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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出命运指缝的蚂蚁

2024-01-09杨晓康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粗粝语文老师

杨晓康

突然需要回望30年前的学生时代,要将这些残损的记忆片段收拢归聚到一处,我似乎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自己成为一位语文教师的理由来。这是一次令人却步的回想,因为这种回想似乎可能需要将自己的人生推倒重来。

然而,事实上,我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一名语文教师,并且是那种别人第一眼就能判定出来的语文老师。在别人眼中,我文质彬彬,知书达礼,似乎也可能学识渊博,甚至还有些高冷的文人气质。然而,奇怪的是,我的前半生像是机耕道上的拖拉机一样,帶着沉重的气喘,喷着黑烟。

我的学生时代,堪称粗粝。

我时常在半梦半醒的边缘里,脑子里总浮现一个画面: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一个赤脚的小孩儿挎着一个竹篮,在收割完的麦地里捡拾麦穗。赤脚被收割后坚硬的麦桩刺破,血渗到紫红色的泥土里。毛虫从四面八方的土地里涌动着冒出来,一条乌梢蛇悄悄路过,吐出诡异的红色信子。

在川南这片瘠薄的土地里,人生的艰辛就此拉开帷幕。每日放学漫山遍野找猪草兔草是必修课;初冬种麦,初夏收麦,盛夏收玉米,秋天收豆禾,小孩儿都是劳动力;夜里趁着月光挖地,绝非诗意;个子稍高一点戴着眼镜挑粪浇地沦为村里的笑柄;高中毕业那年,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我正在稻田里奋力踩着打谷机;收拾完谷场,用高锰酸钾兑水洗澡才能去痒……即便如此,父亲总是向我们讲述自己13岁进山挑煤来回几十里地的壮举,让我们对自己叫苦叫累的行为感到无比惭愧。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以后会长得和父亲一样强壮和黝黑,并且继承他艰苦奋斗的祖训。

在父亲的口传家谱里,往上回溯不到一代,便不知家族所来。爷爷在父亲才3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而奶奶以一己之力把三个娃拉扯大。这样的家庭状况,我们便只能自我演绎自己是杨家将的后人并以此为傲,这倒有点像“我祖上曾经阔过”的阿Q。

无论如何,这粗粝的人生预设似乎永不可能指向读书人。父亲和母亲所受的教育无非小学,父亲外出工作时会与母亲完成两地书的文化事业。对于父亲来说,写信是一个大工程。

那么,成为一名语文教师,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能推进到最远的审美记忆大概在4岁。鸡声初啼,一家人起床把父亲送去20里地外的地方坐长途车。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太阳从锅底一般的黑夜里喷薄而出,锅底好像突然被烧穿,红色的火焰在燃烧,激动的眼泪像锅里的水一样流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被审美击中和穿透心魂。从那一刻起,自然便可以成为我言说和倾诉的对象。

村里的一个大姐姐,在她的梳妆台上有一顶川剧的凤冠,颜色鲜亮,流光溢彩,这是她之前在川剧团演出的装扮。这顶凤冠吸引我的姐姐经常去她家观赏。这个大姐不知后来嫁去何方,而我的姐姐终究没能得到一顶这样的凤冠。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巴蜀鬼才”魏明伦,很想弱弱地问他一句,你是否能给我多年前的姐姐一顶这样的凤冠。

20世纪80年代刚开始那几年,村里到年节的时候还有各种群众自发的表演。这些村民裤管未放,腿上有泥,也可以站到坝子屋檐下用女声反串高唱“小呀哥哥呀搀我一把来”引来满场大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青海花儿”调。村民们文化水平不高,但民俗文化却并不贫乏,他们还会逗乐讲几段经典相声,来一段快板。

这些大概就是我所有的文化启蒙。没有老夫子执鞭教训,也没有家学传承。

好在,小学的语文老师曹淑芳老师普通话和书写功底都极好。她让我在小学时代似乎有了一些语文人的潜质,其例子就是我在打猪草的同时,曾口占一首四不像的绝句。不过,村里和我同班的同学有些至今仍然过着粗粝的日子,有的挣扎在生活的泥潭里,有的刚从监狱里出来,有的仍然异乡漂泊无依,有的则已经过世。

这个时候所能看到的书籍,无非连环画与《故事会》之类的读物。街边小摊儿的连环画像萝卜干一样整齐地挂在绳子上,两分钱看一本,常有一堆孩子坐在长凳上,有的则蹲在地上。这是当时的阅读奇景。然而,这些微薄的阅读量,大致只与消遣有关。

读初中已经进入20世纪90年代。这是一个剧烈动荡与变化的年代。这三年中,苏联解体了,东欧剧变了,海湾战争爆发了,小平南巡讲话了。世界格局和国内局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普通人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南下打工潮的风起云涌。

我所就读的初中是一所职业中学,有初中部,也有职业高中。南巡讲话以后,深圳成为了热土。这所中学的职业高中成为了南下打工人的培训基地。初中毕业生只需三个月的短训,便成批成批地运往深圳,成为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员工。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从家里的负担,摇身一变,开始向家里寄钱,所有人都乐滋滋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不过,对于初中生的我们而言,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我们依然每周从家里带上两瓶咸菜,作为自己的佐餐佳品。生活依然粗粝,但我们都怀着一个巨大的梦想——去深圳!去打工!去挣钱!我们等待着成长。

初中的班主任邹永才老师同时兼任语文老师。他讲述了一个比我们更加粗粝的人生。他出生以后,父母以为他已经断气,竟然用箢篼提到野外准备挖个坑埋了。坑都挖好了,发现还有一口气在。这令我们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彼时的邹老师正值盛年,体态健壮,看起来他的惊悚故事已经过去,他已经有了新的人生。

邹老师最令人怀想的是他讲故事的风采。对于小时候只能从收音机里听评书联播的我们来说,他的出现简直是一道光。因为,他讲故事的时候,总是在晚自习停电的时候。那个时代的农村中学经常停电,停电后教室里点起的蜡烛将氛围感拉满。邹老师便会先咳几声,然后从自己的记忆储备里搜罗,或许还会重组,这些故事总会将这群孩子沉浸式拉入另一种场景。暗夜里,蟋蟀弹唱,烛火摇曳,故事娓娓……孩子们托着腮帮大气都不出一口地盯着邹老师。这是一个令人无比怀想的场景。邹老师有个故事令人长久不能遗忘,说某人将自己的大腿肉割下来给别人吃。这很令人恐惧,也很令人生疑。但多年以后,知道这是“割股啖君”的介子推,知道这是寒食节的由来。邹老师讲故事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是非凡的高手,这让我们首次对停电充满了渴望。

然而,邹老师的故事不管有多么生动和寓教于乐,这种讲述不足以支撑我走向语文教师的职业。这故事吸引了我,甚至感动了我,可是却未必能够改变我。因为,来电之后,故事戛然而止,我们会回到现实的灯火中来。

现实的灯火是,一批批的职高生喜悦地登上了南下的汽车。他们像是英雄,在家长的簇拥下欢送出去。这所农村职业高中,忽然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在很短的时间内,学校校长买了两三台小汽车,穿梭于各地联系业务。对我们而言,梦想第一,考上中专;梦想第二,考上中师;梦想第三,深圳打工。这几乎是那个时代所有农村孩子的真实想法。在我们心中,大学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梦想。对大学,我们一无所知。

现实的灯火不仅指引方向,还会火烧火燎。开放的市场,让这个时代面貌剧烈变化。满街屋檐下都是绿色的大台球桌,一溜的街溜子戴着墨镜拿着台球杆;街边的录像厅枪炮声喊杀声震天。校门随意开放着,校门外成群结队溜达着的各种古惑仔们似乎正想复现香港的场景。男生们梳着“四大天王”的发型,往头上喷过量的摩丝;女生则开始打扮得色彩斑斓,喷着各种浓烈的香水味。男生们沉迷各种“金庸”,女生们沉迷各种“琼瑶”。除了“金庸”,还有“全庸”;除了“琼瑶”,还有“琼遥”。现在看来,即便是金庸的作品,那时候也未必能启发文学梦,而可能是武侠梦。

在这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我们并没有沦为古惑仔,大概还是因为秉性善良。校园虽然不完全封闭,但是它仍然给了我们理想的指引和庇护。这个时候,我们开始随着郑智化哼唱着“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也开始哼唱着“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于是,我们在某一个时间里,开始集体觉醒。我们凌晨4点半在寒风的路灯下读书,在晚上11点还在老师家里练习。不过,这突如其来的觉醒,只是为了一跃而出农门,而与立志成为一名语文教师依然毫无关系。

然而,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它的速度和方向。事实上,三分之差与中专失之交臂,又不愿意屈就中师,对南下打工仍然心存顾虑,最后阴差阳错地花了一笔巨款,选择了本地最好的高中。

30年后,当我指导实习生的时候,仍然能清晰地详述我的语文老师朱丹将“亭亭的舞女的裙”形诸丹青水墨留给我的深刻印象;也能清晰地详述《雨中登泰山》的山色空蒙和《长江三日》的奇景;更感念于寒假她要求我们抄写书后的繁简字对照表。但让我毅然选择文科决绝抛弃理科的原因,确是物理学科的残酷迫害。

文科的选择,让我对课外书的选择顺理成章了。更重要的是,在书籍杂志的选择上,开始走向纯文学方向。学校的图书室图书的选择面宽起来了,而书报摊会定期消耗我微不足道的生活费。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散文》杂志向我展示了生活、自然与文化的另一种言说可能。在它的滋养下,我粗粝的人生过往开始得到熨帖的抚慰:原来人生不只是人间疾苦,也有人间幻梦;原来语言不只是现实描述,也可能是诗意表达。它提供了一种人生疗愈的可能。而我另一念念不忘的是《杂文报》,报头上画着一只持笔的猫头鹰。该报的宗旨是“革故鼎新,激浊扬清”。《杂文报》竟然也让我看到时代的粗粝,也看到这个世界如何试图用尖锐去磨平这种粗粝。它意外地启发了我认知世界的批判性思维,而这种思维并不存在于当时的语文教育体系。令人唏嘘的是,2015年该报宣布停刊。

此时,名著阅读也逐渐成为课外滋养。我们此时远未实現书籍自由,而偶尔出现的名著在班级内广泛漂流,其中有大名鼎鼎的《红与黑》《巴黎圣母院》《雾都孤儿》,也有小众的《曼侬·雷斯戈》。外国经典作品向我们展现了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完全不同的人生开启方式。而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散文,它展现了一种隐秘的文化。

如今看来,之前的语文学习都只是铺垫,而高中的课外阅读成为我情感和思维上的启蒙。也正是在此时,我文科方面的气质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过去黝黑粗粝,现在变成白面书生;过去没心没肺,现在学着吟风弄月;过去浑浑噩噩,现在有时深刻清醒。读书能让人的形象和气质改变,绝非虚言。

毕业27年后,在初冬季节,我回到母校做一场高考复习讲座。回到故地,虽然物是人非,当年的教学楼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往日情形还是渐次浮现出来:高二获得作文比赛市一等奖,叶永树老师亲自将一只黑白格的英雄铱金笔奖品交给我手里,这支笔后来陪伴了我很多年;当年在学校文学社发表一篇作品,可以高兴好几周;当年几个篆刻爱好者买来石头与刻刀自学篆刻,用蜡烛倒模写黑地白字的书帖……这些记忆有些是公共记忆,有些却独属于自我。但无论如何我得承认,在高中这几年里,再没有了南下打工的愿望,我开始笃定了自己考大学的梦想。更重要的是,这三年,有引领自己发展的恩师,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温润沉淀的学习氛围,我开始走向文学的梦境。

从粗粝到熨帖,从尘泥到云端,从现实到梦想,我的学生时代,奠定了我整个人生的基调。这次回望与梳理,让我明白,我是时代和命运的产儿;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被时代和命运完全掌控,然而,我又只不过是侥幸逃出命运指缝的一只蚂蚁。

听“生”说感

直到我自己也将要成为一位老师,我才突然感到越来越多的慌张与彷徨。读完本文,我猛然意识到,原来老师,并不是生来就是老师。原来老师,也会有自己的老师。原来所有的人生道路,都是时代与命运之中,种种偶然之下个人的抉择。

正如古希腊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所言:“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何时登台,登上何台,剧本如何,我们无法左右。但如何演绎,如何学会演绎;是否精彩,是否变得更精彩,这一切却由我们自己决定。

(杨玉冰,重庆一中高2017级18班毕业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

成为杨老师的学生,是在10年前,他那时就已确然文质彬彬,学识渊博,朗诵是播音腔,出口便能成章。10年后,当我拜读到这篇文章时,我才明白他是如何走来。他说他依然能回忆起他老师所讲的山色空蒙之景,而我也依旧能想起他所说的“语文即是生活”,我也在他的影响下,在文科班“以天地万物澡雪精神”的氛围中,走上了语文教师的道路。

生活与文学中让人不禁流泪的美,是红得像火的太阳,是流光溢彩的凤冠,是“青海花儿”小调,是暗夜故事娓娓,是丹青水墨的荷塘,是持笔的猫头鹰,是黑白格的英雄铱金笔,是一切独属于自我的生活与文学的联结,让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而这些也在时光的沉淀后以更成熟、更明朗的方式,影响了我。

他说,他是侥幸逃出命运指缝的一只蚂蚁,可这只蚂蚁,曾行于烈日之下,也正举起一片星空。

(杨米娅,重庆一中高2015级18班毕业生,现为重庆市礼嘉中学高中语文教师)

彼时的杨老师戴着精致的眼镜,真是书生意气,出尘脱俗。今天读完恩师的《爬出命运指缝的蚂蚁》,再回忆起十多年前那个遥远的初见,以及彼时恩师的文化人形象,文中恩师少年时的经历,尤其对于考上中专的执念这一段,和我的第一印象反差是那么强烈,然而这两种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又能渐渐地接近直至重合到一起,难以言说的微妙和神奇。

时代与命运的洪流,在向同一个方向塑造了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之后,终究将一些人推向了未曾设想的道路,他们在道路上走得很远很远,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有风雨也有晴。时代塑造了一代人共同的回忆,而命运中这些不同的风雨和晴,将一代人具象为了参差多态的个体。祝恩师身体健康,桃李满天下。

(杨耀如,重庆一中高2006级3班毕业生,现为成都大学电子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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