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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化建构与乌托邦想象
——晚清西人戕尸谣言探微

2024-01-09黄艺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画报尸体谣言

黄艺兰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引言

尸体遭受戕害所引发的恐惧长期萦绕在中国人的脑海中,古代的小说笔记中存在大量有关食尸鬼和采生折割的记载。晚清时期,戕尸谣言再次出现于上海地区,《点石斋画报》连续登载了3篇有关西人缩尸、煮尸、分尸的图说,引发了上海居民的恐惧情绪,也引起了外国领事馆的抗议。后来迫于压力,《点石斋画报》发表更正信息,澄清谣言。熊月之将此事件称作“《点石斋画报》案”①。若从谣言研究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一事件,我们还可以追问:西人戕尸谣言的根源是什么?此谣言为何会出现于晚清时期的上海?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媒体人是如何解读谣言,将其转化为对于西方“他者”的乌托邦想象的?为解答上述问题,本文将首先梳理中国本土的戕尸传说,并以“《点石斋画报》案”为中心,分析晚清时期戕尸谣言中角色的转变,并从文化想象和社会心理等维度探析转变发生的原因②。

一、从食尸鬼到采生折割:戕害尸体的古代传说

在中国人事死如事生的传统观念中,人在死后其尸骸必须保持完整,并得到妥善的安葬,以便死后到阴间继续生活。因此中国人对尸体遭受破坏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正如晚清传教士布儒瓦所观察到的那样,“在中国,将脑袋和身体分开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有人的脑袋被砍了,他的父母或朋友会坐立难安,要把脑袋再用线缝回到身体上去”③。存在于神话传说和文学创作中的戕尸母题成为这一恐惧心理的投射。

《山海经》中有不少关于“尸”的记载,这些“尸”往往以肢体被破坏的残缺形态示人,如《海内北经》中的“王子夜之尸”;又或者因为战败等原因失去首级,如《大荒西经》中的“夏耕之尸”、《海外西经》中的“刑天之尸”和《大荒北经》中的“戎宣王尸”。这些记载描绘了被戕害的尸体的具体形态,但对于被损害的原因却只有简单的介绍,或者干脆没有介绍④。到了汉代,出现了有关戕害尸体的怪物的记录。东汉经学家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载:“魍象好食亡者肝脑。”⑤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除了记载“好食亡者肝”的罔象,还提到了一种叫“媪”的怪物,同样以“死人脑”为食⑥。魏晋南北朝任昉在《述异记》中记载了一则关于“剥尸鬼”的传说,说的是宋元嘉元年,南康县营民区敬之的父亲在荒地暴毙,区敬之在守护父亲尸体的时候遇到了剥尸鬼。这个怪物浑身长满毛发,且行动迅速,先啖亡者血肉,后食其白骨,须臾之间“皮骨都尽”,令区敬之万分恐惧⑦。又如清代《聊斋志异》中的《野狗》一则,说的是“于七之乱”时乡民李化龙为避难而藏身于尸体堆里,不曾想遇到一个来尸体堆里觅食的怪物,“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⑧。这个怪物同样以吸食尸体脑髓为生,被称为“野狗子”,其原型可能是战乱灾年以尸体为食的野狗。晚清新闻画报《点石斋画报》中亦可见对食尸怪物的记载。《毛人骇见》一则图说记载了粤东地区一种叫“毛人”的怪物,外形和人类似,但浑身长满毛发,爪尖牙利,且行动迅猛,“专食人家新厝尸具,致骸狼藉郊野中”⑨。值得注意的是,和《山海经》中对被戕害尸体的简单记录相比,这批传说开始注重对戕尸者形象的刻画。无论是“剥尸鬼”还是“野狗子”,抑或“毛人”,尽管外形与人类相似,却都有着长毛覆体、五官难辨,以及行动迅速、迹近鬼魅的特点,反映了古人对尸体遭受破坏的恐惧。

如果说上述戕尸传说的主角是陌生的精怪鬼魅,戕害尸体的目的是以其为食物,那么采生折割巫术则是拿尸体另作他用。采生折割巫术最初叫作“采生”,即将人杀害之后肢解,采集蕴含在头发、眼睛、生殖器等部位中的“生气”,用以祭祀邪神。元代官修政书《大元圣政国朝典章》正式将其作为一项法律上的罪名完整提出:“俗习蛮淫,土人每遇闰岁,纠合凶愚,潜伏草莽,采取生人,非理屠戮。彩画邪鬼,买觅师巫祭赛,名曰采生……用尖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脾肺,剜出左右眼睛,斫下两手十指、两脚十指,用纸钱、酒物祭赛云霄五岳等神。”⑩除了祭祀以外,某些施术者采集身体器官的目的在于炼制巫药,控制被采生之人的神智,以听其派遣。元代《南村辍耕录》中就记录了算命先生如何拐卖童男童女,将他们杀死后“剖腹、掏割心肝各小块”,用以制成纸人,派遣去别人家里作怪之事。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亦载算命先生收购童男尸体,制成“骷髅神”之事。除了偏远地区的蛮族和算命先生,孔飞力在对1768年叫魂事件的研究中指出,被指控为剪走人们发辫的人往往是术士,如乞丐、游僧、工匠等。在这些记载中,戕害尸体者不再是长满毛发的怪物,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施术者不仅具备巫术的力量,还漂泊无定、居无定所,对于本土社群而言是十分不安全的陌生人。由此可见,戕尸传说在中国古已有之,无论是魏晋南北朝就出现的剥尸鬼传说,还是自元至清流行的采生折割谣言,除了反映长期以来人们对身体遭受伤害的恐惧以外,也表露了人们对外来“他者”的疑虑。

二、从本土术士到外来西人:戕尸谣言的角色转变

法国史学家安克强(Christian Henriot)曾特别关注晚清民国时期上海社会的死亡问题,他指出在1900年前后,战争、贫穷和传染病使得上海的死亡人数激增,随着城市化而日益狭小的空间又使得尸体无法得到合理的安葬,大量无名野尸只能堆积在街道上,严重危害社会秩序,这成为当时上海引人关注的社会问题之一。因此,有关“尸体”的焦虑与想象在晚清时期的文化语境中再度浮现,并成为当时一批谣言的关键词。

1888年9月12日,《申报》刊载了一条名为《缩尸异术》的骇人消息,讲的是一位美国科学家研制出了一种药水,能将尸体缩小,并且尸体不会腐烂,可以放在木盒里随身携带。数日之后,《英京日报》和《字林沪报》等报刊纷纷刊载名为《格致遗骸》的消息,讲的是西方人煮尸体炼油之事:英国人不仅将尸体扔进锅炉里炼制尸油,做成碱屑,还把烧剩下的骨头也敲碎,充作肥料。如此骇人听闻的尸体处理方式引起了居民的恐慌,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个月后,作为《申报》副刊的《点石斋画报》借其热度,连续登载了3篇关于西方人如何对待尸体的图说,分别为《缩尸异术》《格致遗骸》和《戕尸类志》,它们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讲述了当时流行的西人戕尸谣言。其中《缩尸异术》和《格致遗骸》在此前已经有过报道,《戕尸类志》为新增篇目,详细描述了西方人如何戕害尸体:一个法国人在自杀时把自己的头系在热气球上,让气球拖走自己割下来的头颅,同居者破门而入时只见一无头尸横于窗下;一西人在死前留下遗嘱,要求验尸人在其自刎以后,把他的尸体“片片脔割”,送到动物园去喂野兽。作者不由感叹:“大抵西人视既死之形骸本不甚爱惜,而于好奇之一念则至死不变。”

几篇图说分别讲述了西人缩尸、煮尸、分尸等行为,不是涉及严重的尸体破坏,就是破坏了“入土为安”的传统丧葬法则。尽管其中几则谣言在几个月前的《申报》等报刊上以文字的形式登载过,但当文字被“转译”为图像时,原来的“据闻”二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动真实的缩尸场景。与欧洲的艺术传统不同,传统的中国画家极少在绘画中直接表现死尸,而《点石斋画报》却以直观的视觉形式和详细的评说文字呈现了中国人想象中西人处理尸体的方法,以“有图有真相”的形式“放大”了谣言,既强化了谣言的可观性、可感性和恐怖性,也增强了消息的传播性。大部分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读者难免会信以为真,乃至最终引起轩然大波。人们害怕的不止是西人戕害他们自己尸体的行为,更是他们对待尸体“不甚爱惜”“无所不用”乃至趋于残暴的态度,这让民众担心类似的命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担心中国人自己的尸体也会遭到他们的伤害。

普罗普在其《故事形态学》一书中指出,在同一类型的故事中,角色名称是可以随意变化的,而角色的行为(功能项)则是固定不变的,构成了故事的稳定不变因素。将晚清这批西人戕尸谣言和前述传统的食尸鬼与采生折割传说相对照,我们可以发现两者存在某些微妙的关联:首先,故事的主角依然是一个陌生的“他者”;其次,故事的核心情节同样是“戕尸”,即施与尸体物理意义上的破坏;再次,破坏尸体的目的是另做他用,无论是食用、祭祀、控制他人,还是炼尸油、喂动物等等。尽管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晚清小报报人可视为现代都市中的知识分子,但他们笔下的西人戕尸谣言仍与乡村迷信和古代传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使得他们的所作所绘往往是一种混杂了现代新闻与本土传说的混合物。因此晚清时期新出现的西人戕尸谣言和古代传统传说之间存在关联,这在《点石斋画报》中另一则名为《不罗人桌》的图说里也有体现。这则图说讲的是意大利不罗人喜好“伐人以为桌”,即取出囚犯的内脏,用特殊的化学药水炼制残肢,使之历久不腐,搭成桌子。作者不仅大肆渲染意大利不罗人戕尸行为的具体细节,还将其与五代史中对“肉台盘”传说的记载相联系,为其在本土传说中找到依托。而《戕尸类志》一则中西方人把尸体切碎送去动物园喂老虎的谣言,显然也是比附了释迦牟尼“舍身喂虎”的传统故事。

通过形态学的分析,我们还可以看到,尽管晚清的西人戕尸谣言联通了中国古老的食尸鬼想象和采生折割巫术等脉络,因此故事的基本功能项没有发生变化,但随着晚清时期中西方交流的日益频繁,故事中戕害尸体的“他者”的身份却再一次发生了改变。故事的主角从此前面目模糊的食尸鬼,或蛮夷、方医、和尚、道士、叫花子等本土边缘人物,转变为意大利人、英国人、法国人等西方人士。这些西方人士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早前那些本土文化中的外来者,成为戕尸谣言中新的“替罪羊”。

三、对他者的妖魔化想象:戕尸者转变的原因分析

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在晚清时期的上海地区,戕尸谣言主角的身份为何会从本土术士转变为外来西人?法国学者保罗·利科(Paul Ricoeur)曾指出,“批判”和“迷恋”是人们在与异文化发生交流碰撞的过程中,通常会产生的两种态度,这两种态度进而形成了对异文化进行社会想象的两种模式:意识形态和乌托邦。前一种模式塑造出的“他者”形象往往是妖魔化的,后一种模式塑造出的“他者”形象则往往是美好的。戕尸谣言中故事主角的身份转变,正是人们在意识形态运作下对西方人妖魔化想象的结果。

(一)空间区隔:文化误解的无意产生

晚清上海空间和人员的构成十分复杂,华洋杂处,租界林立,但是对于当时的大部分中国人而言,西方人的教堂和医院仍是相当陌生的空间,它们的出现等于“在透明化的乡土人际关系网络中嵌入了不透明的元素”。这些异质性空间常年大门紧闭,既激发了人们的窥视欲望,也引起了猜忌与恐慌。不同于露天的中式葬礼,外国人的葬礼往往是在封闭的教堂中进行的。因此当外国人能清楚看到中国人办丧事的景象,听见唢呐吹奏的声音,甚至能闻到尸体的臭味时,中国人却对外国人处理尸体的方式鲜有所知。曾国藩在调查西人挖眼剖心谣言时指出,天主教堂这一封闭式的空间“过于秘密”,“平民莫能窥其底里”,因此容易使人产生对西方人的怀疑和猜想,且“愈疑愈真”,最终成为牢不可破的成见。因此当本地居民透过窗户门缝窥见教堂内举行葬礼时所进行的“封目仪式”时,便会将其理解为西方人正在挖取死者的眼睛。

这样的情况在医疗场所中同样常见。19世纪晚期,随着现代西方医学,尤其是解剖学进入中国,人们有机会接触更多西医治疗,但是这也同样成为潜在的误会的根源。解剖手术被当作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在画报中加以描述记载。在《缩尸异术》一则的配图中,可以看到室内一名美国医生正在对浴缸内的尸体实施手术,旁边另有几个西方人抱着一具已经成功缩小了的迷你尸体欣赏。与室内恬淡悠然之气氛形成对比的是,窗外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正在隔着玻璃窥视屋内的情形,并惊讶地捂住嘴巴,脸上显出一种混合了恐怖与惊叹的复杂情绪。这扇窗还变化为门、屏风等面目,在《点石斋画报》中不断现身。《牛代人产》一则介绍说法国医生可以让母牛来代替难产的产妇生产,画面中西式医院的门外有一中国妇人正在偷偷窥视。《西医治疝》一则中,英国医生在动手术,画面左下角屏风背后亦有一中国男子在偷看。在另一则名为《西医治病》的图说中,画面右半边的西医正在检查病人身体,画面左半部分长凳上的一众中国病患,或侧目窥视,或小声交谈,皆为一副好奇且略带恐慌的神态。“窥视”是《点石斋画报》中常见的观看方式之一,然而当这一行为出现在跨文化语境中时却别有意味,不仅体现出空间的区隔,更显露出中西文化之间的深刻隔阂。

由于中西方文化对待尸体态度的差异,西方传教士只能偷偷摸摸地解剖尸体。但越是这样,越是加重了中国人的猜忌,导致人们只能根据传统的戕尸传说来解读西方人处理尸体的方法,将故事主角从本土术士置换为身处异质性空间中的外来西人。换言之,戕尸传说既定的叙事框架没有发生变化,但故事中“他者”的具体身份却已经根据时代的不同,变化为新的边缘族群。

(二)晚清教案:非人形象的蓄意构建

如果说空间区隔之下对“他者”的文化误解是在无意间产生的,那么作为戕尸谣言生成背景的晚清教案,则是对西人形象蓄意进行的污名化处理。19世纪下半叶开始,随着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基督新教进入中国,在宗教、政治、军事、民族、文化等多种因素的交织影响下,中国人的反教情绪日益高涨。不单单在上海,在“《点石斋画报》案”发生以前,全国各地就已经有大量中国人站出来,指认西方传教士偷走了中国人尸体上的某些器官作他用,这既构成了晚清教案的重要部分,也参与了戕尸谣言的建构。

在西人戕尸谣言愈演愈烈之时,德国驻华公使巴兰德代表涉及此案的八国公使,向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交涉,希望当时流行的“西国煮尸作胰”谣言能够得到澄清:

近阅上海《点石斋画报》第一百六十八号,内有西国煮尸作胰之图贴说,并云系西国格致之法。查此事情节若无可疑,则仅以愚论笑为愚人而已,惟造言前已有之,如谓用童睛作照相之材,尸身作西国之药,藉端生事,击害纯良男女,几致重伤。中国与各国睦谊,此皆悬念在心者。今看有此情形,本大臣暨美国、日本国、英国、日斯巴尼亚国、俄国、法国、比国各大臣皆有同心,不能不请贵王大臣详阅图说,并望妥速设法,免再有此等愚诈画报,致百姓误干戾咎,并临时变生大故也。兹将画报一本附呈贵王大臣,请即查照为荷。

从公使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他所担心的不仅仅是这次新出现的谣言,他更担心这一谣言会进一步和此前已有的其他谣言合流,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在诸多教案中,和“西国煮尸作胰”谣言类似的,是西方传教士偷取尸体“炼制尸油”的谣言。1861年,湖南省的一份反教揭帖称教会人士会把老教父和国王的尸体炼成油,制成“蛊岐迷药”,并“佐以符邪祟咒,教父掌之”。在另一份名为《驱夷直言题解》的反教文献中,作者同样揭露了天主教教徒会偷取尸体的行为,说他们以妖术将骨头熬成油水,制成具有强大法力的“圣油”和“圣水”。除了窃尸炼油,有的中国人指控传教士挖取教民眼珠,用以配药或炼作银药。如反洋教揭帖《鬼叫该死》中提到,教会人士所进行的“封目仪式”不过是他们偷取尸体眼睛的幌子:“凡从叫的死了,鬼叫头不准亲人近前,要由他殡殓。他把眼睛剜了去,也是卖去配药,还哄人说他叫做封目归西。”又谣传洋人连孩子的尸体都不放过,不仅将其尸体蒸煮,拿眼睛制药,还把骨骼也挖出来。这些有关西方教会人士种种偷窃中国人尸体以派其他用场的描述,都成为“《点石斋画报》案”中所涉及的谣言中将西人形象与戕尸行为彼此勾连的话语基础。

自19世纪前半叶开始,许多文本就以“洋鬼子”“鬼奴”“番鬼”“红毛番”称呼西方人。而在中国传统的戕尸传说中,无论是罔象还是剥尸鬼,野狗子或是毛人,同样也是青面獠牙的妖魔形象。上述反教揭帖称教会为“鬼叫”,称其仪式为“妖术”,又称传教士为“鬼”,使得人们十分自然地对“洋鬼子”和“食尸鬼”产生联想,从而将西人形象置换进戕尸传说中。冯客(Frank Dikotter)在其有关近代中国种族观念的研究中指出,对敌对人群的妖魔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情绪,但同时也将这种恐慌转化为一种统一性和凝聚力,有助于提高本土社群的团结性。在中西冲突日益剧烈背景下,中国士绅正是有意利用民众的恐惧心理,将西方人的形象与戕尸传说中的食尸鬼形象勾连,以此团结本土民众的力量,反对教会势力。正如王宏超在其有关晚清挖眼谣言的研究中所指出的那样,“在信息不太透明的传统社会中,谣言似乎是对敌对方进行‘污名化’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在当时,某些中国人甚至将逝者的枯骨“从坟墓里挖出来,拿到总督衙门”,以此作为洋人戕害中国人尸体的证据,其鼓动性可见一斑。因此,如果说空间区隔所导致的文化误解,已经使得戕尸谣言的主角转移到西方人身上,那么在反教人士的推动下,谣言更是与此前已有的大量教案合流,并直接将矛头指向在华教会人士。巴兰德公使如此愤怒的原因,正是西人戕尸谣言对西人形象的污名化处理。

四、对他者的乌托邦想象:戕尸谣言的另类解读

西人戕尸谣言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威胁了地方秩序,但不同人群在解读谣言时有着不同看法。细读文本可以发现,相较于其他围绕着西人所展开的妖魔化叙述,《点石斋画报》报人在叙述谣言时似乎并没有完全将矛头指向西人的非人性,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将重点置于“实业”和“格致”这两个关键词上,构建了对西方他者的乌托邦想象,体现了对西方文化进行想象的另一种模式。

在《格致遗骸》这一图说的评论中,报人并没有将这位发明熬炼尸油之法的人士妖魔化为邪恶术士,而是称其为“某化士”,也即拥有专业知识的科学家。图画所表现的是现代化的“流水线工厂”,画面被分为3部分:右边一群洋人正在将一堆尸骨磨成粉,另一人在操作机器;左边是2个洋人立在锅灶前,将骨粉熬成尸油;后方一群女工围桌而坐,将熬制的尸油制成碱屑。房屋顶梁处则设置有轮毂、吊篮和牵引绳,以保证“车间”之间能够彼此联通,配合密切,提高工作效率。现代化的工业机器和分工、分部门管理体制使作者赞赏有加,认为这种“格致”法可以“推及治国”,因为“毁尸灭迹”可以增加耕地面积,“贩卖尸体”还可以增加家庭收入,如此一来便“国富民裕而治道成矣”,描绘出了一幅看似美好合理,但又处处透露出诡异的另类未来国家蓝图。在这批西人戕尸谣言中,对尸油谣言的讨论最为持久,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年。1917年《民国日报》的一则新闻又以文字的形式详细描述了德国人提炼尸油的过程,介绍德国正流行以炼制尸油为一种“实业法”,设有管理制度完善的“专厂”,不仅效率高、容量大,即“一百人为一束”,还有现代化的“流水线”操作规章,从消毒、烘烤、水煮、搅动、蒸馏、除味,到最后制成肥皂,所体现的正是一种高效高产、分工明确、洁净卫生的现代工业体系制度。依靠这样一座“尸体工厂”,阵亡兵士“无用”的身体被妥善利用,转化成“有用”之物,不致浪费。作者在文末评论道:“文明种族对于不尊重死尸者,视为野蛮。德国既用其民,以当锋镝,复视其尸骸为废肉,又岂独破坏名教而已哉?”进而把本应骇人听闻的戕尸谣言吊诡地转化为一种新的“名教”,以表达对现代化和工业化的想象。这几篇文章对“有用”与“无用”二词的强调反映了报人们看到的不是尸体惨遭熬煮的恐怖,而是西方人将尸体看作一种“物”,并设法发挥其实用性。其关于尸体之“用”的讨论,正呼应了当时以康有为1905年所提出的《物质救国论》为代表的,学习西方强国化“无用之物”为“有用之物”的观点。

除“实用性”以外,“科学性”是报人解读戕尸谣言的另一端。在《缩尸异术》一则中,作者将诡谲的“缩尸异术”与现代缩印技术联系起来,通过类比表明西方科技的强大效力。《缩尸异术》和《不罗人桌》都提到能使尸体“历久不腐”的化学药水,并反复以“奇绝”二字表明对此西方神奇药水的赞叹。和埃及人的古老香料相比,西方人的“化学药水”和“电气”显然是更现代、更具科学性的尸体防腐手段,故而受到作者的赞扬。即便是面对《戕尸类志》中法国人用热气球把头割断,或是拿尸体喂老虎等十分“无厘头”的故事情节,作者也依然坚持从西方人“好奇”“精于格致”等性格入手解释,为其开脱。在画面中,作者以极其精细的笔墨绘制热气球的种种细节,并使其以巨大的体量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位置,呼应了晚清报刊所流行的“气球热”,凸显西方人戕尸行为背后的“科学性”。

在清末民初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一批报人在转述谣言时皆不离“实业”“格致”二字,其对于化学药品、现代工厂、热气球、印刷术等元素的强调与刻画背后,自有一套中国人对西方文明的乌托邦想象。其基于时代需要而对谣言展开的另类解读和文化想象,最终亦融合为西人戕尸谣言话语层累建构的一部分。

五、结语

在中国的史料记载中,有关尸体遭受戕害的想象构成了戕尸谣言深厚的话语基础。社会性的尸体暴露问题,外国教会势力的入侵,加之长久以来对尸体受损的恐惧,使得戕尸谣言再度出现于晚清时期的上海地区。以“《点石斋画报》案”为代表的西人戕尸谣言,另一方面继承了由来已久的食尸鬼想象和采生折割传言,一方面故事主角从本土术士转变为了外来西人。空间区隔在无意间所导致的文化误解,以及晚清教案中对西方人形象蓄意进行的妖魔化建构,两者结合,构成了导致故事功能项中“他者”身份从本土术士转变为外来西人的主要原因。与此同时,西人戕尸谣言也吊诡地激活了报人的想象力,其以“格致”“实业”为旨归的国族想象,可视为特定历史时期部分中国人对西方“他者”的乌托邦想象。晚清时期的西人戕尸谣言正是在传统的戕尸传说的基础上,掺杂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想象和社会心理的复杂文化现象,展现出晚清时期政治历史格局下不同中国人对西方“他者”的复杂态度。在“《点石斋画报》案”看似被解决的数十年后,随着一战的爆发,有关德国人炼制尸油的消息又在报纸ChinaPress上兴起,只不过这次指认者从中国人变成了在华英人,而被指认者从英法人变成了德国人。在跨文化语境下,这些围绕戕尸问题所展开的谣言和新闻不仅表达了对“他者”的认知,同时也间接表达了对“自我”的定位。它们在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中的一再出现,使得戕尸谣言成为一个具有延续性的话题。

注释:

①熊月之:《〈点石斋画报〉案与“苏报案”——台北访档之一》,《档案与史学》,2000年第5期,第70-75页。

②学界关于“谣言”的研究十分丰富,但本文无意于辨析“谣言”的诸多定义,以及判断晚清西人戕尸谣言的真伪,而是主要聚焦于谣言背后的本土脉络,以及导致谣言生成的文化环境和心理机制。关于“谣言”概念的分析与定义,可参考卡普费雷和田海等学者的研究。参见卡普费雷:《谣言》,郑若麟、边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田海:《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赵凌云、周努鲁、黄菲译,中西书局,2017年。

③布儒瓦的书信,北京,1784年11月19日,布里奎尼基金会。参见韩瑞:《图像的来世:关于“病夫”刻板印象的中西传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180页。

④《山海经》中所说的“尸”含义丰富多变,和我们现在理解的尸体有所不同。本文所涉及的“尸”指的是维持死前状态且仍能活动的“尸神”。参见赵林:《说尸及〈山海经〉的诸尸》,《甲骨文与殷商史》,2013年,第52-81页。

⑤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第574页。

⑥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中华书局,2015年,第940页。

⑦鲁迅:《古小说钩沉》,齐鲁书社,1997年,第107-108页。

⑧蒲松龄:《聊斋志异》,张式铭标点,岳麓书社,1988年,第21页。

⑩《大元圣政国朝典章(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第15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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