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文化对客家人族群认同感的影响
2024-01-05侯秋霞许绮彤
侯秋霞,许绮彤
(嘉应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族群作为一种现实存在的社会群体,其源于共同的血缘、地域、语言、传统、习俗、宗教,族群虽然是现代社会的主观建构,“但离不开文化传统、历史记忆等客观因素为之提供形成的可能。”[1]族群认同、民族认同乃至国家认同等问题是近十几年来社会学、民族学研究的热点问题,认同心理对促进世界和平与民族团结有着积极的意义。族群认同感(ethnic identity)于20 世纪前半叶随着“族群”一词被带到中国。狭义的族群认同感泛指个体对本族群的基本信念、态度以及对其族群基本身份的理解和承认;广义的族群认同感不但包括个体对本族群的基本信念、态度和参与行为,而且还包括个体对他族群的信念、态度和参与行为。
族群认同感的相关研究集中在心理学与人类学的领域。心理学认为族群认同是社会认同理论在少数民族心理学研究中的具体体现,是个体对其所属的群体或类属的认识和信念[2]。Houkamau 认为族群认同是一个动态多维的、涉及人的自我概念的结构;族群认同是一种概念化的自我模式,它可能会被周围的环境接受也可能被拒绝[3]。它对个体具有强制性,后代是什么样的,是由祖先先定的。族群认同是一个复杂的结构,不但包括个体对群体的归属感,也包括个体对自己所属群体的积极的评价、对群体活动的参与等。
族群认同研究中存在“根基论”和“工具论”两种观点。根基论又称原生论,认为族群的认同是基于无可选择的根基性情感,它是“原生的”,是“自然的”。基于血缘、语言、宗教等族群属性的“原生纽带”是族群形成的基本因素,对群体的内聚有着不可言喻的强制力,简言之族群认同是共同的血缘、语言、宗教等因素在个体的精神世界中产生情感认同的结果。工具论又称场景论,与根基论相对,认为族群所体现、表现出来的归属与认同是社会构建的,是会随着社会中功利性的场景不断变化的,还会被职业、阶级等身份所替换。它强调族群认同的场景性、族群结构的不稳定性和族群成员的理性选择,认为生态、文化、经济政治等外部结构的环境引起和决定了族群认同的形成和文化结构[4]。
客家族群是从中原迁徙至南方,与南方古越族遗民混化后,仍保留很强的中原文化习俗,形成有独特方言——客家话的一个独立的汉民族支系[5]。客家人主要分布在闽粤赣地区,广西、四川也分布有客家人。自20 世纪后叶以来,一场世界性的客家族群认同运动兴起,“寻根”成为客家族群认同的一种主要途径和方法。客家族群的寻根不仅是血缘的寻根,也是文化的寻根。通过文化寻根,进一步强化了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意识。广东聚集了三大特色文化的民系——广府人、潮汕人和客家人,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和客家文化对族群影响广泛。广东省东莞地区一直居住有客家人,由于地处珠江三角洲,广府文化的强势渗透,使这里居住的客家人更多地受到广府文化的影响,但在血缘和情感纽带上,他们承认自己是“客家人”。因此,选取生活在广东省东莞地区接受广府文化影响的客家籍大学生,与生活在广东省梅州地区接受客家文化影响的客家籍大学生作为研究对象,通过研究设计,比较两地大学生的族群认同感,探讨区域文化对客家人族群认同感的影响,以验证和探索族群认同中的“根基论”和“工具论”之间的争议。
一、研究方法
(一)被试
招募被试大学生60 名,其中男性30 名,女性30 名,年龄均在18~24 岁。选取嘉应学院大学生中受客家文化影响的梅州市各县区本土客家人30 人和受广府文化影响的生活在东莞地区的祖籍客家人被试30 人。按区域类型分为两组,每组30 人。有效实验结果60 份。所有被试在此前从未参加过类似实验,知情同意,自愿参与实验。
(二)实验材料和仪器
实验材料选取直观的图片材料和语言材料,可以较全面考察被试对客家文化与族群的认同情况。
选取客家文化元素图片和广府文化元素图片共8 对,如图1。
图1 实验样例图片客家围屋(左)和广府民屋(右)
采用侯秋霞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上的研究成果,总结出来的客家人人格特质词汇[6]。选用10组积极的人格特征词汇、10 组消极的人格特征词汇以及20 组非形容客家人的混有积极和消极的人格特征词汇。
所有材料采用E-prime 软件编程,在IBM 计算机上呈现。屏幕分辨率为1024×768。
(三)实验设计与施测程序
实验采用2(被试类型:梅州市本土客家籍大学生、东莞地区生长的客家籍大学生)×2(材料类型:区域文化图片、客家人的人格特征词汇)两因素混合实验设计。自变量为区域文化图片(客家文化的图片和广府文化的图片)和客家人的人格特征词汇,因变量为图片选择倾向和词汇选择倾向以及对应的反应时。
在安静的心理学实验室进行个别实测。实验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是视觉启动;第二阶段是人格特征练习阶段;第三阶段是人格特征词汇判断实验。所有被试都在电脑上完成人格特征词汇判断实验。将40 组积极、消极词汇随机用红色表示,要求被试者判断。
整个实验流程见图2。
图2 实验流程图
二、研究结果
(一)数据处理与描述性分析
将被试作答情况用E-prime 软件整理后输入SPSS 数据库中,并用SPSS22.0 进行分析。采用独立样本t 检验对图片的选择倾向和反应时进行检验,采用方差分析对词汇的选择倾向和反应时进行分析检验,并进行交互作用分析。
不同地区客家人对区域文化图片的反应结果如表1。
表1 区域文化图片的反应时与选择倾向差异检验
由表1 可知,区域文化图片的选择倾向被试类型主效应显著,P=0.000,反应时的被试类型主效应不显著。
梅州地区的客家人和东莞地区的客家人对于词汇的描述统计结果如表2、表3 所示。
表2 词汇的选择倾向描述性统计分析(N=60)
表3 词汇的反应时描述性统计分析(N=60)
(二)族群认同感的差异性检验
对数据进行2(被试类型:梅州地区客家人、东莞地区客家人)×2(词汇词性:客家积极词汇、客家消极词汇)方差分析,结果见表4、表5 和表6。
表4 被试类型与词汇词性的选择倾向的方差分析
表5 被试类型与词汇词性的反应时的方差分析
表6 被试间效应的分析
由表4、表5、表6 可知,词汇的选择倾向中被试的主效应显著,F(1,58)=148.06,p=0.000;被试类型和词汇词性的交互作用不显著;词汇的反应时中被试的主效应不显著,被试类型和词汇词性的交互作用不显著;选择倾向的被试间效应显著,F(1,58)=26.91,p=0.000;反应时的被试间效应显著,F(1,58)=4.10,p=0.04。
由表1 可知,区域图片的选择倾向存在显著的被试类型差异,梅州本土客家籍大学生选择客家文化图片的倾向明显高于生活在东莞地区的客家籍大学生。这表明,生活在梅州地区的客家人对客家文化的认同感高于生活在东莞地区的客家人。
由表6 可知,梅州本土客家籍大学生和东莞地区的客家籍大学生的积极词汇选择倾向均高于消极词汇的选择倾向,这表明不论是梅州还是东莞地区的客家人,都表现出明显的内群体偏爱,他们更认同客家人的积极人格特质。从表5、表6 可见,在消极人格词汇的选择上没有显著差异,表明不同地区的客家人均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内群体保护。总的来说,不同地区的客家人,都存在明显的内群体偏爱,他们对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是有血缘基础的,但由于受区域文化的影响,梅州本土客家籍大学生比东莞地区的客家籍大学生,对客家文化元素图片和客家人格特质更了解、更偏爱,选择倾向更明显,表现出更强的族群认同感。
三、讨论
(一)区域文化对客家人族群认同感的影响
所有对一个族群的心理表现、语言、文化、经济生活的观察与探讨,都基于对一个族群的关怀与思考。1970 年代至1980 年代中期,学界曾争辩,究竟族群认同是人类资源竞争与分享关系中的功利性工具还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无可选择的根基性情感,这就是“工具论”与“根基论”之争。这些争论实质上已经表明族群认同具有两大特征——它是工具性的,可因资源、环境改变而改变;它也是根基性的,不随时间、环境而改变[7]。客家作为汉民族中一个具有显著文化特性的民系,既有地缘性特征,更以文化心理认同为基础。客家人的堂号、楹联无不在昭告其后人:“客从何来”。历史上,客家人多次流离迁徙,千百年来,客家人保持坚定的信念,不被汉族其他分支分化。他们不忘自己的先祖是中原望族,以堂号、堂联的形式,真挚地表达了怀念中原乡土的感情。如李姓的“陇西堂”、叶姓的“南阳堂”、黄姓的“江夏堂”“千顷堂”等等。由于客家人南迁历史曲折漫长,历代人口频繁流动,因而十分重视族谱族源和迁徙情况的记录。翻阅族谱,后辈可以详尽了解祖辈人物的功绩,还可以了解他们的世系及后裔分布情况[8]。这种强烈的寻根意识与乡土观念,正是客家人在离开祖居地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对原有文化热土的眷恋。事实上,客家人的堂号、楹联、族谱等,可以看作是一种“根基历史”(primordial history),它们以“共同起源”强化族群成员间同族、同根的根基性情感(primordial attachments)。本研究表明,不论是梅州地区还是东莞地区的客家人,都表现出明显的内群体偏爱,他们更认同客家人的积极人格特质,显示他们对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是有血缘基础的。从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根基论”(原生论)的观点。
一个人群的血缘、文化、语言与“认同”有内部差异,而且,在历史中,有血缘、文化、语言与“认同”的移出,也有新的血缘、文化、语言与“认同”的移入。我们的知识建构深植于社会文化与现实利益之中,我们定义、寻找何者是“相似的”“相关的”与“合理的”,以构建一个熟悉的、利己的知识体系。因此,“工具论”(场景论)认为,族群认同可因环境、资源变化而改变。本文讨论区域文化对客家人族群认同感的影响,研究结果表明,生活在梅州地区接受客家文化的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感更强,生活在东莞地区接受广府文化的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感较弱。这与杜洁莉的研究结果相似[9]。客家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迁入岭南地区,在第四次、第五次大迁徙中的客家人散落在珠江三角洲的惠州、东莞和深圳等沿海、江河交界的地域,形成滨海客家聚落。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发展,滨海地区的客家文化正在被当地文化与各地不同的文化甚至全球文化影响、同化,其客家村落的习俗、观念与生活方式等都发生了变化。东莞地区的客家人,受当地海洋文化及外来文化的影响,客家宗族的结构不稳定。由于家族的壮大,围屋不再能满足人们居住的需求,这里的客家人因此选择分家。围屋渐渐被废弃遗忘,加之滨海地区的人们较少居住围龙屋或是土楼,每一间房子都只居住着一户人家,这种居住特点让广府地区的客家人有家庭观念,但对于族群的认同感逐渐变弱。这相比于居住在丘陵地区的客家人更具有显著的流动性。由于身处广府地区,村中的二代客家居民大多讲粤语,父母与子女之间交流多数是粤语和普通话,因此,东莞地区的新生代客家人由于平时使用客家话较少,因而大多不会讲客家话。这对于客家文化的传承是不利的。随着城市化的影响,城市里的祭祀活动已经减少,围屋废弃后,族群活动减少,家族聚集活动的日渐式微也使人们对族群的认同感降低。总的来说,生活在广府文化浸润中的东莞地区客家人,其语言、习俗和生活方式已经发生悄然的变化,也影响着他们的族群认同感的变化。
在梅州地区,不论是围龙屋还是土楼,它们的建筑特点都是通廊式的,一个土楼或者围龙屋居住着几十户人家。人们的宗族祭祀活动、节日活动都在围屋进行[10]。这种“族群而居”的特点,让梅州地区的客家人有着更强的家族观念、族群观念与族群认同感,他们的习俗、语言与文化都能够稳定保存下来。在梅州地区,日常人际沟通、交流主要使用客家话。从语言、饮食习惯到建筑风格以及堂号、楹联、族谱等等都传递着极强的“祖源记忆”。加上政府部门注重客家传统文化元素的宣传,从古民居保护、系列经典山歌剧推出到大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与保护,还有近几年民间大规模的姓氏族谱的编撰或续修,这些客家文化记忆工程不仅成为梅州旅游产业的吸睛之作,吸引更多的人了解客家文化,同时也极大地弘扬了客家文化,加深了梅州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感。
(二)族群认同感与文化认同
一方面,很多学者认为“族群”是一个有共同的客体体质、文化特征的人群;另一方面,有些学者则认为族群由族群边界来维持,它由一群人主观上对他者的异己感以及对内部成员的根基性情感来维持。族群成员的根基性情感,来自“共同祖源记忆”形成的血缘共同体想象。因此,“根基论”认为:族群认同是人们从其生长的群体中所得到的社会与文化身份,根深蒂固,难以改变。另一方面,族群边界的形成与维持是在特定的资源竞争关系中人们为了维护共同资源而产生的。因此,客观资源环境的改变,造成族群边界的变迁。“工具论”认为:族群认同是人类资源竞争与分配的工具。客观资源环境的改变,常造成个人或者群体借着改变祖源记忆来加入、接纳或脱离一个族群,由此造成族群边界变迁或对个体而言的族群认同变迁(ethnic change)。从某种角度来说,“根基论”与“工具论”好像并不冲突:族群认同的根基性情感来自成员共同的祖源记忆,但为了利益,个人或群体可能改变其祖源记忆[11]。一个群体,在某个特定环境下,一旦接受强势文化的影响和渗透,其认同将从祖源记忆中“移出”,而认同互动密切与强势的族群与文化。因此,本研究中,生活在东莞地区接受广府文化的客家人族群认同感较弱,他们在选择图片时倾向于选择具有广府文化元素的图片,这也是祖源记忆淡化,传统客家文化式微的结果。族群认同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人们持续的归属和自我归属的产物。人们在这个过程中产生持续性的自我归属,即通过“他群”的存在,认知了“我群”。并且,在多个群体中,由于文化上的差异,形成了文化的互补,最后发展出族群间的依赖和互补关系。研究显示了区域文化对族群认同的影响,虽然东莞地区的客家人相对于梅州地区的客家人来说,其族群认同感较弱,但仍存在明显的内群体偏爱,他们对客家人的族群认同是有血缘基础的。正如巴斯在《族群与边界》一书中强调的,即使不同群体的个体跨越边界或同多个群体的成员产生认同,民族标签也将会经常存在[12]。
从一个族群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是一种最好的发展模式。滨海地区是众多外来文化的聚集地,增强对一个族群的祖源记忆,保护其文化来源,是非常有利于社会和谐发展与文化传承的。政府要致力于族群人文历史载体的保护,加强客家历史文化的整理与收集,建造博物馆或者通过活动等形式展现出来,加强人们的祖源记忆。对于遗留下来的土楼、围龙屋应该及时保护,定期维护修复。提倡与时俱进的宗祠文化,因地制宜打造村史、乡贤馆、文化讲堂等,引导村民对宗祠进行的修复改造,推动客家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同时,可以打造客家特色文化旅游区,借助科技手段进行文化创新,加强和延展客家文化特色产业,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客家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是对客家文化的有力传播。增强祖源记忆与文化自信,不仅留住青山绿水,还要留住人们的乡愁,使人的内心有安放的地方,有情感的寄托和生生不息的动力。
族群认同感实际是个体对本族文化的认同与文化的自信,族群认同与个体对我是谁、我属于什么群体的认知是密切联系的,是自信的表现。提高族群认同感,可以提高个体对族群文化的认知与自信。可以说,族群的认同有助于促进个体的自我认知与归属感的实现。此外,族群的认同使个体和族群从文化血缘意义上的认同上升、扩大至现代意义的民族和国家的认同。通过客家族群意识和“客家精神”的提倡,促进客家人构建和发展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化认同,建立了更加广泛的客家人的联系交流[13],特别是促进了海外客家人对同根同源、同文同祖的中华民族的认同。族群认同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建构中可以起到积极的作用,这种同根的族群意识是民族团结的基础,也是事业发展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