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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葱列传

2024-01-12田鑫

美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沙葱贺兰山羊肉

田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大地词条》两部,曾获丁玲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

白露过后,要想在贺兰山上遇到还在开放的花朵,已经不太容易了。运气好的话,沙葱还有机会一睹芳华。这不,在滚钟口的戈壁上,我就和它不期而遇。

一缕沙葱,纤细、柔嫩、服帖地生长着。在靠近它之前,我是被灯笼般的花朵所吸引的,仔细观察,感觉它长得很像葱,但又觉得葱怎么会生出如此美丽的花朵,于是心生疑窦。顺手掐了一根放进嘴里,确认过口感,味道确实又像葱,还有一种在旷野上被野风吹拂过的味道,但不辛辣。

赶紧用“识花君”确认身份,没错,它叫沙葱,多年生草本,石蒜科葱属植物,植物学的正名叫蒙古韭。肯定会有人问,沙葱为什么还叫韭,我的猜测是因为它的长相既像葱又像韭菜,但研究者的说法是:葱属是个大属,全世界有500多种,我国有100多种,这个家族的一大特点就是身上有一股香辛气味,包括葱、蒜、洋葱、韭菜、藠头等。

吃过很多次沙葱,亲眼见长在地上沙葱的这是第一次,我便席地坐在它的旁侧,仔细端详起来。入秋之后,贺兰山渐次萧条,掌握炼金术的叶子们,吸收了阳光之后,把自己变成叶片状的黄金。而这小小的沙蔥,却依然如故地绿着,仿佛得到了时光的豁免,能绿一整个冬天。伞形花

球状的小碎花,挨挨挤挤,让空旷的戈壁散发出别样的美丽。

迎着秋天的风,脑海里虚构起了沙葱的四季:春天,它是戈壁滩腹的一抹绿意;夏季,它是贺兰山下骄傲的公主;秋天的时候,它还努力地绽放着,赶在最后一场秋雨来临之前,点缀着贺兰山;冬雪降临后,才安心地酣睡在沙粒之中,静静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面对眼前的沙葱,能调动的词语,能联想到的场景已经尽数显现,只能依靠史料来丰富我对它的认知。我发现,和贺兰山很多植物一样,沙葱也以文字的形式为自己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妙曼的身影。

关于沙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游牧民族时代,牧民们就地取材,调剂滋味,将沙葱纳入自己的饮食传统。在《西夏书事》里有这么一段记载:西北少五谷,军兴粮馈止于大麦、荜豆、青麻子之类。其民则春食鼓子蔓、咸蓬子;夏食苁蓉苗、小芜荑;秋食席鸡子、地黄叶、登厢草;冬则蓄沙葱、野韭、拒霜、灰条子、白蒿、碱松子,以为岁计。可见,在饥馑年代,沙葱曾帮老百姓度日。

沙葱也曾借由一首诗,浪漫过一把。元明间僧人梵琦在《漠北怀古》中写道:北向无城郭,遥遥接大荒。旧来闻汉土,前去是河隍。野蒜根含水,沙葱叶负霜。何人鸣觱栗,使我泪沾裳。试想一下,一个在路途中的诗人,在野蒜疯长沙葱入秋的季节,听着远处传来的觱栗声,泪流满面,是多么忧伤的一件事,我不知道诗人是否从一盘沙葱中得到慰藉,但我知道,有沙葱的地方,一定不会过于荒凉,沙葱花开,那些灯笼般的小花朵,就是希望。

检索《本草纲目》,在“菜一”“茖葱”中还发现这样一个线索:茖葱,野葱也,山原平地皆有之。生沙地者名沙葱,生水泽者名水葱,野人皆食之。开白花,结籽如小葱头。我从这段文字中提取的信息是,沙葱还有个妹妹,大抵生活在南方,它外形柔细,色泽青翠,被作家诗人们用来比喻小家碧玉、体态轻盈的年轻女子。《红楼梦》里,凤姐就奉承贾母将鸳鸯调理得“水葱儿”一样,而晴雯形容四位客人也说像“四根水葱儿”。相对而言,沙葱除了柔细、青翠,在经过西北风沙的洗礼之后,还带上了侠义。

清代的赵学敏应该是最懂沙葱的,他编撰的《本草纲目拾遗》中如是说:口外沙石中生野葱,一名楞葱,一名沙葱,石楞中所产,故名楞;沙碛中所产,故名沙。其叶与家葱同,大更过之,味辣于家葱。根绝似蒜头,大更过之,味亦辣于蒜,善食辣辛者,不能罄一枚。虽细如草莛,拈生于沙碛甚密。腌之调羹,胜如韭,雉羹兔羹尤宜。基于此段文字,我一度怀疑,赵学敏要么是一位美食家,要么就是清代大型美食纪录片的撰稿人,寥寥几句,就将沙葱的体貌特征以及口感吃法一网打尽,令人佩服。

生活在贺兰山下的宁夏人,不一定能准确地描述沙葱,但和沙葱打起交道一点也不含糊。宁夏有句谚语:“晴甘草,阴发菜,雨后的沙葱长得快。”熟悉沙葱的人们,既把沙葱的地位和甘草、发菜放在一起,也说清楚了沙葱的生长特性。沙葱是那种见雨就借势疯长,遇干旱则按兵不动的植物。它的根部细胞壁很厚,表皮下有存水能力很强的薄壁细胞;叶肉肥厚,也善于储水,表面还有一层防止蒸腾的角质层和蜡质;就连种子也坚硬,还有一层薄膜,这都是它在沙地生存的特化本领。

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雨后的沙葱又肥又嫩,绿茵满野的样子,于是毫无目的地在戈壁之上找了起来。在乱石和杂草丛生的地方,想要找到香气扑鼻的沙葱,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这小家伙总把自己伪装成草的样子,或者顶着一朵漂亮的花,让人误以为是别的什么植物。

这些“小伎俩”挡不住吃货们的热情,他们总有办法把这看似不起眼的植物变成餐桌上的美食。贺兰山下的人们一般是徒手就采,手指经常被染成葱绿色,洗三五天都不褪色,手指看上去好像五根葱。

宁夏人采沙葱,从不说拔,也不说挖,而是说歘(xū)。这个说法,听起来就觉得很利索,说起来更是嗖嗖地带些虎气,颇有气势,就像沙葱的个性,在艰苦的环境中生长,却照样能笔直挺立,如约花开。

在银川平原,沙葱的吃法基本上以凉拌为主, 将沙葱择净后用水冲洗干净。锅中烧水,烧开后放盐,放入沙葱稍汆。生蒜加盐捣成蒜泥,加白糖、生抽、味精、醋充分混合,倒入拌菜盆中。锅中热油,放入花椒爆香后捞出花椒,把热花椒油倒入菜中即可。

不管是全家聚餐还是招待客人,宁夏人的饭桌上都少不了一道菜——手抓羊肉,肥瘦相间的肋条上桌,扑面而来的热气一下子就钻进了鼻腔,狼吞虎咽之下,感受到的是大西北的粗犷和热情。和这道菜相搭配的,是一杯茶和一盘菜,茶叫八宝茶,配以枸杞、酸枣等八种物料;菜叫凉拌沙葱,吃一口生津,再吃一口解腻。

在厨师们看来,这味道并不重的沙葱,对除羊肉的膻味却很有功效,他们尝试过用葱、姜、花椒等调味品对羊肉“以暴制暴”,但是强行压制的结果是味道复杂,羊肉失去了本来的味道。最后才发现,沙葱是一道独门秘籍,它可循循善诱,恰到好处地中和羊肉的膻味,解除羊肉的肥腻。

其实,在宁夏平原,羊也是吃沙葱的,因此,在食物链的前端,沙葱和羊肉就有了一层密切关系,在牧羊人眼里,沙葱是羊群的海鲜,丰富的糖、蛋白质和粗脂肪含量,让羊也欲罢不能,甚至羊比人更会找葱。而吃沙葱长肥的宁夏滩羊,自然就以不膻而赢得良好的口碑。我专門查阅过相关资料,羊膻味的来源主要是一些支链脂肪酸物质,从羊的消化过程中产生,会在肌肉和脂肪组织中积存。而沙葱因为能改变羊胃中的消化环境,减少羊消化过程中的产气量,最终在肉中体现的支链脂肪酸也显著降低,因此,宁夏滩羊名声在外,也有沙葱的功劳。

在贺兰山众多的植物中,沙葱的地位不可小觑,远在千里之外的蒙古国,以沙葱作为邮票的票面,足见地位。而最近一次看到关于沙葱的新闻,是在第三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国际贵宾的菜单上,一道沙葱牛肉,和北京烤鸭一起招待贵宾,可谓是赚足了眼球。

我好奇这不起眼的植物,怎么能上了国宴的餐桌。仔细琢磨之下才发现,沙葱和“一带一路”有着紧密联系。《贺兰山植物志》里关于沙葱的分布中,除了宁夏、内蒙古、新疆、陕西、甘肃、青海之外,还出现了俄罗斯(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东部)、蒙古三个国家名,看得出来,沙葱是走出国门的。两千多年前,丝绸之路开启,众多外来食物摆上中国人的餐桌,西瓜、胡椒、葡萄、茄子、菠菜、胡萝卜……已经必不可少,而沙葱,这不起眼的食物,被作为国宴上的食物,可谓是一道菜跨越了一条丝路。

一把沙葱,仿佛一墩绿色的士兵,在和贺兰山的荒凉做着抵抗。一把沙葱,用维生素等营养,对抗高血压,帮助消化、健胃,成为“菜中灵芝”。这细嫩之物,凭一己之力,在餐桌和一座山之间,构架起一幅穿越古今、意义深远的生态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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