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一轮“黑金”丑闻：政治腐败向新形态的演变

和静钧

2023年11月的某一天，东京地方检察厅收到一份刑事告发状，受检举人保护制度的约束，告发者的具体身份没有对外披露，只知是东京某一所大学的一名教授。他在告发状中称，执政的自民党有派系在近5年之内涉嫌瞒报至少4000万日元政治资金收入，违反《政治资金规正法》。12月1日，包括日本广播放送协会、共同社等多家媒体转引消息人士的话开始报道，丑闻迅速发酵，舆论哗然。

“黑金”越查越多，“黑洞”究竟有多大？

东京地检厅接案后，感觉事关重大，丝毫不敢懈怠，东京地检特搜部（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着手从全国范围召集50名检察官，组成庞大的调查队伍。一名前检察官感叹道：“这种规模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我能感受到调查的严肃性。”

作为政治活动资金筹款的一种方式，近年来日本各政党兴起了通过举办年会、集会、派对，以销售年会券、集会券或派对券的方式筹集资金，这本是法律允许的政治筹款行为。但是，当党派筹集到资金，并以回扣的方式，把超额销售的资金秘密返还于主要的国会议员个人账户之时，政治捐款就沦为政治行贿，性质变成恶劣的腐败犯罪。随着检察机构调查的深入，自民党售卖集会券、研讨会券、派对券、年会券的违规操作越曝越多，违法筹集秘密经费的案情不断扩大。

对腐败“零容忍”的日本舆论原以为，这一轮自民党“黑金”涉案金额在近五年间大概在4000万日元（约合200万元人民币）的低水平上。岂料，刚一调查，光是自民党的“安倍派”，就查出1亿日元的“黑金”。再细查，不得了，吃“回扣”的金额直接攀升到5亿日元，而收入和支出累计未登记金额可能超出10亿日元。

自民党的“安倍派”，名为“清和政策研究会”，在国会拥有99名议员，为自民党第一派阀，此前由前首相安倍晋三领导，过去5年担任“安倍派”会长的细田博之已于2023年离世，现“安倍派”主席为盐谷立。盐谷立在11月丑闻曝出之始还装聋作哑，一会儿承认吃“回扣”之事可能有，一会儿又否认，称“并未确认事实”。

四面楚歌的“安倍派”在舆论怒火上烤的时候，其他自民党派阀也相继被查出问题。身为自民党第四大派阀的“二阶派”也曝出以同样方式吃“回扣”。“二阶派”在国会拥有47名议员，是现自民党七大派阀中不可小觑的势力。调查发现，“二阶派”主要议员也存在超1亿日元的违法秘密经费。同样，自民党的“岸田派”也查出存在吃“回扣”等秘密政治资金情况。

《日本经济新闻》12月19日报道称，东京地检特搜部已于19日对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安倍派事务所和二阶派事务所进行入室搜查。消息人士称，特搜部试图对涉案派系的会计师提起诉讼，指控有关人员隐瞒数亿日元的政治筹款收入。检察机构入室搜查派系办公室，说明问题极端严重。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在19年前，这意味着搜查有可能指向议员办公室和住所。

吃“回扣”是指秘密资金从捐款者手上流向党派组织资金库中，再由党派组织把超额部分“回扣”返还给主要议员，而这一切并没有记载在《政治资金规正法》所要求的收支登记表上。虽是违法行为，但毕竟还是过了“组织”的程序。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安倍派”的10多名议员更加胆大妄为，对超额销售金额根本不向组织汇报和上缴，直接“跳单”，打入个人的资金账户，相当于私下接受政治贿赂，性质比“回扣”还要恶劣。如果把这一块“黑金”也算上，这一轮涉案总金额又会推高到一个新水平。

这轮丑闻范围继续蔓延，连首相岸田文雄也被曝出政治资金收支存在问题。岸田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上应有192万日元的结余，按惯例，剩余款应以个人名义捐回或交还组织总部，但岸田这笔资金却不翼而飞了，理由居然是个人收入而消失在账面上。《政治资金规正法》的确有对个人政治资金使用中产生的个人收入不用再缴纳所得税之规定，但没有说可以把政治资金“转化”成个人资金，岸田的做法明显钻了法律漏洞，侵吞政治资金是事实。

“安倍派”内阁清零，“病灶”是否移除？

这轮“黑金”丑闻刮起的政治风暴，是1976年的“洛克希德事件”以来，日本自民党政权所面临的最大危机，自民党内部必须要有一个派阀出来承担责任，“安倍派”成千夫所指。岸田文雄之所以能当上首相，全靠“安倍派”的支持，但这一次，只得拿“安倍派”开刀，断臂求生。

岸田担任首相以来，内阁政府一直风雨飘摇。2021年10月，岸田成为日本第100任首相，不到一个月，解散议会，又当选为第101任首相，重新组阁，为答谢“安倍派”的鼎力相助，重用“安倍派”，安倍晋三的胞弟岸信夫就被委以重任，担任防卫相。2022年8月，随着安倍晋三遇刺及“统一教”丑闻被揭露，再加上安倍晋三的“国葬外交”效果拙劣，“安倍派”势力逐渐成为岸田内阁的政治包袱，岸田迫于多方压力对内阁大换血，防卫相岸信夫和国家公安委员长二之汤智等与统一教有关联的“安倍派”内阁成员被撤换。2023年9月，岸田推动第二轮内阁改组，19名内阁成员中换入11名新面孔，为了平衡派系势力，内阁中“安倍派”有四人、“麻生派”四人、“茂木派”三人、“岸田派”两人、“二阶派”两人、谷垣团体一人、无派阀两人及公明党一人。

这一轮“黑金”丑闻中，“安倍派”是风暴的中心点，“安倍政治遗产”名副其实成为岸田的“负资产”。岸田文雄痛下杀手，再次内阁改组，意在摆脱“安倍派”，试图挽回政府信誉。12月14日，岸田文雄撤换隶属于“安倍派”的4名阁僚和5名内阁副大臣，还有6位政务官，自民党高层3名重要人物也于同日宣布辞职。被撤换的“安倍派”内阁大臣是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经济产业大臣西村康稔、总务大臣铃木淳司和农林水产大臣宫下一郎，被称为“安倍派”四大金刚的官房长官松野博一、国会对策委员长高木毅、自民党参议院干事长世耕弘成、党政调会长萩生田光一、经济产业大臣西村康稔，均主动提出辞职，辞去内阁大臣及自民党高层要职，他们都传涉“黑金”千万日元以上。

12月14日的改组，迎来了“安倍派”在内阁及自民党高层的“清零”，也意味着岸田文雄失去了一个政治支柱。不过，鉴于2012年民主党下台转为在野之后，经历了分裂与内讧，一直以来反对党不成气候，日本政坛出现了自民党一党独大的格局。“黑金”丑闻爆发之后，虽然民间舆情汹汹，在野的立宪民主党一马当先，提起内阁不信任案，但奈何议会里挑战不了自民党，立宪民主党的提案根本没有机会通过，岸田文雄的外部政治危机转化为内部政治危机，只要自民党各大派閥依旧支持，尤其是获得第二大派阀“麻生派”的支持，岸田文雄的首相之位应该安稳。但自民党各派阀也不会坐视内阁支持率低迷而不顾，假如岸田内阁的民调持续走低，岸田文雄被弃，也是自然之理。共同社12月18日一份民调显示，岸田内阁支持率仅只有22.3%，处于“危险水域”；另一家民调机构的数据显示，岸田内阁支持率只有17%，处于“下台水域”。红灯已亮，日本政局动荡将又起。

“规正法”规正不住，腐败治理路在何方？

日本《政治资金规正法》和其他腐败治理法律确有规定，不超过20万日元的募集派对不需要呈报，但立法的目的就是阻止政治捐款人把资金不当交给政治人物及党派，形成腐败贿赂“黑金”，不当影响公权力。自民党“安倍派”利用销售额度这一机会，政治派对、研讨会、集会碎片化，遍地开花，究竟收受了多少秘密政治资金已成了一笔糊涂账，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政治资金以“吃回扣”之名流回到关键议员私人腰包中，成为行贿关系，也是越查越心惊胆战。

“安倍派”的做法就是向所属重要议员下达销售指标，要求他们以每张2万日元的价格出售政治筹款集会（派对）入场券。如果超过20万日元的销售指标，多出的资金将有机会返还给这些位高权重的议员，权力寻租空间就产生了。

以岸田文雄的192万日元侵占政治资金为例，若以个人收入之名消化，似乎也不违法，但政治资金成为个人资金，这肯定引发腐败问题，有违阳光法。

政治“黑金”丑闻时时困扰日本政坛，上一回最严重的“政治黑金”危机是2010年民主党干事长小泽的政治献金案。小泽因在收支报告书中记载虚假信息，涉嫌洗钱，触犯《政治资金规正法》。《政治资金规正法》出台于1948年，1976年的田中角荣受贿案及1988年的“利库路特事件”，每一轮“黑金”事件被揭开，都会推动《政治资金规正法》的修正与完善。然而，“黑金”丑闻非但没有减少，涉案人也从个人向团体、继而党派集体“作案”方向发展，违法方式越加隐蔽。此轮揭开的丑闻正是政治腐败向新形态演变的标志，过去腐败是明目张胆的金权勾结，故意违法，而这轮是合法性掩饰下的暗通款曲，腐败味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