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醒

赵丽宏

梦，是虚幻的现实

醒，是现实的虚幻

人生就是梦和醒的交织转换

入梦后，突然进入随心所欲的世界

梦醒了，却发现

到处是断裂的路、高耸的墙

曾经生活在一场梦中

梦游者同时又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

一次一次醒来，发现仍然耽留在梦境

荒诞的叠加，虚无的重合

无望的回旋，看不见终点

山重水复后依然是山重水复

我无法复述梦中的岔道迷踪

无法挣脱那笼罩在周围的时空之网

梦中的梦和梦外的天地

几乎没有相逢的机遇和可能

这就是你的机会吗，你脸含诡异的微笑

站在梦和醒之间左右顾盼

在梦和醒的分野之处

还有一个神秘的所在

我和你会在那里悄悄邂逅

蒙昧的灵魂睁开了惺忪之眼

发现幽暗已被万箭齐发的天光射破

你是幽暗的影子，还是天光的箭镞

你说，你已复制了我的所有梦境

我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丝微笑

每一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耳语

每一个怀疑或惊恐的眼神

都已经收拢在你浩瀚无穷的记忆

你随时可以释放它们，如放飞囚禁的鸽群

我喷涌的情感，我无尽的幻想

如同大自然晨昏交替的绚烂之霞

没有一天出现千篇一律的重复和雷同

如同暴风雨中奔驰着闪电的夜空

每一个瞬间都是无法复制的奇景

你，难道能预见我所有的憧憬

我曾经迷路，曾在路的尽头失去方向

曾在心慌意乱时举步维艰前后瞻望

你说你不会失去方向，哪怕面对层峦叠嶂

你说你能走通所有的路，哪怕遭遇绝壁断崖

你说你可以让所有的密室打开闭锁的大门

你可以让混沌迷乱的天地从此黑白分明

是的，你可以背诵所有已有的公式和文本

你可以把圆周律计算出无数位小数

你可以让高明的棋手俯首称臣

你可以让无人的汽车穿越荒野

你可以让飞船在遥远的星球着陆

可是，是谁给了你最初的启迪和动因

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狂妄的预言

你甚至无法预测我下一分钟的选择

你无法复制我走过的千山万水

我的脚印已经随融化的冰雪流逝

你听不见我灵魂深处欲望的舞曲

你的音乐，和不上我自由无羁的节拍

我的静默，你怎么会懂

你搬弄传播全世界的喧嚷和鼓噪

也无法解释我的静默之一二

我的泪水，你怎么会懂

你集合人世间的千姿百态的表情

也难以表达我的哀伤之半分

你想搜集天地间生命的形态

把他们涂上相同的颜色，灌注类似的声音

你想复原被摔成万千碎片的瓷器

连那些密集的裂缝也可以磨灭无踪

你说你口吐莲花，但我闻不到花的幽香

你说你洞穿万物，但你无法穿越血肉的灵魂

我们之间也许没有彼此

我是我，我是独一无二的肉身

我也是独一无二的情感和思想体系

你是谁呢，你是一个表情冰冷的机器人

你就是变成蠕虫钻进我脑髓

也看不见我灵魂隐秘的悸动

一个人，就是一个无穷繁复的宇宙

你决不是可以吞噬所有灵魂的黑洞

我向整个世界展开自己

为的是最后能说：我终归是我

我向茫茫人海隐蔽自己

为的是最后能说：我依然是我

人啊，继续沉迷在无所不能的梦境里吧

从一个梦境，潜入另一个更深的梦境

而我，已从梦中醒来，醒着谛察，醒着聆听

在梦和醒之间，回荡着你诡异的声音

你也许能改变世界，改变未来的生活

但我还是要輕轻地告诉你：你无法改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