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影响清代学术发展的学者型编辑
2024-01-15《中华瑰宝》杂志社
清代的修书环境
清代学术讲求实事求是,注重文献考据。编辑过程中,在版本和校勘上的贡献远超前代。清代出现了一批以校勘名家的学者,张之洞在《书目答问》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中,单独列举有“校勘之学家”三十一人,称“诸家校刻之书,并是善本,是正文字,皆可依据”[1],并指出其中以戴震、卢文弨、丁杰、顾广圻为最。清代诸大儒读书多且好看古书,校书细,不敢轻易修改古本,善于参校和分别真伪,详校精雕,因此书籍的编校质量大为提升。前代的经史子集,如果其书流传自古代、确有实用者,清代学者多为之表彰疏释,精校重刻,故而清代编辑出版的书籍质量远胜明代。
(清)张之洞:《书目答问》,清光绪二年(1876)刻本
《钦定四库全书·楚辞章句卷一》
文字狱虽非清代独有,但清代文字狱数量最多、影响最大。据《清代文字狱档》,其中记录的文字狱案共85 件,全部集中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清代文字狱不仅是对作者的迫害,甚至参与编校刊刻的人员也被株连。这是对编辑事业的巨大摧残。清初庄廷鑨《明史》案,列名于书者、参订者,以及刻书、鬻书者,皆处以死刑。清政府一方面通过文字狱和禁书控制思想文化领域,一方面也在积极提倡文化建设,官方编辑出版的图书成就也很卓著,修书数量也是历史之最。其中著名者,如《御定康熙字典》四十二卷、《御纂性理精义》十二卷、《御纂朱子全书》六十六卷、《御定古今图书集成》五千二百卷、《御选唐宋文醇》五十八卷、《御选唐宋诗醇》四十七卷、《钦定四书文》四十一卷。最重大的文化工程,自然是乾隆时期修纂的《钦定四库全书》(简称《四库全书》),由此还产生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百卷、《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二十卷。《钦定四库全书》的总编辑为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是由其删削定稿。在修书过程中,一大批著名学者参与其事,如戴震、邵晋涵、程晋芳、周永年、翁方纲、姚鼐、庄存与等人,这批人也是清代优秀编辑的杰出代表。
晚清之际,西学东渐。道光以来,译述西方声学、光学、化学、电学及哲学社会科学的书籍大量涌现,一些富有开放精神的编辑家走在时代的前列,通过编辑事业为世人打开认识世界的大门,开启民智,救亡图存。这些新书,四库类目已不能兼容,王绍曾主编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于是增立“新学”类,附于子部之末,从中我们可以略窥当时新学书籍之状况。张之洞编《西学自强丛书》七十五种三百零三卷,梁启超编《中西学门径书》七种十卷附表三卷,张树声编《洋务丛钞》十一种十九卷,张荫桓编《西学富强丛书》七十八种三百三十四卷,王韬辑撰《西学辑存》六种六卷,袁俊德编《富强丛书存》七十六种三百六十卷、《续集》一百一十九种三百一十八卷,以上所举各书均为光绪年间出版,既有刻本,也有新技术石印本、排印本,通过印刷术的变迁,亦可见时代的交替更新。
阮元的人生经历及治学宗旨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又号雷塘庵主,江苏仪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担任《万寿盛典》纂修。乾隆五十五年(1790),阮元进入散馆担任编修。乾隆五十六年(1791)二月,阮元大考获得一等第一名,升为詹事府少詹事,进入南书房,担任《石渠宝笈》协修、日讲起居注官。十月,升任詹事,充任文渊阁直阁事。十一月,奉诏充任石经校勘官。乾隆五十八年(1793),阮元督山东学政。乾隆六十年(1795)八月,阮元调任浙江学政。九月,擢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嘉庆三年(1798)八月,阮元升任兵部右侍郎,旋即调任礼部右侍郎,仍留学政任。九月,阮元任满回京,仍入南书房当值。嘉庆四年(1799)正月,阮元署兵部左侍郎。三月,充任经筵讲官,之后任户部左侍郎,任会试副考官。七月,兼署礼部左侍郎。九月,兼管国子监算学。十月,署浙江巡抚。嘉庆五年(1800)正月,实授浙江巡抚一职。嘉庆十二年(1807)十月,署户部侍郎。十一月,赴河南后补兵部右侍郎。复授浙江巡抚,暂署河南巡抚。嘉庆十三年(1808)三月,阮元赴浙,奉诏防海殄寇。他两度治理浙江,多惠政,平寇功尤其卓著。嘉庆十五年(1810)四月,阮元担任侍讲。九月,担任日讲起居注官。嘉庆十六年(1811)十二月,阮元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嘉庆十七年(1812)五月,阮元升为工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八月,阮元被任命为漕运总督。嘉庆十九年(1814)三月,调任江西巡抚。因为捕治逆匪胡秉耀,加太子少保衔、赐花翎。嘉庆二十一年(1816),闰六月阮元调任河南,十一月升为湖广总督。嘉庆二十二年(1817)八月,调任两广总督。嘉庆二十三年(1818)五月,阮元兼署广东巡抚。阮元在粤九年,兼署巡抚共六次。
阮元画像
道光元年(1821),阮元兼署粤海关监督。道光六年(1826),阮元调任云贵总督。道光十二年(1832),阮元升为协办大学士,仍留云贵总督任。道光十五年(1835)三月,阮元奉召来京,擢任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刑部事务,之后管理兵部。十二月,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道光十六年(1836)二月,阮元充任经筵讲官。四月,充任殿试读卷官、教习庶吉士。道光十八年(1838),阮元以老病请致仕,皇帝许之,给半俸,加太子太保衔。道光二十九年(1849)卒,年八十五岁,谥号“文达”,入祀乡贤祠、浙江名宦祠。
阮元学问的宗旨在于实事求是,自经史、小学以及金石、诗文,巨细无所不包,而尤以发明大义为主。其所著《性命古训》《论语孟子论仁论》《曾子十篇注》,推崇阐释古代圣贤训世之意,务在切于日用,使人人可以身体力行。在史馆时,阮元采纳诸书著成《儒林传稿》,合师儒异派而持其平,没有门户之见。其余论述各经之精义,载于自著之《揅经室集》,说经之文,皆诂释精详。集清代天文、律算诸家作《畴人传》,以彰绝学。主编或参与编辑《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两浙 轩录》《淮海英灵集》,为考古者所重。重修《浙江通志》《广东通志》,刊刻清代名宿著述数十家,后收入“文选楼”丛书。其他纪事、谈艺诸书,并为世重。阮元还收集四库未收书一百七十二种,并一一撰写提要。
阮元认为,修书与著书不同,他在京师奉敕修《石渠宝笈》、校太学石经,又曾经纂修国史及《万寿盛典》诸书。自任职山东、浙江以来,又自纂《山左金石志》《浙西金石志》《经籍纂诂》《淮海英灵集》《两浙 轩录》《畴人传》《竹垞小志》《山左诗课》《浙江诗课》诸书,皆属于修书,不属于著书。担任学官考校士子颇多闲暇,阮元没有犬马丝竹之好,又不能饮酒,唯终日与书史相近,手披笔抹。阮元曾提到,进入官场以后,无暇潜研,所以编纂之书较多,而研精覃思、独发古义之作甚少,不能像中进士之前那样专心于学问了。这些书大多篇帙浩繁,皆是阮元亲自发凡起例,选择友人弟子分任编纂,而亲加朱墨改订者甚多。
阮元生平持身清慎,为政崇大体,所至必以兴学教士为急。在浙江设立诂经精舍,在广东则立学海堂,选诸生知务实学者在其中学习,士习蒸蒸日上。嘉庆四年(1799),阮元与大学士朱珪共同主持会试,一时朴学高才搜罗殆尽。
一代学术之兴,必须要有闻名遐迩、著作等身之人的有力领导,阮元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人。乾嘉经学之盛,达官耆宿提倡之力为多。阮元仕宦五十余年,身为名臣通儒,犹于学问孜孜不倦。所至敦崇实学,编刻诸书,类多宏深博奥,挈领提纲。在经学上,主持编刻了三部大书:《经籍纂诂》《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贡献甚伟,是今人研读经学的必备典籍。
(清)阮元:《畴人传》
编修《经籍纂诂》
阮元认为治经必通训诂。有文字而后有训诂,有训诂而后有义理,训诂者,义理之所由出。想要通经明道,就必须先明训诂。王引之说:“训诂之学,发端于《尔雅》,旁通于《方言》,六经奥义,五方殊语,既略备于此矣。”[2]此后又有许慎《说文解字》、张揖《广雅》,探赜索隐,厥义可传,以及《玉篇》《广韵》《集韵》,亦颇搜罗遗训,而所据之书,或不可考。况且旧书雅记、经史传注,未收录者还有很多。至于网罗前代训诂,征引群书的著作,考之历代目录,确为罕见。唯有《旧唐书·经籍志》载天圣太后《字海》一百卷、诸葛颖《桂苑珠丛》一百卷,《新唐书·艺文志》载颜真卿《韵海镜源》三百六十卷,自古字书、韵书未有篇幅若此之多者,可能是详载先儒训释,所以卷帙浩繁,可惜其书已经亡佚。在当时,还没有一部汇集群书训诂的著作。
(清)阮元:《经籍纂诂序》
此前戴震、朱筠皆欲纂集传注,以示学者,未及成编。戴震在四库全书馆,实创此议;大兴朱筠督学安徽,有志未果。朱筠认为经学不明,是由于训诂不通,通经必先释字,这样才可以避免望文生义的弊病,曾想模仿扬雄《训纂》而撰《纂诂》。阮元欲与孙星衍、朱锡庚共成之,亦未果。阮元在馆阁时,与阳湖孙星衍、大兴朱锡庚、桐城马宗梿相约分纂抄撮群经,不到中途便放弃了。考虑到古人的训诂散而难稽,待阮元督学浙江之时,便手定体例,逐韵增收: “展一韵而众字毕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所谓握六艺之钤键,廓九流之潭奥者矣。”[3]总汇名流,分书类辑,选择浙江士子若干人,分门编录,以归安丁杰董理其事,又延请武进臧在东专司校勘。历时二年之久,编成一百一十六卷。
嘉庆二年(1797)正月二十二日,阮元开始修《经籍纂诂》。此前岁试完毕之后,他移檄杭嘉湖道,选两浙通经好古之士,分修《经籍纂诂》。至此,会集诸生于崇文书院,分俸禄与之。嘉庆三年(1798)春,阮元移书常州,延请臧在东协纂《经籍纂诂》。八月,《经籍纂诂》一百一十六卷编成。该年冬天,即托臧镛堂往广东刻版。臧镛堂赴广东南海,为阮元校刻《经籍纂诂》,次年刊成印行。因此嘉庆五年(1800)以后,为学之人皆得此书之助益。《经籍纂诂》一书虽已刻成,尚有错误脱略之处。阮元又延请臧镛堂,另为《补遗》若干卷,再为续梓。嘉庆六年(1801)四月,《经籍纂诂补遗》编成。
此书的编辑刊刻,可使阅读该书之人,改正凿空妄谈之病,而稽考于古书。取古人之传注,而得其声音之理,以知其所以然。而传注之未安者,又能博考前代训诂以正之。此书出,穷经之士,可以有所遵循。学术正而士习端,其必由此。焦循评价《经籍纂诂》云:“使君按越,谕乃诸生,训诂之学,遂集大成。嘉惠学者,以牖群经。”[4]张之洞在《轩语》中认为阮元的《经籍纂诂》,是训诂“最要之书”。
主持校刻《十三经注疏》
阮元在江西南昌,主持校刻了《十三经注疏》四百一十六卷。据《五代会要》记载,后唐长兴三年(932),才开始依据石经文字刻九经印版。经书刊刻于木板,实始于此,此前都是写本。两宋时期,经书刻本增多。有宋十行本注疏,其书刻于宋南渡之后,由元入明,递有修补,至明正德中,其版片犹存。阮元认为十行本为诸版本中最古之册。此后的闽版,是明嘉靖中用十行本重刻的;明代监版,是明万历中用闽本重刻的;汲古阁毛氏刻版,是明崇祯中用明监本重刻的。辗转翻刻,讹谬百出。明监版已毁,清代各省书坊通行的经书版本,唯有汲古阁毛本。毛本版面漫漶,不可识读,不断修补,更多讹舛。阮元家所藏十行宋本有十一经,虽无《仪礼》《尔雅》,但有苏州北宋所刻的单疏版本,为贾公彦、邢昺之原书,此二经更在十行本之前。阮元曾经作《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虽然不专主十行本、单疏本,而主要的部分实则在此二本。
阮元弱冠时,因汲古阁本《十三经注疏》多伪谬,曾用《经典释文》、唐石经等书手自校改。乾隆五十六年(1791),阮元奉敕分校太学石经,曾以唐石经及各宋版悉心校勘,比之幼时所校,更加详备。督学以后,始以宋十行本为主,参以唐开成石经及元明旧刻、叶林宗影宋抄本、陆德明《经典释文》等书,选择擅长校经之士,详加校勘。嘱托友人门弟子分编,而自下铅黄,定其同异。嘉庆十一年(1806),编成《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二百一十七卷,附《孟子音义校勘记》一卷,《释文校勘记》二十五卷。其中《易》十卷、《书》二十二卷、《诗》十卷、《礼记》七十一卷、《仪礼》十八卷、《周礼》十四卷、《左传》四十二卷、《公羊》十二卷、《穀梁》十三卷、《尔雅》五卷、《论语》十一卷、《孝经》四卷、《孟子》十五卷。阮元自己评价《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说:“此我大清朝之《经典释文》也。”[5]
嘉庆二十年(1815),阮元至江西。武宁贡生卢宣旬为阮元门下士,他读了阮元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而有慕于宋本《十三经注疏》。南昌给事中黄中杰也苦于毛版《十三经注疏》的朽坏。胡稷任江宁盐法道时,与桐城方维甸在讲求政事之余,研究经义,当时就因为各种注疏本的异同得失,参差互见,坊间重刻的汲古阁毛氏本,也是舛误滋多,于是想要重刊《十三经注疏》。因胡稷调任江西,此议遂耽搁下来。正好阮元也调任江西巡抚,胡稷此前读其所著《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心知其所藏宋本之善,想要观看。而上任之初,公事繁杂,许久后始获所愿。胡稷昔日想要重刊而没有实现的志愿,此时又出现了。阮元因而以所藏十一经在南昌学堂重新校刻,又借校苏州黄丕烈所藏单疏二经一起重刻。胡稷从吴中购得十一经,其中有可补阮元藏本中所残缺的,于是宋本《十三经注疏》可以复行于世。
杨泗孙署检:《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清光绪十三年(1887)脉望仙馆石印
阮元认为,刻书者最忌讳以臆见改动古书。这次重刻宋版,凡有明知宋版的误字,也不轻易修改,只是加圈于误字之旁,而另外选择《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中的说法,附载于每卷之末。使后来的学者不至于怀疑古籍之不可据。
张之洞《书目答问》云:“阮本最于学者有益,凡有关校勘处,旁有一圈,依圈检之,精妙全在于此。四川书坊翻刻阮本,讹谬太多,不可读,且削去其圈,尤谬。明监、汲古本不善。”[6]其中的经文、注文有些与明代刻本不同,恐怕后人习惯了阅读明本,反而怀疑是宋本的错误,所以卢宣旬引校勘记载于卷后,谨慎之至。
嘉庆二十一年(1816)八月,《十三经注疏》刻版初成,包含《周易正义》十卷,魏王弼、东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二十卷,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七十卷,汉毛亨传,郑玄笺,唐孔颖达等正义;《周礼注疏》四十二卷,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五十卷,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礼记正义》六十三卷,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六十卷,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公羊传注疏》二十八卷,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穀梁传注疏》二十卷,晋范宁注,唐杨士勋疏;《论语注疏》二十卷,魏何晏等集解,宋邢昺疏;《孝经注疏》九卷,唐玄宗御注,宋邢昺疏;《尔雅注疏》十卷,晋郭璞注,宋邢昺疏;《孟子注疏》十四卷,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全书共四百十六卷,并附录校勘记。距离开始的嘉庆二十年(1815)仲春,历时十九个月。
重刻的顺利完成,是合官僚与学者心力而为之的结果:“于官则有今江南苏松督粮道、前九江府知府方体,今江西督粮道、前广信府知府王赓言,今南昌府知府张敦仁,暨南昌县知县陈煦,新建县知县郑祖琛,署鄱阳县知县、候补知州周澍,浮梁县知县刘丙,广丰县知县阿应麟,会昌县知县、候补知州曾晖春,二品荫生仪征阮常生。于绅则有给事中黄中杰,御史卢浙,编修黄中模,员外黄中栻,举人余成教,贡生赵仪吉、袁泰开、李桢。或输廉以助,或分经以校,续残补阙,证是存疑。而宫保于退食余闲,详加勘定。”[7]阮元令藏书版于南昌府学,士林、书坊皆可前去印刷。可谓是江西之盛事,嘉惠学林无穷。
卢宣旬主持实际的校刻工作,书还没有刻成,阮元就升任两广制军。刻版刚成,卢宣旬就急着印刷,呈送给阮元,以慰其遗泽江西之意。参与此事的人未及细校,故而书一出,颇有讹误。后来卢宣旬游幕湘南,将书版存放在南昌府学明伦堂中,远近购书者皆前来印刷。南昌府学教授朱华临管理此事,披览所及,心知有错误之处,但自揣见闻寡陋,藏书不富,不敢轻易改动。道光六年(1826)夏,阮元从广东寄来倪模校本一册,正好奉新余成教也将自己的校本寄给朱华临,倪模所校共计九十三条,余成教所校共计三十八条,朱华临合二人所校之本,详加勘对,亲为检查,督工逐条更正。于此可见阮元尊经教士之心,历十余年而不倦,隔数千里而不忘。
此书尚未刻校完工,阮元奉命移抚河南,校书之人不能如阮元在江西时细心,其中错字甚多,有监本、毛本不错而今反错的。校勘记的去取也不尽善,故阮元颇不以此刻本为善本。虽然如此,但阮元主持刻印的《十三经注疏》自从其问世之后,就是最好的阅读选择,直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版本出现。今人读经,还受惠于阮元的校刻。更完善的版本,则有待于今人:“晚近古书日出不穷。《周易》《公羊》等书。皆有单疏本流传于世。实可补阮氏之阙。搜辑增补。重订阮氏之书。仿百衲本二十四史之例。荟集众刻。蔚为善本。则后生之责也。”[8]
阮元以为,士人读书当从经学始,经学当从注疏始。空疏之士、高明之徒,读注疏不终卷而昏昏欲睡者,是不能潜心研索、终身不知有圣贤诸儒经传之学的人。至于注疏诸义,也有是有非,清代经学最盛,诸儒论之甚详,这又在好学深思、实事求是之士,由注疏而推求寻览之。阮元的这种思想可说是读书、读经的指南。读书从经学开始,则可以掌握中国思想的核心,再读其他书,则是顺流而下。经学是历代士子的根基,其言论思想、文章辞赋多受其影响,或直接,或间接,若不懂经学,处处都是障碍,如何能真正读懂古书?
而经学当从注疏始,是研治经学的不二法门、光明大道。《十三经注疏》为汉唐儒者所作,是现存最古的阐释十三经之书。经学,其实质是通过历代儒者的解释建立起来的,不读注疏,则无法真正进入经学。所以说不读注疏,终身不知有圣贤诸儒经传之学。注疏虽有其权威性,但也不是句句是真理。正如清代赵绍祖论《十三经注疏》云:“十三经之义深于江海,学者寝食其中,各得其一知半解而已。谓前人已尽其藏,而后人必无所更得者,吾亦不信也。”[9]学术上的是非,自然可以讨论。清代经学发达,著述丰富,清儒的书是我们进一步研究经学的重要参考。
刊刻《皇清经解》
《皇清经解》的刊刻,为汇聚清朝解经之书,以接续《十三经注疏》。自《十三经注疏》成,而唐宋解经诸家大义多囊括于其中。此后宋元以来的经解,则有康熙时通志堂刊刻的《通志堂经解》一百四十种、一千七百八十六卷,为康熙间徐乾学编辑,纳兰成德刊刻。多数罕传的典籍,得因此而行世,有功艺林。
清代经学昌明超越前代,有证《十三经注疏》之疏失的,有发《十三经注疏》所未发的,也有与古今人各执一说以待后人折衷的。清初如顾炎武、阎若璩、毛奇龄诸家之书,已收入《四库全书》。乾隆以来,惠栋、戴震等著作亦已久行宇内,只是未能如通志堂总汇成书,时间久了恐怕会散佚。道光初年,宫保总督阮元立学海堂于岭南以课士,士之愿学者苦于不能备观各书,于是阮元尽出所藏经解,选其应刻者付之梓人,以惠士林。
道光五年(1825)八月,《皇清经解》开始辑刻。此书编辑者为钱塘严杰,监刻者为吴兰修,校对者为学海堂诸生。阮元之子阮福在署总理收发书籍出入、催督刻工诸事。道光六年(1826)夏,阮元调任云贵总督。是时,编辑《皇清经解》将近一年,已得成书千卷。赴任之前,阮元将书交付粮道夏修恕接办,编辑者仍是严杰。凡书之应刻与否,大半皆是通信商酌所定。出发时各人所赠礼金,阮元都留下了,作为学海堂经费及添刻《皇清经解》各公事之用。道光九年(1829)十二月,刻成的《皇清经解》寄到滇南阮元处,书一百八十余种,共分三十函,历经四年多才完工,藏书版于学海堂侧的文澜阁,刷印通行。本书成于学海堂,又名《学海堂经解》。俞樾评价《皇清经解》云:“本朝经学,集汉唐诸儒之大成,而阮文达公所定《皇清经解》一书,又括本朝经学诸书之大全。”[10]
(清)纳兰成德编:《通志堂经解(新刊经解)》
《皇清经解序》
嘉庆二十三年(1818),阮元曾经设想编一部《大清经解》。阮元认为清朝诸儒说经之书甚多,文集和说部中也有很多解经的篇章,皆有可采。想要条分缕析,加以剪截,分别系于群经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宁戴震解《尚书》的“光被四表”为“横被”,则系之《尧典》;宝应刘宝楠解《论语》“哀而不伤”,即是《诗经》“惟以不永伤”之“伤”,则系之《论语·八佾篇》,而互见《诗经·周南》。如此刻成一书,名曰《大清经解》。阮元感慨自己学力日荒,政事无暇。他认为能总揽此事之人,海内学友唯江藩、顾广圻等二三人。阮元担忧他年各家所著之书,或不尽传,奥义单辞,沦替可惜。好在阮元最终实现了这一愿望,保存了许多文献,使之流传后世。《皇清经解》收录的著作,有些在当时只有抄本流传,没有刻本传世。还有一些著作则仅靠《皇清经解》而保存下来。如李黼平所撰述惟有《毛诗䌷义》二十四卷,阮元为之刻入《皇清经解》中,其他著述如《易刊误》《文选异义》《读杜韩笔记》,在其生前皆未刊刻。
《皇清经解》在编辑的体例上,与之前的设想有所变化。阮元取清代解经各书,发凡起例,酌定去取,命严杰编辑为《皇清经解》。阮元在《高邮孝臣李君传》中论李惇《群经识小》云:“《识小》八卷,考诸经古义二百二十余事,事事精确不磨,发前人所未发,元已刻入《皇清经解》。”[11]可见阮元对于所选各书是比较熟悉的,绝非仅仅挂名。在阮元调任云贵总督之后,各书应刻与否,大半皆通过书信商酌而定。此书以人的时代先后为次序,不以书为次序,凡是散见于杂家、小说家以及文集中经解,也分别编入各人名下,凡七十三人一百八十三种著作,总计一千四百卷。
《皇清经解》这种不按经分类编排而以人为次序的体例,招致了后人许多议论。最明显的问题就是不便于检索,想要知道各家对同一段经文的解释,需要翻遍一千多卷。全书浩如烟海,而其中所收录的,如《日知录》等五十余种,皆就原书采辑,没有按照经书分别部居,就是皓首穷经者也难以翻检其所在的位置,往往是知有此而不知有彼,得其一而遗其十。如果按照阮元最初编辑《大清经解》的想法去做,就不会有此遗憾了。针对这一问题,后人开始另编目录,甚至希望重编全书。
《皇清经解·卷一》
陶治元按照十三经分经编次,成《敬修堂皇清经解编目》十六卷,俞樾评论此书:“有此则《皇清经解》若网在纲矣。”[12]此前俞樾的门下士蔡臞客也曾从事于此,而编纂未竟。后来蔡臞客以所著检目出示俞樾,俞樾认为胜于陶氏之书。即以目录论,文简而例备,于检寻为便,亦较胜于陶氏之书。陶氏之书,分经编次,一义而群经互见者,必须遍检群经而后得之,还是不太方便,且充其量也不过为《皇清经解》的目录而已。若蔡臞客之书,不分经而分类,以经证经,一展卷而俱在,可使学者触类贯通,于治经之事事半而功倍。各种编目尚多,此处不一一列举。清代刘声木认为这些目录之作:
开后人无限钞袭法门。平时可束书不观,舞榭歌台,任意放荡,临时则依经依字钞袭,居然一篇经解,或竟成一部经注。何子贞太史绍基谓:近世经学家,为《经籍纂诂》之应声虫,等而下之,又为此等编目之应声虫。凡欲著书立说者,只须半年之力,分类纂袭,即可撰述成书,自鸣为汉学家矣。[13]
这也是我们今日读书治学应该警惕的。这种平时束书不观,临时翻检拼凑的行为实为治学之大忌。但也不必因噎废食,因技术的进步所导致的一些弊端,彻底否定其所带来的正面作用。北宋苏轼曾见过一些老儒先生说起少时想找一部《史记》《汉书》都不可得,即便是找到了,也是靠手抄一份,日夜诵读,唯恐不及,很是珍惜。而到了苏轼生活的时代,市场上已经有了大量雕版刻印的书。学者对于书籍,可以选择的种类既多,购买起来也方便,不必再辛苦传抄。对于这种变化,苏轼也曾感慨世人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退回手抄本的时代了。雕版印书所造成的巨大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岂能因过程中产生的一些问题就拒绝使用?
阮元所辑《皇清经解》,为言汉学者之总汇。所收经解都是汉学家的著作,其中无一为讲宋学者。凡本宋学为说者,一字不录。清人对此门户之见有所批评:
先生曰:“《皇清经解》,阮文达之所诒也,殆裨于经矣,虽然何偏之甚也!顾亭林之学,不分于汉、宋也,今采其说,尊宋者芟焉。(如《日知录》于《易》谓‘不有程《传》,大谊何繇而明虖”之类,今不采。)书以国朝为目,当时之儒,非皆汉学也,若方灵皋者流,迺一言之不录也。”[14]
朱次琦指出《皇清经解》为了保持汉学立场,在收录经解时将尊宋学的内容故意删除不录。《皇清经解》收录了顾炎武的《日知录》,但是其中表彰程颐《周易程氏传》的言论没有采纳。顾炎武为学本没有所谓汉学和宋学的区分,这样等于强行区分开来,厚此薄彼,甚无谓也。翟灏的《四书考异》书前有总论、通考之属,精义多在其中。严杰编入《皇清经解》时,以其颇引宋、元儒说,遂删去,但是删之未尽,非但谬戾,亦进退失据。《皇清经解》中时有删节失当者。况且书既然以清代为名,那么清代研治经学的学者也不全是尊崇汉学的,如方苞,为学宗程、朱,尤究心《春秋》、“三礼”,著有《周官集注》《周官析疑》《礼记析疑》《春秋直解》等诸多经解,但是《皇清经解》对其著述一字不收。刘绍宽认为宋儒说经主义理,清人说经主训诂,此为汉、宋门户,《皇清经解》不采桐城诸书,因为演说义理过多。
一部书出版之后,不断有读者,读者还能从中受益,就是对编辑工作的最好奖赏。从事编辑工作,埋头看稿是职责所在,但想要编辑出受读者欢迎的作品,还应该广泛听取读者的意见,感受读者的阅读反应。《皇清经解》的编辑出版,为后人研读经学提供一套重要的参考书。通过文献的记载,我们还能看到清人阅读利用《皇清经解》的一些情况。孙诒让少承家学,与父执诸耆硕游。初读《汉学师承记》及《皇清经解》,渐窥通儒治经史小学家法。张之洞早年读书,有所得辄别纸记录,日久成一巨册,辗转失去,唯存读《皇清经解》札记若干条,后人编入杂著,可见一斑。刘绍宽认为研治《仪礼》,以胡培翚《仪礼正义》为宗,而以《皇清经解》参辅阅之,便得门径。缪荃孙23 岁时,翻阅“三通”、《皇清经解》诸书。始为考订之学。
《皇清经解》为读者提供了著述的资料,也启发了后人在其基础上不断创新,推陈出新。自汉代以来,《穀梁传》的传授便没有《左传》《公羊传》之多。阮元所刻《皇清经解》凡一千四百卷,收书一百八十余种,其中经师七十余人,公羊、左氏俱有专家,而《穀梁》独缺。其著述中兼及之者,如《经传考证》《经义述闻》,又多沿其支流,鲜能举其大义。柳兴恩因此发愤著书,思为《穀梁》集其大成,成《穀梁春秋大义述》三十卷。书甫成,就正于阮元。阮元惜其见之之晚。《皮锡瑞日记》云:“连日检书籍,《经学提纲》一书似不难成,须先阅《皇清经解》《续经解》二书,择取摘出,加以论断,有暇即可录出,特需钞胥之费,而刊板费尤重。”[15]群经中地名不少,林传甲曾设想仿李兆洛《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为简要之编,他觉得《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对于读史极便,如能将群经中地名汇编成册,尤惠学者。林传甲认为《皇清经解》俱在,但劳抄辑而已。通过这些案例,我们可以看到阮元的编辑事业对于清代学者的学术研究产生了具体而直接的作用。
阮元亲身经历乾隆、嘉庆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五十余年,海内学者奉为“泰山北斗”。阮元一生所编刊的书籍之多,在清代应是首屈一指的,他在《和香山知非篇》中自我评价:“役志在书史,刻书卷三千。”阮元先后刊行海内名宿著述,如钱大昕的《三统术衍》《地球图说》,张惠言的《虞氏易》《仪礼图》,汪中的《述学》,钱塘的《述古录》,刘台拱的《遗书》,凌廷堪的《礼经释例》,焦循的《雕菰楼集》,孔广森的《仪郑堂集》,凡数十家。所刻之书最著名者为《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嘉惠后学甚广。《十三经校勘记》《经籍纂诂》《皇清经解》,专宗汉学,治经者奉为金科玉律。《经籍纂诂》百十卷,悉古训之精华,《皇清经解》八十家,实艺林之渊岳。传布海内,为学者所取资。这些书籍的编辑出版,影响的不仅是一代学人。直到今日,学者依旧受其沾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