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创作三问
2024-01-11吴家睿
吴家睿
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历史中,科学技术普及活动(以下简称科普)就一直相伴而行。英国科学家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60 年6 月在牛津大不列颠学会的一次讲座上为公众通俗地阐述了达尔文进化论,并反驳了英国威尔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主教对进化论的攻击,从而被人们称为“达尔文的斗犬”。进入21 世纪,科普有了新的内涵,其重要性也有了显著的提升。2002 年6 月,《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普及法》颁布实施;2021 年6 月,《全民科学素质行动规划纲要(2021 —2035 年)》[以下简称《科学素质纲要(2021 —2035年)》]发布;2022年8月,《“十四五”国家科学技术普及发展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发布;同年9 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新时代进一步加强科学技术普及工作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国家的这一系列重要法规和文件为重新界定和理解新时代的科普提供了基本框架。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探讨当今的科普与科普创作特点。
一、为什么要进行科普?
科学知识通常是在远离公众熟悉的场景,采用特定的技术方法获得的结果,其表达中含有许多专业术语。因此,科学知识对普通大众或非专业人士来说往往不容易理解,需要采用各种科普方式转换成通俗易懂的形式。人们通常把科普理解为单向的知识流动,即专家或科普工作者把科学知识普及给公众,后者只是被动地接受前者普及的科学知识。但近年来的研究揭示,这种看法是由于20 世纪科学体制化之特点造成的——随着美国政府在20 世纪中叶推动的科学体制化成为了国际主流,科学逐渐演化成为一种封闭体系,不仅广泛存在着各种专业或学科的“小圈子”,而且形成了科学与公众隔绝的“大圈子”,从而导致了这种公众被动接受和理解科学知识的单向传播模式。
进入21 世纪,科学进入到一个新的变革时期。科学界的有识之士提出,需要打破封闭的科学体系,重构科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实现科学家与公众的双向交流:一方面要让科学思想、科学方法和科学知识充分地普及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另一方面要让公众的想法和需求及时地进入到科学共同体的视野之中,并让公众成为推动科学发展的重要动力。
美国科学院2020 年2 月26 日在纪念“ 布什报告”发表75 周年的科技政策专题研讨会上,把科学家与公众的互动列为一个重要主题;与会专家分别从科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科学家与公众之间的交流和互动等方面进行了讨论。在会议做出的4 个结论中,第二个结论就是关于科学与公众之间的互动:“传统的科学模式中,科学家没有责任与公众接触;而那些去与公众交流的科学家甚至受到诋毁。虽然这种态度已经开始发生改变,但科学家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来与公众充分地互动。此外,交流应该是双向的,科学家们要去了解公众的想法和需求,以及如何做才能够赢得公众的信任。”
由此可见,今天西方科学管理者和科学家已经认识到,需要建立这种双向流动的科学传播模式。中国政府则更进一步,已经把科普的重要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意见》明确提出:要“坚持把科学普及放在与科技创新同等重要的位置”,要“树立大科普理念,推动科普工作融入经济社会发展各领域各环节”;既要“发挥科技创新对科普工作的引领作用”,又要“发挥科普对科技成果转化的促进作用”。
换句话说,科普的功能并不只是用来提升公众的科学素养,还要用来促进经济社会的发展,甚至用来促进科学的进步。在今天科学界大力提倡学科之间交叉时,科普显然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现代生命科学的发展过程中就有这样一个典型案例。1943 年2 月,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在爱尔兰都柏林三一学院开设了题为“生命是什么”的系列公开通俗讲座,据《时代》(Time )杂志当时的报道,前来听讲座的约有400 人,不仅有学者和研究人员,还有内阁大臣、外交官以及社会名流。薛定谔随后把讲座的内容编写成了一本书,从物理学家的视角通俗地探讨了生命的特征。《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 )的出版激发了当时众多物理学家和化学家进入生命科学研究领域,进而催生了基于物理学和化学之理论与技术的分子生物学,对20 世纪的生命科学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科普往往被视为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传播科学知识,重点传播那些与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相关的科学知识,因此,生活科普、大众科普成为了科普的主流,尤其是那些基于新媒体技术的科普网站、博客和微信公众号等。相比这些发达的“软科普”,面向科技前沿和科技产业的“硬科普”则是当前科普工作的短板,必须下大力气补上。《意见》为此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聚焦战略导向基础研究和前沿技術等科技创新重点领域开展针对性科普,在安全保密许可的前提下,及时向公众普及科学新发现和技术创新成果。”
二、如何进行科普创作?
过去有一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但今天社会所拥有的知识之数量已经相当多了;不夸张地说,公众已被淹没在知识的“海洋”里。从新媒体供给侧来看,根据《规划》公布的数据,在“十三五”期间,全国共有科普网站2732 个,科普类微博4834 个,发文量200.82 万篇;科普类微信公众号9612 个,发文量138.68 万篇。可以想见,这些科普作品中的绝大部分都是普及知识。但是,如果把科普简单理解为普及科学知识是有很大局限的,我们不应该把普及科学知识作为科普的唯一任务,尤其在今天知识已经变得很容易获取的时候。
需要指出的是,科学知识的普及只是科普工作者的任务之一,弘扬科学的批判精神和提高理性思维能力应该成为科普工作者要完成的主要任务。但是,当前国内这样的科普活动还比较薄弱,正如《科学素质纲要(2021 — 2035 年)》所指出的:“科学精神弘扬不够,科学理性的社会氛围不够浓厚。”因此,当前的科普活动需要重视“传递科学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需要强调的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科学飞速发展的时代,尤其在生命科学领域,许多旧的知识被更新,各种传统的观点被推翻。这个时候公众更需要得到科学批判精神的普及,从而才有能力去理解和把握不断变化中的科学知识。
在当今这样一个功利化、快餐化的时代,在公众媒体领域弥漫着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标题党”传播方式。这些表现形式对当前基于新媒体技术的科普创作同样有着很大的影响,尤其是生活类科普——从图文到视频,科普创作者需要细心推敲打磨标题、文章第一段落、视频前十秒,以便能够迅速抓住用户注意力;否则,用户就会很快离开作品,完看率/ 完播率就低,平台算法就不会推荐这种不够“吸引眼球”的作品。然而,这样的科普方式往往会把科学知识幼稚化,甚至庸俗化。在筆者看来,尽管科普的表现形式的确需要注意通俗易懂,但并非借此把科学知识消解成娱乐作品。理想的科普作品应该具有一定的深度和难度,从而让读者在阅读或观看中调动其主观能动性,使其在理解和掌握科学知识的过程中像登山一样付出一定的努力,而非“如履平地”似的阅读。
从以上这些讨论中可以看到,我国科普界需要关注一种新的科普形式——元科普。这是著名科普作家卞毓麟先生在2017 年提出的一个新概念,即一线优秀科学家对本领域科学前沿的清晰阐释、对相关知识由来的系统梳理、对该领域未来发展的理性展望,以及科学家亲身沉浸其中的独特感悟。这类科普作品不仅具有“高端科普”或“硬科普”的特点,而且能够把科学知识熔于科学认识和科学实践的历史过程中,在普及科学知识的同时再现人类认识、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探索之路,从而有助于读者理解科学思想的发展,领悟科学精神之真谛。
三、为谁进行科普创作?
要开展科学普及,显然要考虑或选择特定的科普对象;特定科普对象的划定可以让科普创作者或者科普工作者有针对性地选择文字的表述方式、知识的覆盖范围和普及内容的深浅程度。这不仅要考虑文化程度的高低,如适合中学生或适合大学生的科普作品;而且还要考虑具体科普知识涉及的专业范围,如针对生物学爱好者或针对数学爱好者的专业性科普读物。严格意义上说,一个人在其认知范围之外的科学知识通常都需要通过科普来获取。因此,即便是专家或学者,他们往往也是通过科普的途径来了解新知识。当然,不同的科普类型也会具有不同范围的受众,如生活科普或大众科普的读者范围具有普适性,而“高端科普”或“硬科普”的受众面则相对要小。
科普不仅要普及科学知识,而且要普及技术知识。因此,还有许多针对特定群体的专项科普。在《科学素质纲要(2021 — 2035 年)》提出的多项科学素质提升行动中,就有针对特定人群的科普,如“农民科学素质提升行动”明确提出,要“重点围绕保护生态环境、节约能源资源、绿色生产、防灾减灾、卫生健康、移风易俗等,深入开展科普宣传教育活动”。《意见》为此明确提出,要“推动科普全面融入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文明建设”。
科普的内容不仅仅涉及到科学技术知识,而且涉及到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如上文提到的“元科普”,需要考虑的科普对象就不像单纯普及科学知识那样简单。例如,笔者在写作《生物学是什么》(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年版)的时候特意不划定该书的读者范围。该书基于笔者数十年从事生物学研究的经历,对生命科学体系进行了重构并对相关知识给予了新的理解。因此,该书不仅能够帮助外行窥探生物学的基本概貌和主要特征,而且也有可能引发内行对生命本质的再思考和对生物学内涵的再认识。
换句话说,如果要进行的科普的重点是反映科学精神和科学思想,而非传播具体的知识点,那么就不需要明确划定具体的传播对象,不同的人都有可能从这些科普作品中获得某些启示,并通过这类科普作品引发他们的思考。只要他们有所收获,就有望实现科普传播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之根本目的——提升公民的科学素质。《科学素质纲要(2021 —2035 年)》指出,“公民具备科学素质是指崇尚科学精神,树立科学思想,掌握基本科学方法,了解必要科技知识,并具有应用其分析判断事物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当然,让民众提升其科学素质并非容易之事。《科学素质纲要(2021 —2035 年)》也提出了新时代科普发展目标:到2025 年,公民具备科学素质比例超过15%;到2035 年,公民具备科学素质比例达到25%。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国家大力倡导,更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
(编辑 / 齐 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