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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鹭归来之后

2024-01-11李春平

啄木鸟 2024年1期
关键词:苍鹭老李白鹭

李春平

陕西省作家协会2023年主题创作扶持项目

大巴山里的高速公路都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它们穿山而过,悬空而立,飘然而行。只有下了高速才算到了人间,闻到了鸡鸣狗吠,心里就踏实了。转眼间来到高桥镇,进入村庄需要拐弯抹角,每一处拐弯抹角都是一道风景的切换。在经过十几分钟的九曲回肠之后,就来到了裴坝村的白鹭山庄。

这里是大巴山腹地,是陕西省紫阳县高桥镇,十万大山密集,万物蓬勃生长。高桥镇是一个古镇,我的高中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镇子离我老家只有十多里路,所以白鹭山庄也可以算是我的故乡。站在这里任何一处张望,群山在视野中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家家开门见山,它让你永远看不到完整的天,却能从天际线上看到山的轮廓,有点儿像一个个不规则的拼图和投影。

山的投影成为我们视野的边界,浩瀚的天空是我们能够抵达的视野极限。很多繁星点点的夜晚,我们在操场上看月亮,数星星,从来没有数清过。而满山遍野的绿,才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颜色。色弱的我甚至怀疑,人会不会在反光的作用下也变成绿色。无数事实证明,在这片绿的世界里,只有阳光的照射才能显示出各种物质的色差。于是明白了,阳光给我们提供了分辨万事万物的可能性。

白鹭山庄就是一个院子,院子的边沿,有一排纳凉的亭子,桌椅都是用水泥做成,是聊天喝茶的好地方。旁边就是树林,铁坚杉就在树林里,树林下方就是一条小河,人们叫它西河。

白鹭山庄的庄主姓梁,是当地学校的一个老师,喜欢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梁家屋前的石坎下方,有一株七百年的铁坚杉,我们小时候叫它铁甲树。铁坚杉是它的学名。此树是林子里的硬汉子,木质细腻,坚实耐用。它一身通绿,穿过烈日与寒冬,依然保持最初的本色。这棵树非常低调地生长在离河岸几十米远的地方,在其他乔木的陪衬下,它仅仅是高出一头,并不十分显眼。再往上走一里多路的后山上,还有一株六人合围的铁坚杉,在丛林中傲然挺立,那气势,像一个功勋卓著的将军。它应该有一千年以上的树龄了,历经宋元明清,跨越千年,默默地见证着朝代更迭的滚滚烟云。

两棵古树遥相呼应,默默对望,像是兄弟之間,风景自然天成,都载入了市县的古树谱系。作为一种四季常青乔木,它们是普通的。作为古树,村民是自豪的。它们已经具有了关于村史、关于鹭鸟、关于生态的多重意义。

在裴坝村,作为飞禽的鹭科动物一直就有的。早在三十年前,梁家九十多岁的老爷爷对孙子说:“白鹭在我小时候就有,一百多年了。”往前追溯,几百年前这里就有白鹭,可以称为历史悠久了。

每年春天从外地飞来的白鹭就在铁坚杉上筑巢定居,繁育后代。最高峰的时候有二三百只,在与天敌老鹰的周旋中,它们会同时腾飞起来,一致对敌,或逃避或搏斗,一时间群翅乱舞,遮天蔽日,这是它们最为激烈的空中战场。在这场厮杀中,通常看不到胜利者,也看不到失败者,老鹰还是老鹰,白鹭还是白鹭。人们只能感受到天空中的炮火烽烟。

绝大多数时候,鸟儿们的生活是平静的,快乐的,并以这种方式给村里带来喜悦和吉祥。白鹭凝聚着村民的爱心,爱鸟成为村民的传统。他们喜欢看它们的模样,喜欢听它们的声音,喜欢欣赏它们的舞姿。洁白而优雅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圣洁而高贵,充满了灵性,它们已然成为村民中的一员。村民们的文化并不高,他们未必知道庄子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哲学,但在对白鹭朴素的感情世界里,天长日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村民对大自然的满腔敬畏和审美经验,并确立了他们最基本的生态立场。

村民很佩服这些白鹭,它们不用日历,却对四季更替有着精准的把握。这说明,它们的脑子里装着一部人类看不见的历法,也装着一部人类看不见的指南针。这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如果白鹭飞来,一定是马上就要立春了,白鹭会给他们带来春天的气息。如果白鹭飞走,马上就要立冬了,它们将带走一个寒冬。它们在这里驻留九个多月。白鹭的迁徙,紧扣着农历节气。所以他们认定,白鹭是神物。

一个苍老的一动不动的植物生命,默默地托举着一群在天空中飞舞的动物生命,构成了一幅自然而和谐的生命镜像

有那么一天,人们突然发现,白鹭不见了,这一告别就是多年,留下的只是并不遥远的回忆。喜欢白鹭的人们无法理解这种无情与残酷,一些老人直到去世也没盼到白鹭回来。铁坚杉,成了白鹭消失的地方,承载着村民心中的隐痛。于是,白鹭的存亡就成了裴坝村的一个掌故。当老一辈人讲到白鹭的时候,童蒙学子一脸茫然。他们极尽想象,也猜想不出白鹭漂亮的模样。

偶尔有那么一些年份,在田间地头,在小溪之畔,他们会意外地看见几只白鹭悠然自在地觅食,心中便是一阵狂喜,然后奔走相告,但却不知道它们栖居在哪里。瞬间即逝的喜悦,给他们留下了几多念想与期盼。很多人在暗中寻找白鹭的踪迹,但都无果而终。白鹭在哪里?成了裴坝村人心头的潜在呼唤。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鹭鸟家族的另一个品种——苍鹭突然多了起来,当地人叫它青庄。苍鹭的到来,给村子平添了新的气象和景观,它们成为空中和林间的聚焦视点。偶尔才能见到几只白鹭,白鹭长得精致,纤细的双脚,顺滑的羽毛,柔和的光泽,像瓷器类的工艺品。小家伙喜欢跟苍鹭一起玩耍,像跟着大哥一样,苍鹭飞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二者身材相似,但颜色和大小不同。白鹭是纯白的,个头小。苍鹭是灰色的,个头大。在村民的眼里,白鹭和苍鹭本是一家,对它们也是同等对待,不会厚此薄彼。

裴坝村古老的铁坚杉,已然成了这个村子的象征物。而飞翔在树上的苍鹭,则是村子里迎风飘扬的一面旗帜。一个苍老的一动不动的植物生命,默默地托举着一群在天空中飞舞的动物生命,构成了一幅自然而和谐的生命镜像。苍鹭作为濒危动物,铁坚杉的意义在于辅助着一个物种的续存。哪怕树上一根干枯的枝桠,哪怕鸟巢周围没有绿叶,上面都盛开着生命的繁花。两个一动一静的物种,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个时空里交相辉映,合奏出一首激越的关于生命与生态的畅想曲。

梁家的房子是租给老李居住和经营的。老李五十岁左右,为人谦和厚道,面对门前树上的贵客,他对它们充满了敬畏,从来不敢怠慢。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闲暇还是忙碌,每当看到鸟儿的身影,听到鸟儿的声音,他心中那个甜美与滋润自不必说,仿佛看守着一笔巨额财富。这财富既是他家的,也是大家的。

铁坚杉上的苍鹭都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夫妻共同哺育孩子。出门觅食也是一对或几对夫妻结伴而行,多数时间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乐于在劳动中享受天伦之乐。很显然,这是具有伦理意义的行为。

它们在立秋前迁徙南方的时候,并不是全部高飞远走,总会有两只或更多的几只留守下来。在苍鹭的眼里,它们栖居的铁坚杉是神圣的,它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土地是神圣的,它们的巢穴是神圣的。神圣就意味着不能侵犯和亵渎。所以,大部队转移的时候,必须留下看守者,这是它们在表达领地意识。如果有年迈体弱的老鸟,在迁徙时节无法完成长途飞行,它们就在窝里留下身强力壮的鸟儿来照顾饮食起居。

族群带走了往日的热闹,给留守者留下的就是孤单,日子清冷得楚楚可怜。这正是食物最短缺、气温最寒冷的季节,温饱问题变得异常严峻。它们必须要有舍生忘死的献身精神和英雄气概,遇到极端天气,就要直面饥寒交迫的生死考验。除了需要付出更多的辛劳去寻找食物,要给巢穴添置保暖材料,还要向其他鸟类宣示主权,请其他鸟类绕开“禁飞区”,以确保自己的领地和家园不被占领——这是它们作为留守者的终极使命。它们明白,如果有其他鸟类在铁坚杉上筑巢居留,就意味着主权和家园的丧失。所以,它们肩负着“守土有责”的重任,必须坚持到第二年大部队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讲,看守家园的鸟儿,往往比长途迁徙的责任更重大。

紫阳县位于秦岭以南的巴山怀抱,属于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处在地理分界线上。鹭鸟应该是向南方迁徙。而南方又是一个宏大的地理概念,白鹭和苍鹭究竟是飞往哪里?具体地点是不知道的,但一定是南方某个冬天比紫阳县更温暖的地方。可以肯定地说,它们的飞行道阻且长,空间距离很远,从几百到几千公里不等。

迁徙是一件充满了风险的事情,美国博物学家斯科维尔称候鸟的迁徙“危机四伏”。裴坝村的苍鹭每年迁徙多少,回来多少,是一个模糊的动态数字。迁徙途中遇到天敌和灾害性天气导致损兵折将是常有的事情,能够返回的都是英雄。

所以,每年立春的前几天,当一大群苍鹭从南方归来,突然出现在铁坚杉上的时候,会出现漫天飞舞的壮观景象。白鹭山庄便会迎来许多游客围观,有人高呼:英雄回来了!

大部队归来的日子,苍鹭们都非常兴奋,百感交集,有许多话要说,叽叽喳喳闹半天。新年归来,必须要有新的气象,新的作为。新的一年,是以筑巢为新起点的。它们不会使用去年的旧巢,而是将老巢破坏,重建巢穴。

除旧布新的工作充满了建设性和趣味性。它们会以家为单位一齐动嘴,以极快的速度把旧巢穴完全拆除。站在树下的人,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干枝雨点般地密集坠落,坠落到一大堆的时候,鸟窝可能就全部拆除了。于是,在几天之内,树下会出现一堆又一堆的小木棍,这便是它们的建筑垃圾,表明建设高峰时期到来了。

筑巢作为一项基本建设,不能有半点儿马虎,苍鹭们深谙安居才能乐业的道理。好在它们天赋异禀,是无师自通的建筑设计师,通常会选择三根树枝分杈的位置作为巢穴的地基,这个地基具有高度的稳定性。然后雄性出门去寻找建筑材料,雌性负责施工营建,这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基本格局。很显然,雌性不仅是操持家务的好手,还要懂得建筑美学。

苍鹭有它自己的“风水观”,每年营造的巢穴都是不同的朝向,是坐东朝西,还是坐北朝南,取决于这年的风向和其他气候特征,总体原则是趋利避害,平安为上。铁坚杉上有几十个苍鹭巢穴,朝向全部是统一的,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巢穴的建设遵循“内平外乱”的原则,建设周期大约五六天。巢穴的底座一定要结实,木棍要稍稍粗一些,长一些。木棍与木棍之间要相互穿插,彼此咬合,每一根木棍的角度、方位和长度,都要符合安全稳定的要求。基座建好,要在上面搭建高度约四十厘米的主体建筑,材料要整齐排列,绝不能有尖锐的干枝对着窝内。从窝的外面看,是非常草率的,很多树枝长短不齐地向外延伸着。

当毛坯房建好之后,接下来就是装修。要在鸟窝的表面铺上一层柔软的东西,比如棉花、羽毛,及其他动物毛发,以增强巢穴的舒适度和美观度。这些细软之物,都要雄性苍鹭一点儿一点儿地四处收集,有时会直接从猫狗身上掠夺。通常的做法是,苍鹭慢慢地接近猎物,或者直接俯冲下去,叼一口毛就飞走。当被拔毛的兽类反应过来时,苍鹭早就飞上天了,已是遥不可及。

装修停当,巢穴就算大功告成。不用担心巢穴的安全,它已经牢固地成为古树的一部分,可以抵挡白色的电闪雷鸣和黑色的狂风暴雨。大风袭来的时候,树枝剧烈摇曳,巢穴随风而动,但却安然无恙,一如万顷波涛中的远洋巨轮。

苍鹭的春天隆重而丰富,浪漫而务实。重建巢穴,是一种生命规划和代际策略,不是单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为了繁衍后代。三月份之后,万山浅绿,野花盛开,激情四射的苍鹭们开始蠢蠢欲动,以繁育的方式与人类共度人间四月天,这是生命对季节的至诚礼赞。

雌鸟每天生一个蛋,持续四五天。有了第一蛋就开始孵化,当地村民把孵卵称为“抱窝”,孵卵由雌雄亲鸟轮流进行,孵化二十五天左右,宝宝就破壳而出了。雏鸟其状甚丑,娇嫩脆弱。父母就要特别细心,每天要到外面寻找幼虫和鱼苗来喂养它们。在春风、春阳、春雨、春寒的交替沐浴中,餐风露宿的幼鸟生长很快,由无毛到绒毛,從绒毛到羽翼丰满,一个多月时间就长得很漂亮了,状如成鸟,其姿甚健。此后,父母会带着幼鸟在巢穴附近溜圈,培养孩子的飞翔技能和觅食技能,天下父母都懂的,这是长大后自食其力的必要前提。

高桥镇裴坝村的村民是幸运的,他们可以亲近成群结队的苍鹭和零星的白鹭。在草木葳蕤、阳光灿烂的春夏季节,在蓝天白云之下,小河从深山幽谷里轻快流淌,人们在河里游泳浣衣,苍鹭和白鹭在河里捕虾捉鱼,人与鸟之间会彼此打量一下对方,然后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村民发现前面的水潭有鱼游动时,便叫鸟儿:“快过来,这里有鱼!”鸟儿并不理会,村民也不气恼,一边干活一边欣赏鸟儿的优雅与萌态。有时他们也会逗弄鸟儿,掬一捧水朝它们浇过去,水的抛物线还未落地,鸟儿已腾空而起,生成一道“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动态景观。它们在天空盘旋一圈后,索性飞落到村民面前的石头上,亭亭玉立地站着,带着几分傲慢、几分自恋,悠然自得地搔首弄姿,极尽妖娆。把村民们看得心痒痒的,恨不得抓一个搂抱在怀里。

这是村民最惬意的日常生活场景。它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更是一种美好。

在人类发展史上,狩猎是一种文化传统,也是早期人类食物来源的主要途径。“射艺”作为中国古代“六艺”之一,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都很重视。“射艺”是成人的一项基本技艺,既是一种体育活动、礼仪活动,也是一种军事活动和狩猎活动,射艺表演常常在重大祭祀活动中担任重要角色。《礼记·射义》说:“射者,男子之事也。”因为需要强健的体能,所以,从古至今参加射艺活动的均为男性。

射艺在民间的运用则多为狩猎,是一项实用技术。中国古代有大量描写狩猎的诗歌,宋代的苏轼、唐代的王维,都有佳作传世。那些狩猎的勇猛,场面的激烈,都成了作家笔下的渲染对象。只有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在诗作《鸟》中这样说:“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白居易是有悲悯情怀的诗人,他关注的是生命,是世间万物的平等与和谐。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从农业文明来到工业文明,古代传统的狩猎文化早就不合时宜了,过度狩猎必然破坏生态平衡,人类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生态资源对人类的重要性。所以,保护环境成了全人类共同面对的公共事务。

那么浩大的天空,不能光是藍天白云,还应该有鸟,天空才会丰富

好在裴坝村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爱鸟之心,人皆有之”。他们视鹭鸟为神鸟,是他们心中圣洁的吉祥物,是万万不能打的,也是坚决不许任何人打鸟的。人在地上走,鸟在天上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么浩大的天空,不能光是蓝天白云,还应该有鸟,天空才会丰富。否则,天空便是“空”的。打死一只鸟,天上就少了一只飞舞的精灵。打鸟是罪过,这是全村人的共识。家家户户都形成了一个常规:不许小孩儿玩弹弓,不许他们向鹭鸟扔石头。不许成年人玩猎枪或气枪。这些都可能给鸟儿带来伤害。

可是,他们只能保证自己不打鸟,并不能让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也无权要求跟他们一样。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在紫阳县,在大巴山,打猎依然是极少数人的爱好,在打猎者的眼中,所有飞禽走兽都是猎物,不存在该不该打的问题,只存在能否成功的问题。打猎者是个特殊的群体,十里八乡也就那么几个,经常神出鬼没,约好几个人,穿梭在丛林里寻找猎物。在普通群众的眼中,他们不一定是英雄,但一定是斗士,要有胆量,比较冷血,下手凶狠,敢于漠视并摧毁除人类之外的一切生命活体。

鸟儿并不是打猎者的主要目标。再大的鸟儿也是骨多肉少。他们打猎的目的并非消灭野生动物,而是为了吃肉,在食物匮乏时补贴家用或改善伙食。猎枪的杀戮之下,吃肉是他们最单纯的想法。野猪、野鹿等哺乳动物体大肉肥,但它们动作迅猛,打猎者需要团队协作,从多个山上的路径围追堵截。打鸟就可以孤身作战,一人完成,比多人围猎要简单得多。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村里就有几个爱好打猎的人。他们用土枪打猎,通常是一些小型的鸟类和小型动物。据我所知,这些打猎者热情很高,但未必每次出行都有收获,很多时候他们奔波一天,落得个空手而归。后来便不见他们闹着打猎了,因为山上已经没有什么野兽了。

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曾经看到一只奇瘦无比的大灰狼跑进我们村里,离我只有几丈远的距离。我害怕得心慌,可狼也很怕我,我们对视了一两秒钟,狼夹着尾巴走了,我站在它的背后,一直目送它远去。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只大灰狼可能好久没进食了,已经失去了攻击人类的能力。晚上我给我妈讲遇到大灰狼的事,我妈说,这年头,山上都是光的,它有啥吃?

毕竟,紫阳是大山包围的地方,飞禽走兽不会绝迹,爱好打猎的人总是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县政府工作时,有一个朋友,是某单位的负责人,我们都住在政府大院,有时天天见面。因为各种原因,我这里只能虚拟他的姓氏,称他为山君。山君为人仗义而和善,平时就有打猎的爱好,喜欢骑三轮摩托,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经常下乡,下乡时都带着猎枪,甚是威武。突然有一天,听说他在骑摩托时出了车祸,摔死了,朋友们都很惊讶。那年他好像是二十九岁,留下年轻的妻子和三岁的小孩儿,几年后,妻子选择了再嫁。显然,这是一个悲怆的事故。后来我去上海,再回来就到了地方高校,对于那些逝去的人,很少回忆起来,包括山君。

再次想到山君,是2023年5月某日。我在采访裴坝村的白鹭山庄时,镇上的书记叫来了我高中时的班长和我聊天,他一直在镇上工作,对这里非常熟悉。

谈到白鹭时,班长说,白鹭是绝对不可以伤害的,它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山君,他特别喜欢打猎。我家里有一幅画,画上是只鸟儿,他在我家玩时,猎枪对着画上的鸟儿,把鸟儿的眼睛打瞎了。过后,他在裴坝打了一只白鹭,当时白鹭从树上摔下来还没死,他就把它带回家吃了。不久,他又来高桥,临走的时候,正好我们两口子要出去一趟,跟他同路。他让我们坐他的三轮摩托,捎我们一段路。当时我是拒绝的,怕人多太挤,坐不下。他很热情,执意让我们挤一挤,免得走路,于是我们就上了他的摩托。他开得很快,路面不平,有很多石子,行驶五六公里的时候,就翻车了。我们夫妻俩都没事,只有他一个人受了重伤。当天晚上把他送到市医院,第二天就去世了。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走了,让我想起了他打过的白鹭,是不是有因果关系?

接着班长又举了一个例子,还是一个本地人,打死过一只白鹭,从此一辈子做任何事情都不顺,所有不好的事情都遇到了,算是倒了一辈子霉。班长的意思是想说因果报应,只是没有说出口。

当然,因果报应是唯心主义的。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就是一种因果报应的说法,近似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说法的根本用意是要劝告人们多做善事,对生命保持敬畏的态度,强调了世间万物的平等关系。既然是平等的,那就谁也不能伤害谁。只有平和共处才是正道。

如果要用示意图来说明半个多世纪的变化,白鹭的增减与生态的优恶成正相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森林被大量砍伐,植被锐减,白鹭的栖居地逐年减少,失去家园的白鹭迅速进入了衰落时期。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我找到了1984年的《安康日报》,上面有通讯员李春芳写的一则通讯《裴坝村里白鹭飞》,通讯这样写道:“一九七九年,区上一名干部拿上鸟枪在古树下面转,一位社员便从家里提了块腊肉,说,如果你为了吃肉,我就送你一块,但千万不要打白鹭。这位干部哪里听进耳,竟然开枪打死了一只,群众非常气愤,追赶了好几里路。后来社员请人联名写状纸,一直告到政府。”

这则只有上百字的短新闻是四十年前的。让人感动的,是那位愿意用一块腊肉换取白鹭一条性命的村民。要知道,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四十年前的一块腊肉也是值钱的。毕竟,那鸟儿不是他自家喂的,他的大度和舍得,表明了他无私的爱鸟之心。打死一只鸟绝不是少了一只的问题,而是伤害了这个种群,撕裂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

到了八十年代,化肥广泛使用,很多水田改种其他农作物,白鹭面临断炊之忧,逼近生存困境,偶尔会出现仅存的几只,再后来一只都没有了。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消亡过程。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交。生态环境恶劣的时候,有的鸟儿活不下去了,死了。能活下去的逃走了,寻找“适彼乐土”,迁徙到更适合它们生存繁衍的地方去了。

高桥镇有两条河,均因方位得名。来自西边的叫西河,东边的叫东河。清朝乾隆末年建了东西两座木桥,至今完好,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两条河清澈碧透,蜿蜒而行,在镇上交汇合一,很有诗意地把小镇分割成两岸三地。在我读高中的八十年代末,这两岸三地都是清一色的土木建筑。

裴坝村在镇子的西边,离镇子只有三公里左右。老李的房子就在西河边上,是一个依山傍水的精致院落,四面都是山峦,林木茂密,茶树簇簇。或许,这就是苍鹭选择栖居地的主要原因之一。他一开门就可以看到铁坚杉,扑面而来的是可以闻到带着鸟味的徐徐清风。

苍鹭天生不吃素,专吃荤。在它的食谱里,主要是泥鳅、黄鳝等小型鱼类。老李对苍鹭的生活习性已经了如指掌了。苍鹭有它自己的作息时间表。每天早晨七点,树上的苍鹭要准时“开会”。开会的形式也比较特殊,有的鸟儿在窝里聆听,有的站在巢边发言,有的飞旋着高歌,有的跳跃着引吭,像是交流中的争论,自由而和谐。喧闹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各奔东西。晚上七点前,劳动了一天的鸟儿们会陆续回巢,又要准时“开会”一个多小时,然后便开启休眠模式,十分安静地睡去了。

村民是这样讲的:它们早上开会是布置任务,落实安全须知,安排鸟儿的觅食地点。晚上的會议是集合点名,总结全天的收获和安全情况。这个人性化的鸟语解读不知是否靠谱,但鸟儿一定有它自己的语言系统,只是人类不懂罢了,就像鸟儿不懂得人类的语言一样。

东西两条小河是苍鹭觅食的佳处,也是河里的常客。沿途浪花飞溅,鱼翔浅底,站在石头上的苍鹭把这个场景点缀得如诗如画。在这里,最能展示它们的猎食技巧,也考验着它们的侦察水平、敏捷度和捕捉能力,这些综合素养决定了它们的生存质量。

苍鹭在野外觅食的时候,专注的神情令人吃惊,它们会以高度的耐心站在水里或石头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小鱼的出现。它们站立的姿势有时很像健身房“金鸡独立”的练功者,喜欢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缩着,更像一件展出的艺术品。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站姿巧妙地掩盖了它们的进攻性。一旦小鱼游到浅水处,它们便闪电似的一头扎进水中,迅速叼出猎物。鱼儿在它们嘴上是横着的,它们会把鱼儿轻轻向上抛一下,通过旋转运动来调整食物角度,让鱼儿顺着头尾的方向顺利进入口中。

岸边的稻田则是它们的另一个觅食点,打洞的泥鳅、游动的虫子、飞翔的蜻蜓都是它们的美餐。一只成年苍鹭一顿要吃十条左右的泥鳅。

苍鹭是村民的宝贝,也是高桥镇的宝贝。既然是宝贝,就要享受宝贝的待遇。那么,问题来了:这里到底有多少苍鹭?

可能是一个永远搞不清的数字。树上的鸟窝是四十多个,每个窝里有两只成年鸟,总共就是八十多只。有人试图数清它们的具体数量,但是数不清。鸟儿待在窝里是看不清的,有树枝和树叶的遮挡,视线受到阻碍。再说,它们不是一次全部起飞,也不是一次全部归巢,总有一些在外面觅食。随时处在动态之中,无法真正弄清它们的数量。听村民们说,大约是八十多只。这是多年来稳定的数量。

于是,新的疑问又产生了:如果按照树上四十对夫妇计算,每对夫妇每年要繁育二至三只雏鸟,每年应该增加八十到一百只新鸟,十年时间应该有八百只到一千只后代。那么,这些新生的苍鹭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树上稳定在八十多只,而不是八百只到一千只,甚至更多?还有一个问题,铁坚杉上的八十多只苍鹭,是头年出生的年轻一代,还是有养育经验的老一辈?

普通人无法从肉眼来判断它们的年龄大小。但是,谁留守在根据地,谁远走他乡,一定有它的内在规则。这些谜团,就要由“术业有专攻”的鸟类学家来回答了。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既然裴坝村的苍鹭稳定在八十多只,而且每年都在繁育下一代,那么,这个地方就是苍鹭的繁育基地。这是苍鹭自己选择的繁育基地。从这里,每年向外输送八十到一百多只苍鹭。至于它们飞向何方,是否会回到生它养它的故土,那就只有它们自己知道了。我到紫阳县其他地方采风,不少村民说,到处可见零零星星的苍鹭和白鹭,只是不知道它们住在什么地方。紫阳县国土面积达2204平方公里,境内多为崇山峻岭、峡谷林地。或许可以揣测,裴坝村的苍鹭作为一个繁育基地,不断在为其他地方提供鸟源。

八十多只苍鹭集中在裴坝村附近觅食,显然难以满足它们的巨大需求,一些苍鹭要跋山涉水,飞到几十里之外的地方寻找食物。这让村民很是于心不忍,他们担心苍鹭的安危和温饱。为了解决苍鹭的食源问题,高桥镇特意为它们修建了“专用食堂”,新建两亩水田,还养殖了黄鳝,投放了一万尾泥鳅,作为食堂的硬菜。附近地区以前改种其他农作物的水田,也逐步恢复种植水稻,扩大苍鹭的食物来源。如果什么时候发现食物短缺,他们会随时想法补给。

在检查过程中,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柔而温和的

镇上的工作人员,无论是领导干部还是普通公务员,谈到对苍鹭的关爱,谈到苍鹭的优美舞姿,他们都会眉飞色舞。凡是忙里偷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到山庄去看苍鹭,了解苍鹭的生存状态,观赏苍鹭的飞起飞落,成为他们特有的悠闲内容和解压方式。

除了老鹰,苍鹭没有什么天敌。天敌少,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就连在稻田里的觅食也埋伏着危险,特别是对于体质欠佳的苍鹭来讲,更是如此。水田的泥巴是糊状物,在水稻成长期,田里水多,苍鹭的双脚又细又长,像一双长长的筷子支撑着它们优雅的身姿。但脚部的接触面积极小,一不小心就容易身陷泥沼。

2019年5月29日,一只年轻的苍鹭就在与泥鳅的周旋中陷入了泥淖,双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翅膀不停地扑腾。平时,苍鹭喜欢雌雄双飞,夫妻同行。这次它充当了一个孤勇者的角色,身边没有同伴。面对困境,它只有孤军作战。挣扎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幸好村上的领导在进行常规性巡视的途中发现了它,村领导害怕惊吓到它,不敢轻易相救,于是赶紧向镇领导汇报。很快,镇领导带着相关部门的人赶到现场,站在田埂上观察。

被泥淖所困的苍鹭见来了这么多人,目光里充满了惊恐、绝望与无奈,与郁郁葱葱、茁壮成长的水稻苗从状态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着慢慢走近它的人,它不知道来者是心怀善意还是心存歹念,尽管它有着强烈的警觉和戒备,但此时此刻,它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抗拒、回避与逃离人类了。它微微闭了闭眼睛,做出了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专业人员小心地把满身是泥的苍鹭救了出来,给它清洗后,发现它身上并无明显外伤,但双脚已经无法站立,只能歪着身子躺在地上,精神十分颓废,情绪极为消极。很显然,人们的拯救行动给它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它不知道接下来人类会对它如何处置。专业人员一边安抚它,一边给它喂葡萄糖,给它提供能量,让它保持体力。

当地并不具备救治苍鹭的医疗条件,只有送到专业机构——安康市野生动物救助站,一个生死时速的情节出现了。经过近两小时车程,工作人员顺利将患病苍鹭送到救助站。通过对其消毒、测体温、听诊、粪便化验等系列检查,初步诊断为肠炎腹泻引起的机能消耗。在检查过程中,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柔而温和的,一切都是为了拉近与苍鹭之间的感情,让它消除戒心,接受人们的善意。确诊之后,随即为苍鹭进行了系统的药物治疗,并把它放回林间网房中观察静养。

然而,关进了网房中的苍鹭并不适应铁丝网的约束,难怪陶渊明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苍鹭总是试图逃离,不停地扑闪着翅膀,直到确认自己根本没办法逃出去,才算是安分了。这是不得已的认命。不过它很快尝到了网中生活的甜头,每天自有鲜活的鱼儿送到口中,可以吃饱喝足,所以没有了饥饿之忧。调养一周后,基本上就康复了。

春天是幼鸟破壳而出的时候,每对苍鹭夫妇一次要产三至五枚蛋,这也就意味着有三至五只新生的小鸟。而每对夫妇的抚养能力只有两只鸟儿。这就是说,多余的那些鸟儿,无力养育,夫妇必须通过比较残忍的手段来消灭它们,以此来完成种族繁育中的优胜劣汰。这种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法则,显然是与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相悖离的。但在动物界,却是一个普遍的现实。

受伤的苍鹭以最近的距离体验人类的衣食住行和人类的友好和善意

于是,在每年四五月份,铁坚杉树下的杂草和乱石上,总会有鸟儿从树上掉下来,如果在下坠的过程中遇到草叶或树枝的阻挡,可以缓冲,那么就会一息尚存,甚至毫发无损。如果直接摔在石头上,则有可能当场摔死。

这些掉下来的雏鸟,都是被父母遗弃的。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这些被遗弃的雏鸟,并非刚刚破壳而出,而是接近于成年鸟儿的大小,它们的大半羽毛都接近于丰满,可以完成短程飞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被父母遗弃呢?

这是一个大家都不明白的问题。或许有一种可能是,刚刚破壳的雏鸟食量小,多几只也容易喂养。渐渐长大之后,每天就要吃不少东西。特别是正在成长中的小鸟,食量很大,父母觅食的压力也就更大了。如果三四只小鸟都在窝里栖居,也会导致住房紧张的局面。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父母就可能把体质最差的那个遗弃掉,以个别的牺牲换取确保其他鸟儿的健康成长。如果心怀慈悲,养活一大群,谁都活不好。

白鹭山庄的老李已經摸透了这个规律,到了四五月份,他每天都要去铁坚杉树下仔细地巡视一遍,看看能不能捡到被遗弃的小鸟。看到摔死的,他有点儿难受,会从心里埋怨那些心狠的父母,然后把死鸟就地埋掉。遇到摔伤的,会突然来了精神,赶紧带回家给鸟儿疗伤。由于经常和野生动物救助方面的专业人士打交道,他已经掌握了一些基本知识,会根据伤势对鸟儿的健康状况做出判断,并进行恰当处理。

2023年4月中旬的一天,我去山庄采访,就看到老李正在喂养一只受伤的雏鸟,是五天前在树下捡到的。雏鸟的个子大,接近于成年母鸡的大小,却又比成年母鸡的个子高出一头。雏鸟的行动不是很敏捷,不能飞,细长的双脚支撑着身子,走路一晃一晃的,像是女士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高跟鞋。

采访的这天下午六点,我们一群人正在吃饭,有人过来叫我:“看不看受伤的苍鹭进食?”我放下碗筷,赶紧走出去,我身后的一群人都举起了手机拍照。

这只捡来的小苍鹭被安放在两墙之间的夹缝里喂养。夹缝有一米多宽,纵深七八尺,里面放着一些简单的农具,剩下的地方就让小苍鹭在这里待着。老李端着一个脸盆过来,放在夹缝的外沿,六七条泥鳅在盆里游动,泥鳅的长度大约在十二厘米左右。老李对站在角落里的小蒼鹭说:“过来吃饭了。”

无精打采的小苍鹭闻声而动,缓缓地走过来,看着盆子里的泥鳅,犹豫了一下,叼起一条就吞了下去。这个过程也就四五秒钟。似乎不用怀疑它的进食难度,它那个长长的嘴,好像是专门用来吃条状物的。几分钟时间,七条泥鳅全吃进了肚子里。吃好了,它看看人群,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似乎在寻思: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看我?

这只苍鹭在健康状况不佳的情况下还能吃七条泥鳅,足见它的饭量了。疗伤的日子,小苍鹭过着悠闲的生活,因为活动不便,只能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平时飞翔在天空,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大地,现在是无可奈何地落地了,才有机会过上农家的世俗生活,它可以以最近的距离体验人类的衣食住行和人类的友好和善意。大家都把它当成了宝贝,是天上下来的宠物,吃和睡成了它的主要任务。

老李每天按时按点给它投放两次食物。当初,它对院子里的人们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无敌意又无戒心,没有亲疏远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慢慢地,它熟悉了每天给它投放食物的老李,并产生了高度的信任和依赖。老李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果老李外出,它就会到处寻找。一旦老李出现在家里,它就会迫不及待地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老李会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它就一动不动地享受这种爱抚。

老李觉得它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如影随形。老李进厨房,它也进厨房。山庄每天都有客人,烧得一手好菜的老李必须在厨房忙活,洗菜切菜炒菜。厨房是家里的弹丸之地,老李就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小苍鹭,这样就容易造成二次伤害。好在小苍鹭知道避险,老李移动脚步,它会自然地避让开去。老李有时会夸奖它一下:“你还是很聪明的。”然后给它奖励一点儿肉类食物。这类奖励多了,它就愈加粘着老李了。

对此,老李很是得意,觉得小苍鹭把他当朋友,是件很荣耀很体面的事情。在与来访者的交流中,老李会不时地表达出自己的无奈:“唉,小家伙讨厌得很,随时都跟在我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知道老李的人心里明白,老李这一声叹息中的“讨厌”完全是虚构出来的,是凡尔赛,是在“秀恩爱”,他就是要人们羡慕他、嫉妒他,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假如谁要是真觉得小苍鹭讨厌,他一定会跟人家急。

就这样精心照料了二十多天,这只受伤的小苍鹭就完全康复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它飞回了铁坚杉上,却没有回家。人们发现,它每天除了觅食,就站在一根枯枝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向远处遥望,还是在静静地发呆。我们一群人站在下面观看,似乎能够感受到它的苦闷、心酸与无助。

它是被狠心的父母遗弃的,既然已经被遗弃,那么它就永远离开了那个原本属于它的家。尽管它的家近在咫尺,尽管父母可能每天都会看到它,却又不能团聚,不能享受正常的天伦之乐。命运决定了它只能成为一个孤独者,一个有家不能归的弃儿。在鹭鸟的群体中,它是如此卑微,如此凄凉。但在村民眼里,它依然是宝贝,是群鸟中寂寞的明星。

在村民眼里,它依然是宝贝,是群鸟中寂寞的明星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又来到白鹭山庄。我和朋友们在山庄边上的亭子里喝茶聊天,谈论的焦点话题就是树上的这个弃儿。此时此刻,这只刚刚康复的苍鹭正在枯枝上站着,它已经站了至少三个小时了,这期间没有移动过身子,其站功是人类不敢想象的。这让我想起了它的另一个名字——“长脖老等”,缘于它有惊人的耐心等待猎物的出现。

树上是没有猎物的,它在等待什么呢?是等待父母叫它回家,还是等待一场空中飞舞的爱情?抑或是在等待孤独生活的终结,重新融入那个充满了欢歌笑语的群体?似乎都不是。看那个样子,没有同类陪伴它,也没有同类接纳它。它不仅被父母遗弃,也被同类遗弃。它不仅是孤儿,还是一个另类。这一定与苍鹭的种族生存法则有关,只是人类不能理解罢了。

此时此地,天色和气温都是最好的,绿色的密林,明媚的阳光,反而衬托出它的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我们看着,心里有点儿难受,爱莫能助,无法帮它。如果它能够重回院子,做一个被人饲养的宠物,老李一家会无比高兴,他们会全身心地宠爱它。可是,它并不想落地,只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它曾经疗伤的地方,这个地方有它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老李。以苍鹭的视力和敏锐,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庄里每一个人的面孔。

“偶尔它会飞到院子里看看,有时吃点儿东西,然后又很快飞到树上。”老李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牵挂与不安。我们明白,这是一个人对一只鸟的担忧,是一份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而我们更应该明白的是,只有树木和森林才是鸟类的最终归宿和落脚点。

说话间,又一只受伤的小苍鹭走进了我们的视野。这是几天前老李从树下捡到的。它也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下来,折断了右边的翅膀,明显可见脱落的痕迹,断翅的羽毛也是乱蓬蓬的。因为翅膀折断,一双翅膀失去了对称性,左高右低,看上去就是一副残缺的躯体。它的步子很慢,颇像跛腿,但不是腿脚的问题,可能是断翅伤痛的牵引而导致的步态失衡。面对这个弃儿,老李的生活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每天都要精心照料它。更重要的,不能让小孩儿碰到它的伤痛处。

完成这次采访,这只断翅的苍鹭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它将以怎样的毅力去与伤痛搏斗,与命运抗争。但我知道它一定是非常坚忍,也是非常坚强的。半个月后,镇上领导给我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这只断了翅膀的苍鹭可以飞到屋顶上去了,翅膀依然是断掉的样子,还不能飞到树上去。可他们不想看到它痊愈后成为又一个无家可归的孤独者。飞不高飞不远都没关系,倒是希望它以白鹭山庄为家,留下来不再飞走,那便是最好的选择,村民会十分用心地照顾好它。

我放下电话,浑身涌起一股暖流。心想,在这里,做一只鹭鸟也是很幸福的。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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