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生命:魏晋名士悲凉而孤独的抗争
2024-01-08赵文建
赵文建
汉末魏晋是中国古代人性觉醒的时代,“人”被发现。曹操说“性不信天命之事”[1],他三次颁布法令,唯才是举;仲长统提出“人事为本,天道为末”;嵇康激烈地反对名教。这就打破了汉朝以来笼罩天下的“天人合一”和“三纲六纪”之说。尽管司马晋朝信奉名教,士族代表人物王衍却公开讲自然与名教“将毋同”。魏晋名士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宁愿放荡怪诞,也不想约束自己的性情和欲望来固守礼法名教。这种谈玄任放之风,使人性获得解放,人性的各种需求得以自由,生命变得自信绽放。统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三单元选录的《陈情表》《兰亭集序》和《归去来兮辞》三篇文章,形象地展示了魏晋时代士大夫群体尊重生命,从苟且到超脱所进行的艰难抗争。
《陈情表》苟且跪舔,守护生命空间。儒家倡导父慈子孝、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这固然是保障人类种群繁衍的需要,其实也是尊重生命、落实人之所以为人的责任的表现。但传统社会忠孝不能两全,在为国尽忠追求事功面前,奉亲尽孝从来都退居其次,个体生命一直遭受漠视,不被尊重。李密的祖母尊重生命,含辛茹苦,把自幼多灾多难的李密抚养成人;李密报答祖母养育之恩,精心伺候缠绵病榻的祖母。这是生命之火的传接,本是人伦常情,但不仅给李密赢得大孝子美名,树大招风也带来了麻烦。司马炎新登帝位,笼络蜀汉旧臣,屡次征召李密赴京城洛阳任职。因为司马氏凭借阴谋滥杀篡夺曹魏政权起家,新建晋朝政局不明朗,李密心有疑忌不愿奉诏。面对享受富贵利禄与全身避祸供养尽孝的矛盾对立,李密选择了后者。但是李密屡次拒绝奉诏,引起司马炎的不满和猜忌。为了打消晋武帝的猜疑,挣脱罗网,李密写下《陈情表》,不惜摆惨跪舔,用鬼谷子的飞钳之术,与晋武帝的政治高压博弈。李密对祖母和对自己生命的诚心尊重和坚定守护,毋庸置疑,真切感人。他成功地钳制司马炎接受自己先尽孝后尽忠的请求,把“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口号变为尊重生命的现实行动。关注个体生命,奉亲尽孝,第一次摆到了为国尽忠追求事功前面。
《兰亭集序》直面死亡,生命留痕。共襄盛会、为《兰亭集》作序的还有孙绰。孙序全文也由议论阐发和写景叙事两个部分组成,只是孙序“议论—描写—议论”的结构形式不同于王序。文章第一部分提出“古人以水喻性”,山水能够改变人的性情,化解在俗居生活中失去本心的苦恼,达到“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2]。第二部分先描写周围山水的壮丽和人们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怡情悦性,并由此产生物我齐一的玄想,进而认为人世的一切在万古永恒的自然面前不再有任何区别,人命修短与人生苦乐都将走向共同的归宿。孙绰认为这就是人们歌咏自然与人生的真谛。
孙绰是当时著名的玄学家,他的《兰亭集序》秉承庄子齐物思想,对人事生活与自然万物采取等量齐观的态度,同等看待人生的悲喜寿夭。王羲之与孙绰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玄风迷醉,然其经世济用之心终究没有泯灭,仍然是一位清醒的生活当局者。所以他写《兰亭集序》,领受眼前美景加盛会之极“乐”,体悟时光易逝、绚烂至极必定走向衰败,感受情随事迁、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之沉“痛”,而且欢乐越炽烈苦痛便越深广。并由此联想到“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这种现象诸如从《汉乐府》“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3],曹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4]到阮籍“人生若尘露”“惜逝忽若浮”[5]和陆机“人生安得长”“俯仰独悲伤”[6],以及石崇《金谷诗序》说的“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7]。对此,过去“未尝不临文嗟悼”,一直不能“喻之于怀”。今天觉悟了“一死生”与“齐彭殇”的虚妄,发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明白了感慨时光易逝、情随事迁和死亡之痛是人类共有的千古同悲。可见,孙绰观照自然与人事,滤却情感温度,藻饰文字,追求的是体认虚幻的玄理;王羲之则体察现实人生,痛惜人生短暂而且只有一次,面对死亡威胁,想起先哲“死生亦大矣”的告诫,坚信“虽世殊事异”,但人性能同情共振,所以“列序时人,录其所述”,留下今天的人生痕迹,期望“言立同不朽”[8],坚信“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罗丹认为“艺术即情感”。王羲之《兰亭集序》立足现实人生,直面死亡,不失希望,这种悲凉而不颓废的悲悯情怀,可能正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一直为人传诵,而孙绰《兰亭集序》却少有读者问津的原因吧。
《归去来兮辞》超脱羁绊,返璞归真。此前,陶渊明五次出仕又五次归隐,跌宕起伏的仕宦经历,暴露了其内心矛盾纠结,让陶渊明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本心与本性。所以写作《归去来兮辞》,召唤自己听从内心选择,摆脱对官场红尘的依恋,战胜内心的犹豫,不违自然质性,回到自己喜好的田园。《归去来兮辞》实际上是一篇挣脱羁绊回归自然的宣言书。
《归去来兮辞》全文五韵。第一韵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句语气强烈的反问开篇,呼唤自己从红尘名利场回归田园。“归去来兮”反用《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9]典故。接着诗人抚慰心为形役的苦痛,庆幸迷途知返,展示归途中的急切轻快的同时,流露出对前途的忐忑不安。第二韵写家人迎接自己到家团聚的喜悦。第三韵写在家园中清静自守,友松伴菊,自在无碍。然而,面对缓缓西下的落日,诗人靠着园中孤松,不禁对自己的决然归隐又产生了怀疑。
第四韵再次用“归去来兮”打头,首先表达自己割断世俗尘缘的决心,转而在家内与亲人欢聚、琴书自乐,在家外与农人结伴,走进山野农田。但是,当看到春天来了,草木生长,冰融泉流,又勾起诗人生不逢时、虚耗人生的忧惧。
伴着这怀疑和忧惧,第五韵起头诗人发出悠长而绝望的叹息:“已矣乎!”“已矣乎”化用《楚辞·离骚》末段“乱曰:已矣哉!”[10]意思是“罢了,罢了!”屈原面对“国无人莫我知兮”,去留失据,经历无数纠结之后,毅然决定坚持正道,以身殉道。此时陶渊明连用三个反问,哀叹自己余生无多,既然“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决计抛弃入世奔竞,不再纠结,解放自己,从此由着自己的天性喜好,随心所欲,或植杖耘耔,或长啸赋诗,特立独行,独来独往,把生命交给自然,一切信天由命,不再猶疑。至此,陶渊明完成了田园躬耕生活的规划,此后尽管也一直留心朝政,猛志常在,但终究没有再走出田园。他脱略形骸,身心与山野自然融为一体,委运任化,不再挣扎,固守着自由本真,直到生命尽头。记得叶嘉莹说:“研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可以体悟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的寂寞悲苦中,以其自力更生,终于挣扎解脱出来而做到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经历。”[11]罗宗强又说:“物我一体,心与大自然泯一,这正是老庄的最高境界……陶渊明是第一位达到这一境界的人。”[12]
可以说,因为人性的觉醒,三位作者觉悟了死亡的威胁。面对生存环境的压迫,他们的心境是悲凉孤独的,但他们尊重生命,没有屈服,更没有颓废。李密孤独抗争,守住了生命空间;王羲之孤独抗争,寄希望于未来,写下生命精彩的一笔;陶渊明孤独抗争,生命和心灵获得自由,确立起孤高自守的人格丰碑。后来,李密有意得罪晋武帝,被免官;王羲之耻受王述压制,称病去职。两人从此绝意仕进,悠游自得,终老山林,对后人陶渊明的决意归隐不能说没有影响。
【参考文献】
[1][2][7]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12.
[3][4][5][6][8]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9.
[9][10](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长沙:岳麓书社,2002.9.
[11]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作者单位:江苏省镇江市丹徒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