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态千姿 奇峰挺秀

我国20世纪早中期书法承晚清文人余绪，在中西思想激烈交锋与社会体制激荡变革的历史时期，涌现出一批风格独特、享有盛誉的卓越书法家，如郭沫若、林散之、武中奇、舒同、沙孟海、王遐举、启功等，费新我亦是其中的佼佼者。

费新我的书法艺术形态生动、气韵贯通，笔者对此十分崇拜。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在湖北美术学院就读期间，邵声朗教授（李可染学生）讲授书画艺术时就特别推崇费新我的书法艺术，邵教授的书风也受其影響，他认为费新我的书法艺术是学习、继承传统而锐意创新之典范。21世纪初笔者调往湖州工作，那里正是费新我的家乡，先生的作品在当地广为流传，故笔者有条件、有机会经常拜读到先生的原作。前段时间在湖州奇峰画廊见到壁上悬挂的费新我大幅原作，并有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原主席朱关田题跋，深有感触。适逢2023年是费新我诞辰120周年，为此笔者查阅了关于先生的一些史料，并结合个人对先生书法艺术的领悟，就此谈点感想。

一、沃土新苗壮

费新我的出生地湖州，古称霅溪、菰城、吴兴，为长江三角洲之中心，素有“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的美誉。在书画艺术方面，自汉代以来，就有曹不兴、张僧繇、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米芾、赵孟頫、王蒙、沈铨、费丹旭、吴昌硕、沈尹默等历代杰出人物出生或工作于湖州。

1903年，费新我出生在湖州市南浔区双林镇费氏之家。费氏家族在湖州历史上有汉代梁相费氏父子隶书三碑留名于世，人称“三费碑”。双林为湖州重镇，元时始产湖笔。费新我的祖父崇尚儒道之学，其父费绮成笃学甚严，其母祝氏善针绣与剪纸之艺。费新我幼时饱受文化熏陶，5岁入双林蓉湖书院，与叶桔泉（后成为中科院院士）成为同学，跟随名儒梁慧士学习诸子百书、练习书法，打下国学基础并习得为人之道。费新我15岁到上海当学徒，因其祖辈、父辈都是账房先生，亦望他子承父业。学徒期间，除习管账之术，费新我闲余亦临习碑帖，写得一手好字。老板见之甚喜，让他包揽对外公文与写件之活计。本应三年学徒，提前一年期满，被提拔做了副账房。当工作出色、个人收入颇丰、生活渐好之时，费新我却辞职学艺，来到上海白鹅画会所办学校研习画技。该校发起者为陈秋草等人，经常聘请名家进行讲授示范，偏重画理、画法的研究，故前来学习者众多，费新我在此受益匪浅。1932年，该校毁于日军炮火。抗战期间，为避战乱，费新我与陆俨少结伴，隐居于湖州市德清县莫干山下白燕村福庆坞，共同钻研书画艺术。1937年，日军进犯，上海沦陷，费新我举家迁至苏州，以书画营生。他以苏州为阵地，往来上海和南京出席书画活动。

新中国成立后，费新我进入艺术的春天。此时他正值中年，精力充沛，艺术学养丰富，但他没有满足，而是继续和当地同道艺友一起学习传统，临摹吴道子《天王送子图》、费丹旭《百美图》、任伯年人物画等。此外，结伴出游对景写生，搜集创作素材，积累生活感受。1956年，他创作的《刺绣图》获得文化部大奖。之后又奔赴内蒙古采风写生，创作《草原图》长卷，受到丰子恺的高度赞扬，称其是内蒙古版《清明上河图》。由于费新我的绘画成就突出，在社会上影响很大，因此在1957年他54岁那年被吸收进江苏省国画院，成为专业画家。江苏省国画院是继北京画院和上海画院之后新中国最早成立的三大画院之一，费新我与该院的吕凤子、陈之佛、林散之、钱松喦、傅抱石、武中奇、魏紫熙、张文俊、亚明等一批名垂青史、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师，共同构筑起了中国绘画与书法艺术的学术高地。

二、身残志更坚

当费新我成为江苏省国画院专职画师后不久，1958年3月，时年55岁的他右腕关节结核发作，虽经上海、南京多家医院诊疗却未能痊愈，导致右手病残，这种痛苦与清代艺术名家高凤翰相同。高凤翰也是55岁时右手病残之后，改用左手从事书画，艰苦锤炼，笔愈苍辣，被世人誉为“明清两朝数百年间以左手擅长书法而无人能与之媲美的艺术大师”。高凤翰的精神和成就鼓舞并启发着费新我，他曾自述：“右手残废之后，试着用左手运笔，先作画，觉得很难胜任。练字，起初好像亦难，但立下志愿，知难而上，专攻书法，不管有无前途，都认真尽力干下去。”当然，费新我有着数十年右手作画书写的经验，当改用左手运笔书写时，也能够在经验基础上制定详细的学习计划，合理安排临习碑帖，注重学习的步骤和方法。经过近三年的左手操练，他终于适应，写得顺手，甚至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为了进一步提高左笔书法的意境，他还制定10年学书进程表，改变右顺左逆的书写习惯，重新塑造自我。这种追求，不仅是生理的，更是心理审美结构的新生。为了防止“油滑”和过分“流利”，他着力临习江南大儒沈增植，熔汉隶、北碑、章草为一炉，碑、帖并治，尤习“二爨”，追求飞动与朴茂。他还体会傅山“宁拙勿巧”的道理，苦心孤诣、博观约取。

笔者认为，一位书法家个性风格的形成，往往不是简单的。像费新我这样既面临肌体的挑战，又面临审美习惯和思想认识上的挑战，最后仍然获得成功，那是何其艰难！费新我的书法超越左手书写的一般姿态，形成自觉积极的审美思维，还需要有个人创造的主动性。这种非常态的书写，没有参照，全靠个人创造发挥，而书写出的作品效果既要有高眼界识别，还要有自我决断、自我满意之底气。费新我以坚强意志、正确处世、远大理想立下豪迈誓言：“俯仰古今，未尝有我；拈毫走笔，岂可无我？创意开窍，生发自我；敬业乐群，还期忘我；旧地重临，犹见故我；岁月如流，不断新我。”

三、我即用我法

费新我追求自我的表现方法，是在深研前人表现方法基础上而厚积薄发的。他重视读碑临帖，勇于挑战古人，敢于否定前人。在读书法理论时，他常把古人提出的观点对照其遗迹，看其理论与实践是否一致，并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上加以应用，看是否符合前人的说法。若在实践中有所心得，即在前人说法基础上补充修改。他采用分临法、选临法、默临法，在笔法、墨法、章法上进行创造性临习，不受前人羁绊，任情适性，参以画意，追求力度感、节奏感、音乐感、运动感。费新我要向更高、更新、更奇的方向进发，他觉得要想形成独特的艺术风貌，除了研究书法领域的普遍规律之外，还必须从其他姊妹艺术中汲取营养。由于费新我早就具备很强的中西绘画理论和实践基础，所以他将绘画中的审美要素自然充分地运用到书法之中。绘画作品中所讲究的整体、构成、呼应、疏密、大小、长短、曲直、粗细、虚实、浓淡、点线面、黑白灰等对比关系，被费新我运用到书法创作时也就成为自觉行动。当我们带着绘画的眼光品读先生的书法作品时，上述各种元素就不时地体现出来了。

费新我书法动态优美、节奏优雅，与他精通太极拳术有关，其拳术与剑术皆好。他曾担任过苏州市武术协会会长，其档案中有很多拳术、剑法方面的文字记录，尤其是太极拳对书法的作用。他练拳术既锻炼身体，又从中获得灵感，正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他还曾应苏州昆剧团之邀为演员传授太极拳，昆剧的唱、做、念、打无不贯穿着气息的运转，他将这些道理皆灵活运用于书法之中。

一位成功的艺术家在艺术创造上不能没有主见，艺术家若没有自我，其独立人格就不能树立，更建立不了自己的藝术个性。费新我就是立志要构建自己的艺术个性，而且要构建一座高峻雄奇秀丽的艺术奇峰。“但用我法，何畏人言”，曾有人一度攻击先生的探索之作，否定这种新的书法面貌，有操棍猛击之意，但其全然不顾。费新我将自己的书法工作室更名为“行素庐”，其与徐悲鸿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意思相同，表明了他坚定不渝的态度。

众所周知，在唐代书法艺术鼎盛时期，曾出现草书领域并列耸立的三座高峰：张旭在丰筋神韵方面树立无人能及的艺术高峰，怀素在瘦劲刚硬方面树立一座高峰，高闲则在厚重飘逸方面同样树立一座高峰。当这三座高峰傲然耸立于艺术之林时，便引领出后来各代的百花吐艳、群峰林立。在近现代江南腹地的金陵古都，就是书法艺术大家云集之地，仅江苏省国画院中偏重书法艺术的费新我、林散之、武中奇就可谓是书艺群峰中之高峰。林散之以翰逸灵润之书风被时人奉为“草圣”；武中奇书法以质朴豪迈之大气，与舒同、彭勃一起被称为“军中三支笔”；费新我书法则以神完气足、生动多姿、卓尔不群的独特艺术风貌立于近现代书坛。

四、厚德启后生

20世纪70年代以后，费新我通过左腕运笔的艰难实践与探索，达到得心应手的程度，所书隶书古拙朴茂，楷书敦厚，行草书不受前人羁绊，参以画意，融入武术、戏曲之精神，以具有强烈的节奏感而闻名遐迩，成为当代著名书法大师。他以德为先，努力著书立说，将个人学术研究成果启迪后人，著有《怎样画毛笔画》《楷书初阶》《怎样画铅笔画》《怎样画图案》《怎样学书法》《毛泽东诗词行书字帖》《鲁迅诗歌行书帖》《费新我书法选》《费新我书法集》等。

费新我德艺双馨、桃李天下，对后学提掖有加，有众多弟子追随左右。他以中国书协理事和苏州、南京书法界元老身份力推言恭达等八位中青年书家亮相京城，对江苏省书法事业的繁荣发展作出特殊贡献。

费新我自1978年起先后被邀请到河南进行讲学、示范与创作活动，在中原书法界产生巨大影响，对中原书法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当时受费新我等著名书法家交流讲学启示，在时任河南省书协主席谢瑞阶、河南省书协副主席兼河南省书画院院长陈天然、河南省书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张海等人的主导下，创办河南书法函授院，设专修班和研修班，为河南省及全国培训学员两万多名，此举为中国书法复兴做出了重要贡献。笔者当时在湖北文化部门工作，也积极报考参加河南书法函授院的专修班和研修班，跟随陈天然和张海两位先生学习书法，经过两年函授学习，获得由导师陈天然签名的毕业证书，当时由陈天然和张海两位先生所批改的作业以及陈天然书赠笔者的作品保存至今。河南书法函授院还编印有专业系列书法教程，在《古代书论教程》的首篇有“唐·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一文，十分精辟，迄今印象深刻。笔者到湖州工作后，因高闲就是湖州人，从而引起极大的兴趣，通过研究撰写《厚重如山，飘逸似仙——论高闲草书的艺术内蕴》一文，论述了在唐代高闲是与张旭、怀素齐名的三大草书家之一的观点，并于2007年发表于《浙江社会科学》杂志，同年被《美术报》书法理论版连载。这些都是通过当时在河南学习书法之后得到的收获，也因此说明湖州这块土地是培育书法大师的沃土，古有草书大师高闲，近现代有行草书大师费新我。

费新我不遗余力地为河南省书法的崛起做贡献，还体现在他与年龄相差40岁的时为河南省书法家协会主要组织者的张海的密切往来，此可称为书坛佳话。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张海从事当地书法家协会组织工作开始，他就与费新我通信，直至先生仙逝，鱼雁往来，几无间断，存世书信近200封，每一封信都有故事、有情感、有温度。古代“法帖”几乎都是书信，先生致张海信函，其通信之勤、篇幅之长、包罗之多、尽微之至，罕有其匹。以师答生，不惮烦琐，何等可贵！费新我把自己平生德识才学倾注于张海，张海则将从先生身上所学到的厚德高识运用到实践中，使河南书法家协会工作进入全国的先进行列。张海后担任中国书协主席，带领全国书法家为繁荣我国书法艺术事业做贡献。

2013年，在时任中国书协主席张海的大力支持下，费新我纪念馆在他的故乡湖州市南浔区双林镇落成，期间举行开馆仪式暨隆重纪念费新我诞辰110周年追思活动。当时笔者受该馆负责人金惠方之邀参加纪念活动，并创作一幅江南水乡山水画赠送该馆略表敬意。在活动现场，见到张海主席及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与嘉宾，大家齐聚一堂，观赏费老的作品，畅谈书画艺术，从此该馆成为我国江南又一文化艺术殿堂。

五、结语

费新我历经近90年的风雨，从幼年起就与书画结缘，从未离笔。无论风云变幻、世事更迭，在工作和生活的道路上，他都能因势利导，始终发挥艺术天资、凸显个人天赋。他在艺术上的进取主要是靠个人的顽强拼搏，以及专心致志、锲而不舍、日积月累、勇攀高峰。他与病魔作斗争，从右手改左手，自强不息，所付出的艰苦卓绝非常人所能比拟。他是一个大智慧者，形象善、身子正、站得高、看得远、目标对、方向准。当然，费新我的成功还得益于他生活在一个好的自然环境和文化氛围之中，使得他有从事艺术的有利条件。当他立志之后，其生活的纵向和横向都有楷模激励他，他的身边以及他所交往的人物都是当时水平较高的各路大家。他的眼光高远，所提携的后生如张海、言恭达等人经时间考验都成为当今书坛的中坚力量和代表人物。费新我还有特殊的天分，就是善于将自己汲取的多门艺术养分浇灌于后来集中培植的书法艺术这棵大树，使之更加郁郁葱葱。欣赏费新我的作品，感觉有无穷无尽的美感，却难以言尽，对于他的作品只可学其意，不可学其技，更不可仿，对于那些仿品，明眼者很容易识破。费新我以左手操笔给其学生所写的书信今已汇编成集发行于世，这是现当代中国书坛的一个闪亮之点，他以左笔挥毫创作的数以万计的书法作品已成为我国文化艺术史上的宝贵财富。费新我以千锤百炼的艺术劳动所创造出的内蕴深厚、新奇别致、万态千姿的书法作品，在我国现当代艺术园地所构建起的这座高耸入云的奇峰，永远挺秀。

2023年9月22日

于北京海淀中关村东升园

作者简介：

冯汉江，1954年出生，湖北汉川人。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深造于中央美术学院高研班。北京荣宝斋画院刘曦林中国画理论与实践访问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第六、七届理事，湖州市美术家协会第四、五届主席，湖州市吴昌硕研究会会长，长江大学、湖州师范学院教授，湖北省国画院专业画家。

荣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鲁迅版画奖”，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第九、十届全国版画展优秀创作奖、铜奖，2016纽约国际艺术博览会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