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跳水大爷:只愿安静跳水,不想当网红
2024-01-09梁辰
梁辰
北京中老年跳水队教练孟德瑞参加训练
“1、2、3,跳!”教练孟德瑞一声令下,十几个身着泳衣的大爷大妈从左至右依次跃入水中,水花四溅。“有人抢跳了,再来一遍。”孟教练排在第二位,他听出后面的入水节奏不对。
这是北京中老年跳水队(以下简称“跳水队”)9月13日在南护城河排练集体接龙“多米诺”出发跳。每天下午两点,这群六七十岁的老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参加“训练”,抱膝式、燕式、后燕式、前后翻腾一周跳……个个矫健如燕。
出水后,小麦色的肌肤上趴着水珠,被阳光照得格外光亮。虽然建队还不到三年,但队员们大多有二三十年的冬泳或跳水经验。
到个人训练环节,孟教练完成了一组向后翻腾半周屈体跳。“201B,表演级的,太精彩了,”队友和路过的观众拍手称赞。掌声和笑声在岸上连绵不断——有叫好的,也有跳失败了被起哄开玩笑的,“这一下拍得够疼吧?”
“你看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大伙儿来这儿就图个高兴。”孟德瑞望着队友们说。这位67岁的老北京,从小在地安门的胡同里长大。他记得小时候有两件特开心的事,一个是在平房上踏着瓦片放风筝,另一个就是去什刹海游泳。1960年代,读小学的孟德瑞曾在什刹海体校学习跳水,他的教练后来出国任教,还带出了跳水世界冠军。因为是专业出身,又有亲和力,队员们都亲切地叫他“孟教”。
“每一个新姿势,孟教都给我们从头到脚讲解动作,并做亲身示范。无论多冷的天,他攀上跳台就能来个标准打样儿。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这些大爷大妈已经从一群跳水‘白丁迈向准专业的水平。”62岁的队员张玉安说。
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当网红
2023年9月3日,孟教带领跳水队前往天津跟当地的跳友们联谊,当时天津狮子林桥的跳水大爷正火爆全网。有网友把队员们到达天津的视频发到网上,标题是“北京跳水大爷来天津踢馆了”。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踢馆,而是跳友之间的交流和学习,我们跟天津跳友相识多年,彼此很熟悉,每年都会去那边跳水,因为天津有更适合高桥跳水的环境——水深,桥高,水底干净。”张玉安介绍,“像我们日常训练的北京南护城河,水深大概3米,桥面距水面5米。出于安全考虑,执法人员不让我们从桥上跳,只能从岸边的护栏上跳,高度只有2米。”
天津的第一站是高度超过9米的赤峰桥。队里的“冬泳铁人”汪铁顺首先上场,第一跳“反燕式”臀部先触水,被狠狠地拍了一下,感觉不太理想。他分析是由于高度增加,入水角度有问题,马上调整了入水姿态,后面跳得非常精彩,博得阵阵掌声。
“汪哥69岁了,一般这个岁数的人站在9米高的地方往下看,腿都会打颤儿,他不但敢跳,一个‘反燕潇洒利落,太让人佩服了。”张玉安边说边张开双臂摆出一个“燕式”。
第二站来到“8A级景区”狮子林桥。狮子林桥桥面距水面6米左右,是高桥跳水比较理想的高度。3个月前队员们刚在这里跳过,感觉很过瘾。但此时的桥上桥下已是人山人海,场面十分混乱,会跳的、不会跳的都往水里扎。孟德瑞看见有个男士抱着孩子往水里迈,至今心有余悸。出于安全考虑,他决定带领队员们马上撤离,不跳了。
“现场有人认出我们是北京来的,一路追着跟拍,但我们还是撤了。大伙儿来跳水是为了身心愉悦和提高技术,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去当网红和出风头。”张玉安说。
长沙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李长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高桥跳水运动有较大的危险性,在没有专业人士指导的情况下盲目尝试很容易受伤。除了视网膜、头部和颈椎的损伤,如果跳水姿势不正确,腹部先落水,冲击力可能会伤及内脏,甚至出现脾脏破裂等致命后果。
另一个风险来自复杂莫测的自然水域水底状况。跳水队每到一处新水域,都会派队员先下水勘测——水深多少、有没有大块石头或尖利异物。汪铁顺曾在水底排查出一辆共享单车和若干破碎的啤酒瓶。
安全,是跳水队最为重视的,除了自身安全,还有他人的安全。有些路过的年轻人一时兴起也想跟着大爷们跳水,“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會先劝阻——没练过,别瞎跳。如果是跳过的,我们也会提醒:这里水深不够,如果头入水,要及时抬头,否则很容易垂直戳到水底。”孟教和队员们碰到过不少这样的年轻人,有的等不及脱掉衣服和鞋子,喊着就要往水里扎。
多年来,队员们搭救了不少意外溺水的,“尤其是2023年夏天特别热,来游泳的比往年多。好些外卖小哥来这里冲凉,车停在岸上,脱了骑手服,一个猛子扎进去,过一会就在水里打晃了,我们发现了就赶紧游过去把他拉上岸。”汪铁顺说。
北京中老年跳水队与前来交流学习的八一湖跳水队合影
2.现在队员们使用的两个可移动跳台都是汪铁顺制作的,安全、方便移动又不损坏护栏
训练结束后,汪铁顺用自带的水冲洗身体。这样的自制水桶队员们几乎人手一个
训练后,哥儿几个找个附近的餐馆小酌一杯
自然水域的乐趣和隐患
对大爷大妈们而言,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自然水域游泳的乐趣是室内游泳馆无法比拟的。
首先是视野开阔,人又少,可以一边畅游一边欣赏自然风景。其次是水质,多位大爷表示无法忍受室内游泳池的消毒水味,“熏得脑仁儿疼”,像南护城河这样的自然水域是经过处理的中水,安全无味。当然还有经济原因,室内游泳馆游一次至少好几十块,自然水域只需准备一条泳裤。
近年来,随着北京市水生态环境逐步提升,水务部门持续加大河湖空间开放共享的力度,以满足市民的亲水需求。
大概两年前,张玉安所在的一个游泳爱好者群里转发着北京八个开放的自然水域游泳点位,包括北京湾下沉广场、东直门三角地、永引渠八一湖和跳水队目前所在的南护城河等。
“原先这里的警示牌是‘禁止游泳,现在是‘文明水上活动,确保生命安全。最近有关部门还在岸边配备了储物柜,这些都是可喜的新气象。”孟德瑞说。
根据《北京市河湖保护管理条例》,在非水源保护区和未设“禁止游泳、滑冰等水上活动”标志的水域,活动人员或组织者应当在采取安全防护措施的前提下开展活动。但出于安全考虑,相关管理人员会进行劝阻。
“有些管理人员怕出事担责,对在合规的自然水域游泳设置障碍,驱离阻止,对此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游了一辈子了,又多结伴而行,怎么会轻易出事?我们的队员里,有挺多搭救过失足落水、意外溺水和轻生跳水的人,如果没有日常的户外锻炼,怎么可能有这种能力和体魄去救人?”张玉安希望对自然水域水上活动的管理不要“一刀切”。
临近傍晚,居住在附近的李先生带着孩子们来河边游泳。为了孩子读书,他们一家人刚刚搬来东城区。有一天骑车路过这里,看到河里有人游泳和跳水,孩子们也要试试,现在他们每天放学都迫不及待地要来这里戏水玩耍。
“对孩子来说,这种自然水域肯定要比在室内游泳池的体验好很多。这里可以玩得更尽兴,室内游泳馆不允许跳水,也不能随意变换泳道,因为会影响其他人。”李先生刚开始有些顾虑水质,但孩子们游了半个多月,感觉还好,“这边的水质也许微生物含量会比较高,游泳馆的余氯和尿素可能会比较高。氯对呼吸道的伤害蛮大的,尤其是小孩,如果在里面一直游,可能会有一些潜在的危害。自然水域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说话间,一大片水草缓缓漂来,好奇的孩子们想要去抓,被李先生立即禁止,“不要去碰水草,会把你们缠上,手脚都动不了了。”
跳水是一种精神解脱
孟德瑞回想起来,在体校学习跳水的那三年是不堪回首的。别的孩子放学后都开心地玩弹球、拍烟盒,而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去训练。“虽然我当时在业余队,但训练也非常严格,一个动作跳10个算一组,半天要跳五六组。中间穿插压腿、压肩等基本功。教练也很严厉,动作做不标准上来就要挨一鞋底。”孟德瑞家里孩子多,他排行老六,家人把他送去体校,只为有个免费托管的地方,还能锻炼身体。
孟德瑞天性喜欢水,站在跳台上有一种兴奋感,跳入水中更是难以言喻的满足。后来上山下乡,他趁午休时间去附近的水库继续练习。回到北京上班后,吃完晚饭骑自行车到新街口豁口的一座桥上跳水。周末或节假日,去工体或陶然亭公园室外游泳场的高台跳一场,两小时一毛钱。此时已经没有教练的催促,而是一种内在的需要——跳水时,必须全神贯注地想动作,不能有杂念,这样就能忘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退休后,孟德瑞帮忙带孙子,有时他下午没来训练,队友们知道准是接孙子去了。“在家里那是尽义务,受累又操心。来这儿跟大伙儿一起跳水才是一天中最放松和高兴的事,”孟德瑞称之为一种“精神解脱”。
训练结束,队员们分享着各自的水果,哥几个偶尔约着去小酌一杯。有队员过生日,或是谁家孙辈满月了,也要找地方一起庆祝。前段时间孟教老伴的脚骨折了,张玉安马上送来自己家闲置的轮椅,还陪着一起去医院,好几名队友去了他家探望。“我们队友之间的感情,比亲兄弟还亲。”孟德瑞感叹。
张玉安年轻时爱好广泛,业余学习过美术、装潢、摄影和设计。体育方面滑冰、滑雪、游泳、跳水、骑行、跑步、爬山都有涉猎,他自知样样都学得不精但享受学习和掌握每一项运动的过程和快乐。
1990年代,孟德瑞在新街口豁口参加新春跳水活动 图/受访者提供
退休后,张玉安结识了孟教和这些志同道合的队友,把精力集中到跳水上,几乎一天不落地坚持了三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以前强壮了,精力也更充沛。“我们这些花甲之年的老人想法很简单:多活动、多锻炼、少生病,少给国家和儿女添负担。”张玉安身边有许多跳友,多年的高血压、高血脂、关节炎等慢性病通过坚持锻炼,得到了有效控制。
两周前的一个凌晨,一位独自来护城河晨游的80岁老人突发疾病去世。队员们听说后纷纷表示惋惜,张玉安有自己的想法:“发生这种意外让人很痛心。但我認为这个老人走得非常幸福,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沉浸在自己一生的爱好中。这样默默地离去,比在病床上挣扎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