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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米黄酒

2024-01-15段吉雄

广西电业 2023年11期
关键词:谷穗谷粒黄酒

段吉雄

山谷里,一片火红的农作物正在炽烈地燃烧着,引领着醇烈的风一下就点燃了大地的热情。和其他作物不一样,它们越到季节的深处,愈显得激情四射。

这是从黑沙泥地里长出的一片红谷子,每一根穗上都坠着成千上万的细粒。它们紧紧地抱着,几乎把那根纤细的茎都要压断了。走近看,每一粒红色细小的籽粒外面都包裹着一层同样鲜艳的颖壳,像母亲保护着身体里面的孩子一样,宁愿自己承受着风吹雨打,也要紧紧地呵护着肚里的生命。

农人们踏着秋阳铺就的金色地毯来到了谷地边,火红的谷穗映照着黑红的脸膛,岁月留在上面的痕迹此刻绽放成了一朵喜庆的笑靥。他们手上或者拿着一把剪刀,或者是一把刀片,一步就融进了这片火海之中。和收割其他农作物不一样,他们暂时只需要先把谷穗收回家。农时如金,季节也不等人,于是人们就发明了一个词:叼!是的,他们给收割谷子起了个专用的术语——叼谷穗。一个字,把农人的智慧和对农作物习性的熟谂程度诠释得淋漓尽致。如同这片火红谷子最终的使命一般,醇厚,绵长。

人们把这片火红从山坡上“叼”回家。整个村庄突然梦回到夏天的傍晚,火烧云此起彼伏,激情四溢,那光芒让心止如水的秋阳都有些嫉妒。在此后的几天里,只要天气晴朗,村庄就会一直燃烧下去,直到谷穗上的子粒发育彻底结束,酝酿着要脱离主干。一种散发着远古气息的农具出现在农人的肩头,它用木头和竹篾编制而成,专门用来拍打农作物进而实现脱粒目的,人们把它叫“梿枷”。这个从夏收过后就开始休整的农具此时重新披挂上阵,舒展着筋骨,一下又一下,把那连片的火红拍打成四溢的火星,散落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农人们挥着双臂,顺着惯性,把梿枷甩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最后重重地落在谷穗上。看似平常的转动,却不是谁都可以挥舞得这么潇洒,使用得如此顺手。能挥上半天却不用歇息,除了体力之外,也有一定的技巧。

啪,啪,啪,梿枷声把村庄从殷实的梦中唤醒,拍走了太阳,又迎来了月亮。谷穗上的籽粒几乎全部脱落了,当然还有一些顽固者。这时候,一根用硬木做成的棒槌登场了,它有针对性地敲击着那些顽劣的谷粒,直到它们全部脱落下来。这些来自古老传承的农具,一次次的登场亮相,再次彰显了人们最原始、最单纯的想法——颗粒归仓。

谷穗变成了谷粒,颖壳却还紧紧地包裹着,梿枷和棒槌都没有办法,它们个太大,而谷粒细小圆滑,根本无法追上。不用着急,且让它们再晒上几个日头,农人们会有办法的。

“推磨去。”小时候最喜欢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这在今天看来乏味的活路儿却给我们枯燥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我急切地盼望着,看着父亲把那两袋红红的谷粒挑在肩上,笔直的扁担顿时像弯月一般,咯吱咯吱,我和母亲跟在身后踏着父亲的汗水,朝着几里外的亲戚家走去。

母亲说的推磨,实际上就是用石碾把谷粒的颖壳碾去。那石碾我们村里并没有,要到邻村的亲戚家去,刚好他家还有一头会拉磨的驴。红色的谷粒铺满了痕迹斑斑的碾台,随后同样沧桑的石磙被一头蒙着眼睛的驴拉着转动了起来,发出粗糙、沙哑的声音。母亲围着石碾转动,用笤帚不停地把散出来的谷粒扫到石磙下面。她脚步不能停,要躲避着身后蒙眼的驴,还有我。等到我转晕的时候,母亲拿着簸箕开始把已经分离的谷籽和颖壳分开,在上下翻飞之间,颖壳被推到了簸箕的前沿,一抖腕,它们就被高高扬起,随着扇起的风飘扬到空中。在彻底完成了使命后,去进行新的轮回。母亲被罩在一片红色粉尘里,很快,她的身上,头上,甚至睫毛都蒙上了红红的薄雾。

一粒粒针尖般细小的谷粒终于出现在如水洗一般的晴空下,红色欲滴,圆滑晶莹,散发着来自原始的香气。围观的人们涌过来,讨论着这堆红米的品相,有人用粗大的手抓起一把,细流顺着攥不太严的手缝里汩汩流出来,连绵不断,像是来自身上的血液,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有人捏上几粒塞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秋天的味道。

在深秋的一个雨天,村庄在农人们疲劳的翻身中呻吟着。红小米被泡进了水中,它要开始一段魔幻的旅程。锅里的水得意地笑着,泡涨的小米鼓着身子,信心满满。在开水锅里,它们拥挤在一起,被铲子赶来赶去。强劲的火苗摇旗呐喊,铁锅被催得火急火燎,小米和开水一起在锅里由内而外热烈地翻腾着,一遍又一遍,前赴后继。在一阵急促的鼓点声中,红色的米汤渐渐变得粘稠起来,身形明显有些拖沓,它们不再翻滚,形成了一个沸腾的平面,一个个火红的泡泡从锅底里泛起,然后又迅速炸裂开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此时,就不能再用大火猛攻了。锅底下硬柴换成了柔软的麦秸,细小的火苗温顺得像是要睡着,轻轻地舔舐着。锅里的水份被一点一点地蒸发,到最后只剩下粘稠的红米呼呼地喘着粗气,用筷子随便一戳,便会带起一块。母亲从筷子上捏起一小块,两根手指轻轻一捻,手指上出现一滩红色的米泥。

好了,好了,熟了!

煮熟的小米被盛进了箩筐里在外面晾晒。趁此工夫,母亲从屋檐里取下一块长条状的酒曲,这是做黄酒必须的引子。夏天的时候用苍翠的泡桐树叶裹着粉碎的麦粉做成的,一直挂在这里晾着,只等着今天派上用场。酒粬先被刀切成小块,然后放在石臼里捣碎,直到它们变得像面粉一样细腻。也只有如此,才能和小米近距离地磨合、发酵。

箩筐里的小米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呈现出淡红色,暗灰色的大曲撒在上面。撒多少似乎并不是农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口味来掌握,那些秘诀不仅是刻在脑子里,而是已经印在了灵魂里。抓上一把,就知道份量有多少,自然也就知道要兑在多少小米里面。淡红色的小米上面出现了一层灰白色,最先接触的已经在产生反应了。农人们拍了拍手,开始把小米和酒粬搅拌在一起。均匀之后,再揉成一个个团子,然后就直接装进了旁边已准备好的陶缸里。

装缸是有讲究的,并不是装得越满越好,而是要给发酵留下空间,所以只能装到七八成。蒙上盖,用黄泥巴把口封严,剩下的就全部交给时间了,农人们只管等到来年揭缸时,享受着满屋的清香和陶醉。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陶缸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像是有生命在里面孕育,也像是那里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熙熙攘攘,你来我往,发出鼎沸的动静。小米中的淀粉在酒曲中糖化菌及酵母菌作用下,变成了糖,然后酵母菌经过复杂的化学反应,把糖催化成了酒精。有些性子急的人们在封缸个把月后就打开了,此时他们喝下的是甜酒酿,当然也是黄酒,只不过味道寡淡了许多。大部分的农人们会继续等待,让甜酒里面的酵母菌继续把糖转化成酒精,而糖化菌则受到抑制。等上半年之后,黄酒里面复杂的发酵过程就会彻底停止,那时再打开,就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情景。

缸口刚打开,甜醇的酒香就会迫不及待地扑过来,仅仅那一闻,酒量差的人就会被熏晕。起一碗出缸,琥珀色的酒汁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那些曾经坚硬的酒曲、圆滑的小米都化成了一汪清澈的汁液,碗底里盛满了喜悦,当然还有无法隐藏的馋相。涎水已经在嘴里打转,胃在剧烈地收缩着,实在忍不住了,抬起碗,一仰头,香气便顺着嘴巴开始在身体里蔓延,酒的浓烈、小米的甜香,还有封闭了半年的扬眉吐气,这一瞬间都迸发出来了。舒服了胃,安抚了味觉,心也醉了。

醉了,真醉了。

当然,这缸酒当然并不是随时都可以喝的,它们是要派上大用场的。去年出嫁的女儿眼看着就要生了,要准备好一壶上好的黄酒,还有一只多年老母鸡去给女儿补身子。浓酽的黄酒里打上几个荷包蛋,补的是不仅仅是产后虚弱的身体,还是娘家浓浓的亲情。三夏抢收时期,火热的地头里,农人们的汗水被太阳吸走了,干渴的呼吸快要点燃空气。半桶小米酒兑上甘洌的泉水,淡红色的液体会把阳光的毒辣和一身的疲惫驱赶得一干二净。如果在桶里再放上几颗冰糖,嚼着新麦子蒸出的馒头,喝着浓酽的黄酒,力气像用不完似的,再多的农活就都不放在眼里了。

在这个繁忙的季节里,一碗纯酽的黄酒,能让整个村庄都醉在浓烈的酒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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