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镜头之后

文 曹珺萌

一个又一个像素块在脑海里漂浮，立定然后又开始移动。

立定后呈现的影像里显现出的，是两个月以来几乎每日都出现在赵棠慕的镜头前、她已经不能更熟悉的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队员的身形模样。哪怕是只看背影，她也能准确地指出这是哪一位队员。

但即便如此，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刻，她仍困于白天残留的失控感里。

为拍摄中国电子竞技国家集训队队员集训期间和亚运赛时的影像，赵棠慕坐上了8 月7 日上午前往杭州的高铁。即便站在中国棋院杭州分院的房间里——这是电子竞技项目的训练馆和集训场地——赵棠慕说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具体日程和工作内容，这个状态和今年3 月她刚刚听说自己将参与到编辑部“亚运会的工作”中时并没什么两样。

镜头前，运动员来去。

镜头后，赵棠慕组合屏幕中的像素，在无序中摸索。

“我去到那个地方，我不知道我每天的工作计划是什么，不知道我第二天要几点起床、几点能下班。从我到杭州的那一刻起，每一天都是未知的。”尽管对于需要记录的部分有感知，但面对近40 名拍摄对象和不熟悉的场景，她可以走到什么位置拍摄，拍到什么程度“够了”，全部是没人可以揭晓给她的未知数。过往的经验并不能让她找到一个确定的路径。

而过去这些，都由她自己掌握。

作为摄影和视频剪辑入职《电子竞技》杂志编辑部是2022 年3 月的事情。这是赵棠慕的第一份全职工作。更多的时刻，她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屏幕前筛选拼接素材，或沉默地站在相机镜头后掌镜拍摄，然后给自己设定好每天的下班时间。她喜欢独自有规划地完成这些工作，喜欢这些带有掌控意义的确定感。再复杂烦乱的素材，在她的手下，也可以变成听话的士兵，经她排列组合和调试规整之后就是一支英武挺拔的军队，准确地击打观众的感官。

到了杭州，外界所有条件都发生了变化，她熟悉的计划感被打乱了。她的拍摄对象从出镜记者变成专注学习或训练、偶尔想要躲避镜头的运动员，她的拍摄时间从约定好的某天上午11 点钟变成了无数个全天，她的拍摄位置从固定站位变成了随机的场景。

但她至少还能掌控自己的镜头。

于是她回到自己的镜头后寻找某种确定感。打开相机，调整角度对准某一方向，调节镜头和光圈，按下快门。

随着赵棠慕跃动的右手食指，那个十几厘米见方的屏幕里，无数个漂浮的像素块短暂立定，然后又开始了移动。她重复这个动作，偶尔停下来回顾那些像素块立定的瞬间，然后重新开始调试，按下那个最终确定的按钮。

晚上把拍摄的素材上传网盘的时刻，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安静坐定的时刻。整理素材的同时，那些来自定格瞬间的确定感和一天工作事实上的结束或许是更重要的部分。

日复一日，集训队的训练和其他安排看起来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但鲜有人知道发生在“按部就班”之前的事情。对于运动员和教练员来说，他们只需听从最后确定的那一道指令，而对于随队的工作人员来说，变化每一刻都在发生。“比如我今天早上9 点还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但这个安排就突然取消了，过一会儿又突然安排了别的。”

在前阵子流行的MBTI 十六型人格测试里，赵棠慕测试结果的第一个字母是I，最后一个字母是J，前者代表她偏内向，后者代表她更偏好计划性。但集训期间日程的“随机”让她感到另一种无所适从。比如，当她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确定”的指令，并为此花费很多时间尝试准备一份完备的拍摄计划时，几天后，这个指令取消。变化发生，计划泡汤，付出的时间变成了某种程度上无意义的花费。而所有这些，按下再多次的快门，赵棠慕也解决不了。她形容自己经常在崩溃的边缘，但这个边缘还在持续地刷新界限。

于是，她逼迫自己转换思路。改变不了变化频出的状态，那就去尝试在努力解决问题的同时也接受遗憾，在这个过程中锚定自己。“我现在能接受，就是策划是我今天的工作，不是明天的。因为明天不能完成这个策划，是有可能的。”

事实上，每一份准备好又泡汤的策划并非无意义的时间消磨。在赵棠慕和视频拍摄同事收到国家队定妆照拍摄日程安排的时候，距离这一天到来只有三天时间。赵棠慕是主摄影师，她和视频拍摄同事需要在这三天里，确定全部的拍摄流程。队伍40 名成员的拍摄时间，6 个项目的拍摄顺序，联络化妆师、队伍管理，加之不同的训练时间、部分项目额外的拍摄安排和照顾个别项目的情绪，协调远比想象得困难。“包括当天刘云雨要去跑（传递）火炬，我们要怎么安排和平的时间，包括有的项目老板要过来合影怎么安排。我们还要想怎么安排时间，拍完之后大家的心情是愉快的，不能耽误他们晚上的训练。”

不停地沟通，反复地修改，问题一个个地被解决，过去准备好又泡汤的计划变成了为这一次升级准备的经验条。

拍摄日的时间线在一点点被填满，日程开始变得确定。“你每天都要不得不去跟一些不认识的人去沟通，我感觉这两个月我跟鑫姐（视频拍摄同事）的应变能力、适应环境能力包括沟通能力，都瞬间增长。”同时刷新的还有属于摄影师的核心能力，“那天拍完对于我的拍摄有很大的帮助。比如之后我就知道什么光圈更合适，人站在哪个位置更好，包括我拍一张合照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我会更明确。”

在某些停下来的瞬间，当她跳出临场感去体味周遭的一切，她看着站在那里端着相机的自己。一线运动员在周围，亚运标准的集训和竞赛场，放任她去狂奔或停驻的主编，在后方等着她照片的同事。

她忽然感觉自己很幸运。

她执拗地认为，年轻是资本，但不是自己犯错的理由。她希望能积蓄起力量，丰满起羽翼，“有经验的年轻才是资本，因为我下一次才可以有底气勇敢地冲到最前面。”她不想要辜负这份幸运。

于是她不停地摸索和尝试。渐渐地，不确定感不再会伴随她的午夜梦回。赵棠慕依然与映出不同光影的像素块为伴，而让它们停止漂浮的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力量。

她成为了那个确定本身。

她还记得一次她被自己吓到的时刻。

电子竞技集训队集体前往武术集训基地，与武术队进行交流学习的那天，完成了队员学习武术动作、交流的拍摄之后，交流临近结束。没有任何指令，在几十个人的注视之下，赵棠慕端着相机走到最中央，喊集训队的所有队员拍一张合照。她高举起一只手，发出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得到，“来所有人，看这里！3——2——1！”

“拍完之后我会想，我刚刚在干嘛，我刚刚不会是把所有人都挤开，第一个冲到C 位，让大家看我吧？”赵棠慕回忆起那个场面时瞪大了眼睛，盘算着现场除了电竞队的人、武术队的人还有很多陌生的摄影师，“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那么勇敢，我从他们所有人中间穿过去站在C位，跟大家喊，看这里。他们所有人都在拍，我就把他们挤开。我就要他们（队员们）只看我，我就是要拍中心的位置，我要确保我能拍到正的。”

当她有了确定的目标，外界的变化不再能让她动摇，反而坚定了她前行路上的寻找。

赛时，赵棠慕离开棋院，以专项摄影记者的身份驻扎在杭州电竞中心。尽管赛程是确定的，但数量有限的摄影池背心、媒体村与电竞中心的远距离车程又成了新的变数。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陷于变数带来的梦魇中。

来到杭州电竞中心，她终于置身无数次模拟过的场景。当看到其他有经验的摄影师扛着更合适的长焦镜头轻车熟路地走到她摸索了一下午的最佳位置，她感到一瞬间的慌乱。但十几分钟后，当运动员移动位置，她马上更快地移动到了那个她早就盯上的下一个点位。

是她熟悉的确定感。

她感到面前原本陌生的场景因她的摸索而拆解成了她熟悉的基础公式，而年轻带来的敏捷和活力一下成了她的优势。果断按下快门，她心里笑了一下，“你也还行啊小赵。”

她确信自己的勇气来自于几个时刻。

9 月26 日，王者荣耀亚运版本项目运动员获得了亚运电竞的首枚金牌。也是在这一天，赵棠慕历经坎坷第一次换到了摄影池背心，可以来到舞台上利用“黄金两分钟”近距离拍摄选手。给同事传照片的时候，赵棠慕发现由于紧张，有些图虚焦了。是不是辜负了宝贵的机会，内疚感让她感到迟疑。

颁奖结束已经将近晚十点，赵棠慕收到了妈妈的信息。她的妈妈说自己正在看央视转播。

“都比完了，妈妈你在看啥？”

“重播。”

“妈妈你看到比赛的台子了吗？你姑娘刚刚就在台子上拍摄。”

遗憾的情绪变淡了，赵棠慕因为妈妈的关注而有些欣喜。“我是一个幕后工作者，我的工作是记录拍摄，让大家能看到电子竞技。我看不到我自己，可能我家人也看不到我，就是哪怕我妈妈在看比赛，她也看不到我。但我能告诉她我来过，这个地方我拍过，我站上来过。这是我努力能做到的事，我争取我可以去做的事，这是小赵能做的。”

她提起和妈妈相关的另一件事。因为赵棠慕在棋院拍摄时候对和平精英亚运版本项目的运动员印象很好，所以经常在聊天时和她妈妈聊起他们。10 月1 日的比赛结束，她给妈妈发消息报赛果，妈妈给她回复，语音消息里说自己正在和她同事打《和平精英》。“她快50 岁了。她说她路都走不好，也不知道怎么打人。但我跟她说《和平精英》，她愿意去了解。我是热爱的、是投入的，我愿意干我的职业，我妈妈就愿意相信我做的事。”

至亲在坚定地支持着她，她的幸运还没有溜走，她自己不该迟疑。

于是之后的每一天，早于中国队比赛开始一个小时到场争取摄影池背心成了她必须做的事情。“我跟自己说，小赵你来都来了，你为什么不拍到最好的位置？”

而每晚坐在返回媒体村的公交车上，她都会点亮手机，不停地刷当日杂志发布的微博。在无数个瞬间定格于赵棠慕面前那个十几厘米见方的屏幕上的像素块，被打上了“电竞中国”的水印，通过名为“电子竞技杂志”的微博账号，映照在热爱这个项目的人的瞳孔里。

“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尤其是摄影，我特别能接受自己是（站在）幕后的。我不希望自己被大家看到，但我希望我的小屏幕被大家看到。那个小屏幕它就那么小，它每天记录的事情都不一样，但它能把这些事情永远地定格下来。哪怕今天再去翻它，你也能想起来当天发生了什么。”

“如果这些事情只存在于我的小屏幕里面，没有人觉得它宝贵。只有让大家看到，它才有了意义。”

到了晚上，她刷新微博，一条一条地看下面的评论。“他们说这个照片很好看。”赵棠慕笑起来，脸庞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哪怕他们不知道这个照片是我拍的，我会觉得‘小赵你行，你拍的东西让大家看到了，电子竞技杂志让大家看到了’。这是这个亚运会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她找准时机按下快门，更加迅速地传输出几张照片，她要那些精彩的画面被看见。作为杂志在赛场上唯一的摄影记者，她知道她的同事、在赛场共同战斗的战友们在等她。她知道，她的至亲和她身为摄影师的信念永远在支持她。她确定地知道，当她立于镜头之后，无论外界的环境如何变化，年轻的她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牢牢锁住那些漂浮的像素块，抓紧可能稍纵即逝的幸运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