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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美学与血脉寻根:论《黑骏马》的精神关怀

2024-01-09尚学摈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黑骏马额吉白音

尚学摈

(长安大学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4)

作为寻根文学的典型代表,张承志的《黑骏马》是研究寻根文化思潮中经久不衰的议题。女性主义、爱情主题、命运色彩、形象解读、寻根意识等等是《黑骏马》最普遍的解读途径,也呈现出一种同质化的倾向。《黑骏马》以张承志在草原上的知青生活为创作背景,以古歌般的语言唱诵壮美、悲怆的草原文化,在叙事中找寻草原文化的根系,展现人与草原分离后的血脉割舍之痛。这种叙述萦绕着内蒙古草原民族深刻的生命意识。白音宝力格与额吉、索米娅的矛盾不仅是因为现代文化的进入而引发的,也是各自对待生命不同态度而引发的理想冲突。《黑骏马》所展现的生命中心主题具有民族化的审美特征,是文学深置于民族文化土壤,找寻“民族的自我”的生命寻根[1]。《黑骏马》与生命美学不仅发生于同一时代,小说深含的生命意蕴也与生命美学的主张有着难言的精神默契。

一、草原与万物的生命仁爱

生命美学的根基是“万物一体仁爱”,人与自然形成一个协调的巨系统。在《黑骏马》中,人与草原不是物与物的关系,而是一个感人的、有情的、包容的生命关系。白音宝力格寻找的不仅是逝去的爱情,更深层的是自身与草原文化的根源。生命美学是“因生命”美学,以生命为“现代视界”[2]。在生命美学视域下,白音宝力格找寻的人与草原的根源关系也是终极关怀的生命关系。

(一)自觉与非自觉的生命巨系统

不自觉的宇宙大生命与自觉的人类小生命共同构成了生命美学的生命视界[3]7。在《黑骏马》的艺术世界中,草原作为“大生命”包容、养育着作为人类的“小生命”。但草原对人类的这种恩泽是非自觉的、无意识的,是宇宙自然对个体的非功利的生命关怀。

银发额吉是草原人类的“小生命”存在,在张承志笔下,她也是草原精神的具象化,体现着草原无意识的、慈悲的、包容的“大生命”情感属性。白音宝力格与老奶奶额吉并没有血缘关系,但额吉无私地抚养着白音宝力格。面对索米娅遭黄毛希拉强暴后生下的女孩其其格,额吉默默接纳了这个新生命。额吉身上体现的是草原大地包容性与无私性。索米娅是额吉的“继承者”,她的身上也体现了一脉相承的草原文化的悲悯与包容。在索米娅眼中,腹中的孩子虽然是被黄毛希拉强暴后怀上的,但她依然接受这个新生命的降临,甚至不惜牺牲了自己的爱情。

“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黑骏马》这句话直击草原民族的内心,将草原文化中坚韧、沧桑、包容的性格提炼出来。在生命美学看来,美学是生命的宣言、生命的独白,“满怀着对人类真实的生命存在、生命世界的关注,倾尽血泪维护着灵性的胚胎,隐忍着生命的痛苦,担负起人类的失误,抗击着现实世界的揶揄,呼唤着这个世界应有而又偏偏没有的东西、无名或者失名的东西,顾念着人的现实历史境遇、顾念着人的生存意义、顾念着有限生命的超越、顾念着生命中无比神圣的东西,必须小心恭护的东西、充满爱意和虔敬的东西”[4]。因此在生命美学视域下,以“万物一体仁爱”为视角,剖析《黑骏马》中蕴含的美学价值,必然是在草原大生命与个体小生命角度下进行的双重解读,包含着对生命存在、生命价值、现实与情感的怀疑。白音宝力格离开草原9年后再次回到故乡,此时额吉已去世,索米娅远嫁。因此,小说讲到“我和这片青青草原之间维系的血脉断了”。事实上,额吉、索米娅与白音宝力格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这种血脉关系的断绝不是亲缘上的决裂,而是生命关系的疏离。而且这种疏离不仅是白音宝力格与额吉、索米娅的隔绝,额吉与索米娅是草原精神的具象化,是草原大生命寓于人类个体的情感表征,因此这种疏离也是白音宝力格的个体小生命与草原大生命的割裂。

生命美学视域下,生命是一个有情的视界,“把生命看作一个自组织、自鼓励、自协调的自控巨系统”[5]。这个生命系统是自我组织、自我协调的,因此《黑骏马》的结局并不是白音宝力格的崩溃,而是白音宝力格开始新的工作:“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这正印证了生命美学主张生命是自我调节、自我组织的生命巨系统的观点。同时,在《黑骏马》的生命视界中,个体小生命脱离草原大生命带来的精神痛苦,正是张承志“寻根”意识的一部分,即在生命巨系统的失衡—调节中找寻逝去的生命关系、生命根源。

(二)草原文化的生命关怀

20世纪80年代,一大批寻根作家希望走向“荒原”与偏远,在民族传统中去找寻民族共同的深层集体心理与文化心理构成,其中不乏众多知青作家,张承志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黑骏马》植根于草原传统文化,以张承志的外来知青视角展开叙事,因此白音宝力格身上具有典型的、极端的现代理想主义色彩。生命美学视域下,草原传统文化对于生命的存在具有着震慑人心的、古老沧桑的、超越伦理的终极关怀,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以白音宝力格为代表的进步青年对待生命的包容性。

首先,在《黑骏马》中,草原传统文化对待生命的态度是超越伦理的。草原是一个有情的大生命,她包容着一切。不管是进步青年白音宝力格,还是卑劣的黄毛希拉,无论是衰老的额吉,还是少女索米娅,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生命存在。草原大生命与人类个体小生命之间存在着非自觉的生命关怀,这种生命关怀是非功利的、超越伦理的。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强暴而怀上女儿其其格,在白音宝力格看来,“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白音宝力格痛恨着黄毛希拉,以及索米娅腹中的希拉的血脉。但是作为草原传统精神具象化的额吉与索米娅更关注的是生命本身,而不是生命的来源,以及这来源中的伦理问题。额吉以一种超脱般的冷静态度面对其其格的到来。在额吉眼中,其其格与白音宝力格一样都是草原上的生命,并要“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

其次,草原的生命关怀具有超个体的、普世的特征。小说中额吉直言:“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作为草原传统文化的具象化与捍卫者,额吉不仅将包容的、慈悲的生命态度附于人类自身,同时也将其倾注于整个有情的草原生命世界。黑骏马刚嘎·哈拉于严寒之中降生是生命的奇迹,额吉认为黑骏马是神灵的恩旨,她将无比热情的生命关怀给予刚嘎·哈拉。作为饱经雨雪风霜、坚韧的草原民族,蒙古族的人们更加珍视生命的存在,无论是有无血缘的、超越伦理的人类个体,还是牲畜等草原生命。

《黑骏马》具有强烈的、典型的寻根意识,这种“找寻”借助草原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来展开。白音宝力格的进步性与纯洁的理想主义,额吉的慈悲与逆来顺受的蒙昧,二者通过对待生命的态度来进行对抗,额吉的慈悲与蒙昧都是建立在“生命为本”的意识之上的。因此,《黑骏马》寻找的民族根源必然饱含着生命的意味,是生命关系的复归。生命美学超越传统的文学艺术的美学,不是“小美学”,而是关注现实世界的“大美学”,“以‘美的名义’孜孜以求于人的解放,是生命美学的基本特征”[3]7。生命美学视域下,《黑骏马》的生命意味已经超越了文学文本,延伸到草原民族的现实世界。《黑骏马》在生命意识的冲突中找寻民族文化的根源,希望得到生命、命运的解放,正是生命美学提倡的以“美的名义”来获得人的解放。

二、女性命运的生命反思

在《黑骏马》的诸多研究中,女性形象、女性意识的解读不胜枚举。生命美学视域下,以生命为阐释中心,对《黑骏马》中的女性命运给予解读与关切,或许会加深对草原女性问题的认识。

(一)草原“母神”的母性崇拜

《黑骏马》以一场爱情悲剧为点,牵动出找寻民族精神气质、文化根源的面。因此,爱情故事的主角索米娅,爱情悲剧的冲突点其其格,以及索米娅背后代表草原传统文化力量的额吉,是《黑骏马》女性意识研究的主要切入点。但被忽略的是,草原本身就是最广大、最基础的女性母亲形象。草原生养万物,抚育一切生命,“万物一体仁爱”的生命之美是《黑骏马》所追寻的终极意义中不可丧失的部分。白音宝力格离开故土,也是离开了精神上的、文化上的、心灵最深处的草原母亲。

荣格学派的埃利希·诺伊曼以集体无意识原型理论为根据创作了《大母神:原型分析》一书。埃利希·诺伊曼认为女性作为人类普遍存在的“大母神”艺术形象,以容器、大圆、大地等作为母题符号。人类早期形成了“女人=身体=容器=世界”的象征公式[6]25。白音宝力格离开草原也是与母性的分离,这在张承志《黑骏马》的无意识抒写中也可窥探出痕迹。《黑骏马》以古歌为引,以伯勒根河为叙事开端,伯勒根河既是小说的开端,也贯穿整个故事,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的爱情受伯勒根河滋养,也终结于伯勒根河。额吉死后,索米娅成为白音宝力格与草原唯一的生命脉络,当索米娅跨过伯勒根河时,白音宝力格与草原的血脉关系也断了。埃利希·诺伊曼认为:“母性的水不仅仅容纳;它也滋养和变形,因为一切生物都依靠水或大地的乳汁而成长并维持其生存。”[6]42女性作为“容器”象征,与其根本关联的元素就是水和大地。草原大地是小说中最为广大的母亲,而伯勒根河则是养育草原民族的乳汁。因此,《黑骏马》以伯勒根河为开端,以伯勒根河作为爱情悲剧的见证者,正寓意着白音宝力格与草原母亲的“断乳”分离。女性作为“大容器”形态,“它倾向于包容万物,万物产生于它并围绕着它,就像一笔永恒的财富”[6]47。伯勒根草原既是“万物一体仁爱”的生命巨系统,也是隐晦而又溢于言表的、沉默而又振聋发聩的“母神”。白音宝力格骑上黑骏马飞奔找寻的不仅是逝去的爱情,也包含着丢失的母性关怀。

(二)草原女性的困境关怀

草原母亲以无言的包容、广大的胸怀抚育着草原众生。张承志笔下的白音宝力格强烈地展现出对草原母性的依恋与崇拜,如小说结尾那炽热的抒写:“我滚鞍下马,猛地把身体扑进青青的茂密草丛之中。我悄悄地亲吻着这苦涩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我和索米娅的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这出现过我永志不忘的美丽红霞和伸展着我的亲人们生路的大草原。”在《黑骏马》有情生命世界中,草原是最广阔的、最隐晦的“母神”母亲形象,而额吉、索米娅与其其格则将草原女性的生命美好与精神困境具体言明。

1.额吉——草原生命传统的具象化

草原对一切生命的恩养与包容是其作为“母神”母亲最生动的精神特质,额吉作为典型的传统蒙古族女性将草原精神具体地表现出来。聚焦于生命意识的冲突,额吉身上既体现了“万物一体仁爱”的生命美学意蕴,又显示出草原传统文化中保守的一面。

在张承志笔下,额吉被塑造成全知全能的、极度包容的女性形象,她的身上存在着草原坚韧的精神力量、宗教的信仰力量、无私的母性力量。正因如此,额吉体谅一切生命的艰辛,尊重一切生命的尊严,抚育一切生命的存在。不管是黄毛希拉的血脉其其格,还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白音宝力格,抑或是微小的牲畜,额吉都以高度的生命关怀去对待。但在另一方面,额吉将生命存在放置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导致她以妥协的态度来面对草原女性所遭受的磨难与压迫。在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强暴后,额吉对白音宝力格说:“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额吉将孕育生命的能力作为女性最重要的功能,本质上物化了女性自身的生命价值,除此之外的道德、法律等对女性来说显得苍白无力。

生命美学是基于生命的美学,“它首先强调的是要改变我们日常见惯不惊的所谓‘生命’观念”[7]。在《黑骏马》日常生活的抒写中,额吉奶奶将“生命为本”的草原生命观念展现出来,也正是这种传统文化塑造出白音宝力格充满生机的形象。同时,额吉甚至整个草原都将生命存在置于女性尊严之上,崇拜女性孕育生命的力量,而没有把生命置于女性自身的价值之中。草原传统文化是有情的生命文化,造就了白音宝力格美好的草原生活与爱情,同时也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中割裂了白音宝力格与草原的血脉关系。

2. 索米娅——生命观的继承者与觉醒者

作为新一代的草原女性,索米娅延续了额吉与草原“母神”的慈悲、博爱、敬畏生命的优良传统,同时她也面临着草原女性世世代代遭受的困境。索米娅在现代文明与草原传统文化的融合中继承了“生命为本”的生命观,也显现出女性自身生命价值的觉醒。这种觉醒是索米娅于自身命运的觉醒,她将这份女性生命的解放寄托于草原女性的未来——其其格身上。

索米娅继承了草原传统的生命母性,这种一脉相承的女性意识也造成了她悲剧的命运。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强暴而怀上其其格,在保守的草原文化中孕育生命是草原女性的母性“天职”,因此,索米娅在感情与新生命的抉择中牺牲了爱情。白音宝力格是索米娅的爱人,但同时也对索米娅腹中的小生命具有“危险性”,正因如此索米娅在怀上其其格后,便对白音宝力格有一种含有敌意的警惕。这种警惕来源于生命保护与血脉上的生命母性。草原女性坚韧的母性传统支撑着索米娅的生活,她也终于迎来了女性自身的觉醒。纵观索米娅的一生,恋人白音宝力格、施暴者黄毛希拉、丈夫达瓦仓共同支配了她的一生。白音宝力格给予索米娅爱情却离她而去;黄毛希拉对索米娅施暴却带给她女儿其其格;丈夫达瓦仓保护了索米娅,但也难逃草原传统文化中对女性自身价值的轻视。直到林老师通知索米娅成为学校的正式职工,索米娅终于找寻到自身的生命价值,“她丢掉筷子,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我已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复活了的美丽神采”。另一方面,索米娅在经历了悲剧的命运后,想让女儿其其格摆脱蒙古女性的命运。其其格是草原的未来,也是草原女性的未来。索米娅将其其格送入学校,与白音宝力格分别时商议其其格的教育问题,这是草原女性接受现代文明的积极表现。

此外,索米娅身上还体现着草原传统文化对新生命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造成了孕育生命的执念,也就是生殖崇拜。草原传统生命观念与孕育新生命是分不开的。额吉、索米娅妥协于黄毛希拉的卑劣行径的主要原因是孕育生命的神圣性。索米娅在失去生育能力后,仿佛失去了女性的生命意义,因此索米娅向白音宝力格恳求道:“我得有个婴儿抱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就没法活下去。”生育对女性是神圣的“天职”,还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张承志将这个至今仍被广泛争论的问题以艺术的、生命的形式呈现出来。无论是包容一切生命存在的博爱生命意识,抑或是对生育的崇拜,《黑骏马》都将这些生命的思考赋予到草原女性身上,通过草原女性的命运展现出“万物一体仁爱”与“生命为本”的生命美学特征。同时,《黑骏马》也通过草原女性与白音宝力格的生命冲突来阐释草原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差异,在母性的包容与离去中找寻人与文化血脉割裂的根源。

三、 人与草原——生命与审美的根源关系

中国生命美学对《黑骏马》而言是极度契合的解读视角,主要原因不仅是张承志小说具有强烈的生命性特征,而且也体现在寻根文学的“审美”出发点上,也就是说生命美学与寻根文学最终指向的都是“审美”问题。因此以中国生命美学为视角,《黑骏马》中人与草原的根源关系不仅是生命的,更是“审美”的。

(一) “审美”——寻根文学与生命美学的共同指向

20世纪80年代,在当时浓厚的文化批判意识下,寻根思潮极度推崇具有生命力的文学作品。这种生命力往往走入“偏远”与“荒原”,具有民族化的、原始性的生命力量,“从原始山林、民间荒野中找寻出来的本能冲动和原始生命强力”[8]。《黑骏马》便是这种“寻根生命力”的典型代表,额吉、索米娅展示出草原坚韧的生命力,白音宝力格则体现了追求先进文明的极度理想化的生命力,这两种生命力都在解构伦理道德的叙事中展开冲突,给予读者激荡的审美体验。同时,寻根文学最中心的主旨便是找寻民族的、文化的根源自我,这便避不开对传统文化进行审视。面对这个问题,寻根作家们立足于“审美”,“试图以‘审美’的态度来重新认识传统文化的价值”[8]。在《黑骏马》中,张承志将草原传统文化以沧桑的古歌般的诗意呈现出来,超越伦理道德的功利性,达到极度抒情的审美性。总之,从寻根文学的主张、思想根源来看,《黑骏马》等寻根小说,既是具有“生命性”的观照,又是指向“审美性”的传统文化自我寻根。

既然寻根文学兼具生命关怀与审美的最终指向,那么中国生命美学对寻根文学的意蕴解读便是极度契合的,因为生命美学本身就是以生命为视界的,并最终希冀达到“审美的人”的美学流派。生命美学区别于其他美学流派,有着自己独特的基本思路:“美学的奥秘在人—人的奥秘在生命—生命的奥秘在‘生成为人’—‘生成为人’的奥秘在‘生成为’审美的人。”[9]33从生命关系到审美关系去阐释《黑骏马》的生命美学意蕴,这是一条新的“寻根”路径,“把人失落的本质在美学中归还给人”[9]33。因此,白音宝力格与草原的交融—离去—寻觅,也是白音宝力格对草原传统、生命文化的审美状态的变化。不止是生命美学,任何美学流派都要关注“美是什么”的本体论问题,在本体论的基础上构建理论体系,其最终的现实意义必然离不开“审美”的价值。除生命美学外,意象论美学主张追求“诗意的人生”“审美的人生”[10],这与生命美学“生成为审美的人”是殊途同归的。综上,寻根文学具有原始的“生命”力量、“审美”的最终指向;中国生命美学以“万物一体仁爱”的生命为视界,关注的也是让人成为“审美”的人。在此理论基础上对《黑骏马》中白音宝力格与草原的根源关系进行文本解析,便能得出:生命美学视域下,人与草原的关系在根源上是生命的关系,人的个体小生命与草原自然的大生命组成了一个自协调、自鼓励的生命巨系统。白音宝力格的“寻根”之痛,其病源是个体生命与有情的大生命割裂开来的生命血脉之痛。从生命美学的本质上讲,人与草原的关系不仅是生命上的,最终指向也是审美上的。

(二)“交融—离去—寻觅”模式的生命审美关系

白音宝力格于幼年时来到伯勒根草原,在草原的恩泽中成长,邂逅了生命中的挚爱索米娅。但索米娅被黄毛希拉玷污怀上其其格之后,白音宝力格选择逃离伯勒根草原。多年后,褪去稚气的白音宝力格重回草原,在愧疚中苦苦寻回自身与草原的血脉关系。白音宝力格与伯勒根草原经历了“交融—离去—寻觅”3个阶段。在不同时期白音宝力格与草原的生命关系、审美状态是截然不同的,这种反差给予我们激荡的生命感悟、震撼的审美感受。

幼年的白音宝力格受草原恩泽,额吉奶奶无私地抚养其成长,此时他与草原的生命关系是水乳交融的。在“交融”的阶段,张承志对草原世界毫不吝啬地赞美。文中讲到“伯勒根”是突厥词源的借词“给”之义。伯勒根草原是“给”的草原,是“给予”一切生命以关怀的无私“母神”。白音宝力格在伯勒根草原的胸怀中以一种高度的“审美”状态成长:“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生命美学视域下,幼年白音宝力格的个体小生命与草原自然的大生命组成的生命巨系统是和谐的、平衡的。同时,这种人与草原的美好生命关系也是审美的关系,草原万物在白音宝力格心中是无比美丽的存在。

索米娅被黄毛希拉强暴而怀孕,白音宝力格与草原传统文化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此时,白音宝力格离开草原,《黑骏马》的叙事进入了“离去”阶段。个体生命从草原自然的大生命中割裂开来,以往审美的草原万物让白音宝力格感受到无比陌生与孤独。无私的额吉、完美的恋人索米娅用草原传统的生命观念妥协于黄毛希拉的卑劣行径,这让白音宝力格对草原与自身的生命关系产生了怀疑:“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的亲生骨肉。”白音宝力格认识到索米娅并非完美无缺的爱人,额吉身上不仅具有无私的品质,还保留着草原传统文化的“自然法律”。生命巨系统失去了平衡而被分裂,审美关系也因此走向对立,白音宝力格以离开草原故乡的方式来重新平衡人与世界的失衡状态。

最后,白音宝力格重新回到草原,希望再次找寻与草原的生命血脉关系,但额吉去世、索米娅远嫁,这让白音宝力格陷入“寻根”的迷惘。此时,《黑骏马》的叙事进入“寻觅”阶段,这种“寻觅”所寻的不仅是白音宝力格与草原母亲的生命血脉,更是幼年时人与草原组成的和谐的生命巨系统所带来的审美关系。在“离去”阶段的生命观念冲突中,额吉不再是“全知全能”的长者,索米娅也不再是纯洁无暇的爱人,而整个草原的“自然法律”“草原习性”也让白音宝力格无比陌生。白音宝力格“寻觅”的本质也是对草原故乡“审美”状态的协调,在生命与审美的关怀中得到文化血脉的复归,让自己“生成为审美的人”。

四、 结语

《黑骏马》以一场爱情的悲歌来唱诵内蒙古草原文化的崇高生命性与时代冲突性。我们以“万物一体仁爱”的生命美学为视角,能更加细腻地解读《黑骏马》中蕴含的蒙古族的传统文化、生命意识,从而以文学的力量促进中国各民族文化交流与情感文化共同体的构建。生命美学不是局限于文本的“小美学”,而是走入现实生活的“大美学”,以生命为中心视角,《黑骏马》中的社会现象、道德伦理问题至今仍值得我们去反思。同时,生命性与审美性并不局限于寻根文学,其他文学流派的小说都可能包含找寻民族文化根源的生命抒写因素。例如,湘西世界是沈从文整个小说体系中最重要的部分,表达了找寻本土文化的生命意味。沈从文写湘西世界小说早于寻根文学几十年,生命美学是对终极生命关怀的追问,因此它是跨越文学类型本身的“大美学”。而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莫言、余华等作家的作品更加突出了这种生命性。如《活着》《生死疲劳》等家喻户晓的作品,总是在启发读者对生命存在、生命苦难的思考。写作是作家回归子宫的隐秘愿望的达成[11],以生命美学为基本视角来阐释各类小说作品的终极关怀无疑是一条指向人类文化本源的“寻根”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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