们是鲜艳的、有趣的;在物的“立体”与背景的“平面”的强烈对比下,它们也是矛盾的、充满张力的。
正是在一种似真非真的氛围里,通过激起困惑感,甚至创造一种“非常态”,我希望打破摄影图像看似连贯的表象,让图像“不和谐”,创造不能轻易被归类的作品,从而通过《白日梦》这个系列提出一些有趣的思考:是什么决定了观者对图像进行心理分类?去判定一张图像是否属于摄影作品的标准,究竟是客观中立的既定事实还是主观的心理图式的反应?并借此,提出一个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且微妙的问题:“一幅图像在什么语境下会被认为是摄影?”
《物体系》 苏葵 摄
我对物的表现始终是和我对摄影这一媒介的思考有关。我认为摄影是一个非常多元与包容性的媒介,并且蕴藏着巨大的潜力。不同形式、风格、思想的作品,都能在摄影这个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很喜欢去创造,让自己见证新事物的“诞生”;也热衷于对摄影作出自我思考与探索,希望自己能突破开拓更多的表现可能性。摄影本身就带有现实的碎片,当我将那些现实碎片打碎、融合,形成自己的作品时,这种意义的建构会让我获得精神满足。在现实与虚幻这两者之间进行对话与碰撞是特别迷人之处,也是我作品所探讨的重点。
另一方面,我希望我的作品每个人都能看到、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即使在不知道作者对它的理解和阐释下,它依然是丰富、多元的。很多时候我反而会觉得,语言没有办法完全描述图像,更不可能主导图像,即使我自己来讲述我的作品,可能我也只触及到了它的含义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多冰山下的东西等待着不同的观众来挖掘,所以我的作品基于个体经验,但图像本身是开放的。我也希望我的作品中有一些“刺点”和空白处,等待并且邀请观者的补充。当然,观者的解读又是基于不同经历、知识结构、思维模式、环境等生发。在创作的时候我肯定有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并且经由这些想法,我最终创造出了图像,这毋庸置疑。但是图像一旦被创造出来,我就不再具有对图像阐释的垄断性。我的解释成为一种参考。
《物体系- 控制》 苏葵 摄
在创作完成后,我也会进行一些尝试,让自己的作品以不同形态、方式存在。衍生品的合作便是其中之一。我一直认为,艺术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关,哪怕是不了解艺术的人,其实也拥有自己的审美认知。因此,通过衍生品,我的作品以有趣的形式存在于各类生活物品中,被人们喜爱、收藏、使用,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在这里,衍生品成为了一个承载着“物”的图像的物。这也是很有趣的一点,通过一个其他的物来呈现某一物的图像。在对一物进行日常使用时,却会想起另一物。我希望它既能作为周边,满足某种审美的需要,也能形成新的观看契机,由此去感受和探索不同载体之物与图像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思考物件上的图像和图像中的物件的关系。
于我而言,物,就像我“抽象”的朋友,它们有一个自在的世界。我通过摄影和它们对话,建立联结。对物进行各种探索时,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创作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会延续,也会改变。如同河流,无论流向何方,以何种姿态,只有流动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白日梦- 挤压之间》 苏葵 摄
我对未来没有很明确的计划,因为我觉得一切都是流动的。就我的性格来说,如果要提前定好细节,精确的列出待办事项,反而会有种束缚的感觉。所以我更多的是做到心里有数。如果过程中出现了变化,只要没有造成很大影响,我也不太会去干预。当然,这不意味着完全没有规划。我通常会把重要的事情分成几大板块,然后在不同的状态下做不同的事情,时常同时推进。例如,对我来说,创作和研究摄影就是我生活中的两大块,所以我会用更多精力做這些事。2023年9月,新系列的创作就开始了。我思考清楚自己要表达的是什么,通过什么方式去表达后,创作就在一种比较有弹性的状态下展开。就像《物体系》,当我某一天觉得这个系列已经足够,我想表达的都已表达,对当前系列的创作也就自然而然的走向结束了。
《白日梦- 群居》 苏葵 摄
《白日梦- 炽热》 苏葵 摄
《白日梦 - 时态》 苏葵 摄
《白日梦 - 两场博弈》 苏葵 摄
《白日梦 - 刺痛》 苏葵 摄
对于摄影师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坚持创作。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会有其他事情需要我们付出精力,我们也不是随时都在创作的状态、随时都有时间创作。但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敏锐的感知和思考,给自己留出一段可以用来创作的时间,哪怕很短。如果创作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那就很好了。另一方面,在创作过程中也难免会遇到迷茫的时候。无论是对自己关注的题材、自己的创作方式还是最终形成的图像本身。但我想,我们有时也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在反观自我、和自我对话中不断前进。我理解的创作,就是和自己有感触的、想探究的事物在一起。
这也是我所理想的生活状态。感知外界,获得新的认识与思考契机,然而当内心过于被一些念头、事物所占据之时,便及时整理、清空,让内心恢复平静。而每重复一次,内心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净化。这就像走路。走一段路,歇一会儿再继续。不紧不慢。看似不停重复的过程,在践行中,便会发现每一步都与之前的那步有所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