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啼血的杜鹃
2024-01-05董文海
董文海
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帘拢空月痕
——林黛玉《桃花行》
在《红楼梦》大观园女儿国里,林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是一个被塑造得光彩夺目,感染过无数读者的人物形象。她作为林黛玉情同手足的义婢,与女主人公缔结了生死相依的缘分。命运休戚与共,心灵同频共振是这支“苦绛株”唯一的浇灌、培植和守护者。她虽然地位卑微,难以扭转大观园中“风刀霜剑”的险恶环境,却一次次地挺起无畏的身躯,为林黛玉遮风挡雨,捧出滚烫的肺腑,为女主人融化冰结的心曲。生前给予她无数的温馨慰藉,弥留之际施以最忠诚的终极关怀,甚至在黛玉逝后仍然厮守灵魂,不惜以遁入空门的方式殉情故主,最终向残杀林黛玉的封建家长们发出了最强烈的行动抗议!
作者曹雪芹在前80回的文笔中,似乎并没有把紫鹃当作一个重要角色来刻意打造。除了第57回《情辞试莽玉》外,其他涉及紫鹃的章节,大都是三言两语,简描速写。在提挈重要人物命运的太虚幻境诸“钗册”中,即使“副册”“又副册”,也未曾像香菱、袭人、晴雯等大丫鬟们那样,为她安排一席之地,留下一阕赞咏。不过,曹公即使在惜墨如金的简约中,也处处笔不虚发,从不同的情节和侧面,把紫鹃同黛玉结成的特定关系,以及她在这种关系中的性格、心地、胆识和作为,陆续自然映现于读者面前。涵盖了这颗女一号主角的生命卫星,在关爱黛玉愁病身躯、沟通黛玉情感私密的心灵茧房、屡向黛玉直言无忌地规谏、相主统群营造潇湘馆的和谐生存环境并多层次、全方位的高光亮度。运用细节刻画,深刻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到了第57回,依据宝黛爱情的发展需要,曹公终于腾挪出了大半回的笔墨,为紫鹃设置了“情辞试玉”这个“列传”式的专章,使这位人物一举冲破了大观园中众多一般丫鬟的层面,初步完成了文学形象典型性的转化和升华。
設若曹公能够罄墨完卷,随着全书的结局,紫鹃的塑造必然是更进一竿的,甚或在最终补入太虚幻境的钗册中,也未可知。然而,正当紫鹃形象需要艺术大师不断提升新的高度,激发新的生命活力的时候,文学巨匠曹雪芹却先于他的人物悲剧命运不幸“泪尽而逝”。他走得那么匆忙,即使在“脂砚斋评语”中,也没有来得及披露一下紫鹃这个人物的发展脉络和命运结局,只给文坛留下了一片空灵的艺术悬念。完成紫鹃形象塑造的历史重任,落到了《红楼梦》续作者高鹗的肩上,高鹗接过了曹公现实主义的艺术火炬,在继续敷设、延展着曹公既定的紫鹃相主扶危一般细节的方方面面外,又本着“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文学要义,创造性续写了“黛死钗嫁”这个旷代悲剧的同时,也最终赓续、完成了紫鹃这一震古烁今的典型化人物形象。在渐渐白热化的悲剧冲突中,更突出了她对黛玉权益以至生命的监护守卫,对封建势力的斗争、反抗和义无反顾的决绝态度。使紫鹃的形象再上层次,获得了一种巨大的形体升华与喷薄张力,成为《红楼梦》人物画廊中一尊熠熠生辉、标高垂远的巨塑。紫鹃形象的赓续成功,是高鹗后40回对全书悲剧结局堪称豹尾式铸就的细节必然,也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单就这个形象个体的典型化成功塑造而言,可以说曹、高二公的艺术贡献几乎是平分秋色的。
俄国作家阿·托尔斯泰说过:“塑造高大的人,即典型,是艺术的任务。”法国作家福楼拜也说:“必须永远把自己的人物提高到典型上去,伟大的天才与常人不同的特征即在于:他有综合和创造的能力;他能结合一系列人物的特性而创造某一种典型。”经典作家们不厌重复地指归瞩望,总在说明在典型环境中,设置典型性的矛盾冲突,进而铸就典型人物不同凡响的形象,这是一切文学名作和鲜活人物形象赖以诞生的永恒圭臬和不二法门。联系名作家们的经典论断,我们再研读曹高二公旗鼓相当奉献的《试玉》和《死、嫁》两大专章,当会更深切地体悟估量出它们各自对紫鹃形象向“典型化”目标破茧化羽的冲腾和突变力量!
就让我们暂时搁置曹高两位隔代文擘,对紫鹃大量日常细节性的描述,专门聚集于《情辞试玉》和《黛死钗嫁》这两大“自传”性的关目,做一番粗浅的诠注和解析吧。
宝黛自主恋情的坚定支持和积极推动者——《情辞试玉》中紫鹃的睿智热忱
曹公精心设计的宝黛二玉的这桩自主恋情故事,时代背景显然源自作者所处的中国十八世纪,封建社会濒临倾覆的大变乱、大转型的前夜。其积极的人文思想渊源,固然上承金元时期的《西厢记》,下接晚明时期的《牡丹亭》等文学名著,表达了封建制度下思想觉醒中的新型青年男女,勇于冲破社会牢笼,追求个性解放,争取自主婚恋关系的强烈意愿与美好憧憬;但是,也必然打下作家所处的封建社会末世的鲜明烙印。只要对照一下宝、黛与张、崔,与柳、杜两对恋人所处的环境,人们难免更为摇头,更替男女主人公失望。因为这个时代,已经进入资本主义思想萌芽与封建宗法制度的固有土埌之间,突破与反突破,做最终对决较量的关键时刻。行将就木的封建王朝,恰恰又如“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反而呈现出“康乾盛世”的一抹余晖,实际是“回光返照”。黎明前的至黯氛围,在围剿扼杀自由婚恋观,恪守赓续“男女大防”的信条方面,比起金元晚明社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不会赐予钟鸣鼎食的封建门阀一方“普救寺”“牡丹亭”那样小小的自由天地,只会制造更加形格势禁、薄压心灵的精神窒息。宝玉、黛玉这对恋人,就是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既顺应时势、又不合时宜地登上荣国府大观园的情感追逐舞台。这种历史真实的经纬,也笃定了他们的最终破产结局,不可能验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木石前盟”。
这桩男女遂心的美满姻缘能不能顺利发展?围绕着这个悬念,前八十回随处可见严重冲击、消解宝黛姻缘关系的客观情节,向人们昭示宝黛之恋,仅仅是两个当事者的“一厢情愿”而已,封建家族的当权者们,不仅不买这个账,而且一直是另有别图的。可以说宝黛恋情从在荣国府萌发开始,就绝非风和日丽,而是阴霾四起;绝非鲜花簇拥,而是荆棘丛生。时至八十回前,宝黛自由爱情就已经鲜明地显露了日益失重、面临倾覆的弱势。
在荣国府封建门第的罅隙中萌发的宝黛情恋,由于客观环境对男女主人公主观预期所形成的碾压式封堵格局,在表达形态上必然是虚幻、扭曲的。初期,表现为大量的情感试探和心迹剖明。而宝玉的坦诚吐露,又与黛玉出于贵族少女的自尊、羞涩和囗不应心的矜持,产生了大量的口舌龃龉,呈现出“三日好了,两日恼了”的无穷风波。甚至令同情他们的读者群都产生“哀其不争”的怨怼。然而应知道,这正是宝黛通向情感完全契合的一个必需的心灵隧道和精神壕梁。这种写法正是此前“一见钟情”那类言情小说,无可比拟的深刻之处。我们看到,随着两人少年青涩的蜕褪,和青春心智的渐熟,加之不可或缺的紫鹃对黛玉源自底层生活经验的疏导和矫正,终于领悟了“志同道合”的灵犀,真正走入了彼此的心间。对这一转折具有突破意义的节点,应该是32回两人那段“轰雷掣电”般的肺腑倾诉。因听背后真诚语,遂抉同心一世情。标志着宝黛已经志坚意决地走向冲破封建家庭的樊篱,自主选择婚姻的叛逆之道。尽管在那个时代,他们仅仅也只能局限在个人的婚恋关系方面,不满于现实,憧憬于未来,而又无路于脚下。站在封建主义守旧立场上,人们或者可以责难宝、黛这些行为是“庸人自扰”,问题是他们已具有了突破封建制度牢笼全新的思想、意识和进步追求,产生了强烈欲做新质人的冲动,而又难于冲出封建家族编织的“金丝鸟笼”式的旧窠臼。其间一切软弱地哀啼、挣扎和反抗,形似无用,却都有着振聋发聩的反封建先声呐喊特点。他们虽然极像19世纪,俄国作家莱蒙托夫塑造的那种“多余的人”,但毕竟已具备了一个全新社会新人的雏形意义,成为新时代的吹哨者,旧制度的咒亡人。
我们只有了解清楚宝黛婚恋悲剧所产生的时代背景,及其在强权世势重压下所呈现出的匍匐挣扎形态,才能正确地认识黛玉贴心侍婢紫鹃的思想、性格和行为的正当、合理性,从本质上把握这个丫鬟所表现出的不同于一般婢类,独具光华的价值点和审美值。
紫鹃,是宝黛恋情从发生、发展,到悲摧落幕,全过程的见证、追随、呵护,以至奋力推动者,是大观园中与宝黛爱情烛火相映衬的唯一一缕怜爱之光,舍此触目扼杀力量,几近漆墨一团。自从把紫鹃派给黛玉,潇湘馆的客卿羁所,犹如有了植根、嫁接到大观园中的砧木,促进这个外来团队较快适应了这里的水土,也有了随时疏解黛玉寄人篱下的孤立无助,并为其抵御外围各种蜚短流长、遮风挡雨的掩蔽墙。这些作为都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王嬷嬷和雪雁等人,难于替代的。
假若红学考据中普遍认为紫鹃本是贾母派给黛玉的那名鹦哥丫鬟,到黛玉身边后改为现名的推断是确凿的,我觉得曹公从这个细节透露给读者象征主义和形象寄托深意,也是很值得读者做深层审美体味的。众所周知,鹦哥(鹦鹉)这种鸟,是与“鹦鹉学舌”相联系的。唐代宫诗中就有“鹦鹉前头不敢言”之句,可见深宫禁苑中的妃婢们对其恐惧之深。也透露出贾府女皇史太君把她派给外孙女时,既有料理好黛玉生活的善愿,同时也未必没有为维护封建礼教,让紫鹃随时监视外孙女的情感私密,希望她能像袭人那样,充当鹦鹉那种舌谄耳报“告秘者”的另一重目的。只是紫鹃不是袭人,依其自身的是非心和正义感,不仅不肯为乞怜邀宠,做这种出卖灵魂的肖小之行,而且恰恰背贾母、王夫人等封建大家长之道,反向而行,成了宝黛叛逆精神最坚定的拥戴和襄助者。她没有辜负黛玉为其改名“紫鹃”的期许,为宝黛的弱势情缘,营造了潇湘馆这片避秦逃扼的“桃花源”,勇敢地选择了为“木石前盟”啼春泣血、侠义悲壮的担当!更令人钦佩的还有,紫鹃视事的超前,触及本质的冷静观察。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姑娘与宝玉结缡牵手的决定因素,“唯情是重”固然是个人幸福的基础,但绝对成不了援步婚姻殿堂的阶梯,甚或恰恰可成为招致恋情破产的负面牵累羁绊。她清楚随着黛玉各种叛逆性格和行为方式的展露,已在“宝二奶奶”的备选名单中,大为减分、绌势日显。不用说难与蘅芜院中那位挂着金锁,“冷香”垂钓、待“玉”而沽的宝姑娘难与匹敌,甚至连薛宝琴、史湘云的遴筛档次都够不上。如再联系与《慧紫鹃情辞试莾玉》仅前隔两回的第54回,贾母借议论评书“陈腐旧套”的名义,对男女自由恋爱所表达的深恶痛绝:“……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我们不是完全有理由断言,这分明是封建大家长对宝黛那种违背礼教的婚恋行为的当面严厉警告吗?不难想象,这番举重若轻、实际直击要害,不啻讨逆檄令的说辞,已把宝黛潜滋暗长的恋情蓓蕾,逼入了寒彻的冰窟了,带给宝黛(尤其是黛玉)的,该是怎样郁结难申的心灵重负呀!正如法国诗人玛拉美对曲笔所表达的妙处:“说出来往往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红楼文本这种暗场隐喻,读者恰恰从无字处更极易体悟得出的。面对这道“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无解试题,又是紫鹃,向自己的姑娘伸出了援手,在失望中觅找希望,从灰心中拾取慧心,以微卑的身份,顶着犯上试法的风险,亲手导演了一幕《慧紫鹃情辞试莾玉》的大剧。
关于紫鹃“试莽玉”的主要动机,不少评红文章似乎多从试探宝玉对黛玉的属意感和挚情度上来体认。我以为紫鹃虽然有这方面的考量,但这并不是全部,甚至算不上其出发点的主要方面。因为“试莾玉”这台戏开场前,宝黛的情恋成熟度早已达到“诉肺腑”那种至臻完境了,与黛玉形同闺密的近侍紫鹃岂能不知?她也实在没有再用这个冒险手段重新测试宝玉的必要了。那么,啥此又是什么呢?其实紫鹃最强烈的企图心,是想借助这种“狼来了”式的情况刺激,引发宝玉的危机意识,促使他就这个问题向贾母、王夫人这些封建家长们“摊牌”“亮底”和“叫板”,把与黛玉的恋情摆之明面,争取她们的尊重与支持。而在这其中,紫鹃尤其对贾母的善心恻隐,怀有特别的奢望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客观情势和主观愿望,紫鹃才勇敢地自编、自导和自演了这幕惊动贾府上下,闹得宅翻人乱的“试莾玉”惊险活剧。如果说此前紫鹃的侠肝义胆表现,还如闪贝飞珠一样,附丽于荣国府、大观园纪事本末的编绳上,那么《試莾玉》本回的出现,则可视为《紫鹃列传》重章专目了。一系列深入细致的敷设,浓墨重彩的刻画,使紫鹃形象顿显高大、丰满,迅速完成了从一般龙套过场人物,向“典型化”形象的突破,夺目生辉地陈列于大观园的人物画廊中。从整个“试莽玉”的过程,我们看到,都恰如“慧紫鹃……”回目的定位,突出了紫鹃的灵慧机敏的性格。她的“试”由浅入深,分了三个层次。用天衣无缝“善意谎言”,试图激起宝玉这位“富贵闲人”的危机意识,由他用在贾母、王夫人心目中“宝贝孙儿”和“命根子”的血缘优势,捅开“非黛玉不娶”的窗棂纸,进而甚至以宠儿的撒娇使性,逼祖母、母亲承认现实,堂而皇之地做成这桩婚姻。应该说,这是实现危机转寰唯一可试的路径,可转的棋眼。可惜,机谋虽妙,宝玉这位情感袒露、然胸中并无泾渭的公子哥,怎能跟得上她的战略思维,临机发挥好她的战术构想?“棋”局一开,这位“无事忙、遇事慌”的贵公子就令这场好剧,变成旁逸斜出一场莽撞的“闹剧”(这是回目称宝玉为“莽玉”之由),并引出了“多愁多病(第32回,宝玉曾以此语自比《西厢记》中的张生)”的痴呆症结来,酿成了大观园中一场不大不小的事件。这是紫鹃始料不及的,将她预设的步骤完全打乱了。封建家长们的关注点都被吸引到对宝玉的健康担忧上,儿女之情的琐事何屑一顾?不过,攻势结果虽然未尽紫鹃的预期,但也并非完全是无用之功:宝玉起码用这种“情”形于色,甚至因“情”致病的特殊激烈方式,已向贾府上下进一步公开了他与黛玉的相爱关系,以及两人须臾不可分开的依存度。用这场“行为艺术”,在大观园上、中、下三个阶层,几乎是无间隙、全覆盖地彰扬宣示了“唯黛玉是娶”的炽恋抉择;也几乎复制了汉乐府《上邪》那种“……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式排她无二的坚贞。倘若再联系宝黛素日里的亲昵关系,合府上下哪个不知道,这是宝玉与黛玉幽情积累的一次借机爆发突泄?如是观,紫鹃的目的似乎也达到了,一是通过这种人为的聚焦、放大,让一直成为人们背后谈资的宝黛恋情由隐秘转到了台面,从此更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二是警示决定这桩姻缘前途的大家长们,这是牵涉两名嫡亲后辈生命安危的生死之恋,必须关注、重视;三是继“诉肺腑”之后,又一次验证和亲耳听到了宝玉“活着咱们一起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箴言信誓;四是当那位装慈爱、隐真示假的薛姨妈,为迷惑、稳住黛玉,用所谓撮合宝黛姻缘的假话蒙哄时,紫鹃也不失时机地“将”了这位工于世故的老油条一“军”,“姨太太既然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一句话,把薛姨妈几乎逼到了死角,向这张空头支票,巧妙提出了兑现要求,快速投去了一块令其虚晃难遁的测伪试金石……更值得庆幸的是紫鹃在基本达到初步“战略目标”的同时,并没有因为贵公子的莽撞、失据行为而招大过,以灵慧机智的言辞躲开了自己的责任,虽然受到贾母的几句薄责,终究没被派更大的不是,也算是“君子免陷危墙”不错的结局。
至于这场轩然大波,对“木石之盟”究竟产生了什么实质影响?只要细检文本,便会获得一种辛辣的嘲讽和滑稽意味。只说宝玉对林之孝家的驱赶大闹时,贾母只好应声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凡留意的读者不会忘记这样一个细节:“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大家想“笑”什么呢?欲笑的显然是难言之“言”。点明即便这些底层侍婢丫头们,对宝玉的“病根”都明之毫厘,洞若观火。可偏偏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几位对宝玉婚姻心存别图的大家长、贵妇人,仍然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句病因实质也不触及。贾母竟以“我当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辞,轻轻带过,粉饰太平;薛姨妈则王顾左右而言他,往宝黛姑表兄妹亲戚感情上旁扯掩饰。一致性地讳莫回避二人恋情,表现的分明是一种冰冷漠视,甚至内心已种下了仇怨、报复根芽了(贾母、王夫人在黛玉濒亡时,所表现出的种种寡恩绝情,恐怕莫不与此相关)。为支撑诗礼簪缨门第的虚荣体面,只说些关注宝玉身体,不着边际的“空心化”的议题。这情形简直有如鲁迅先生在《野草·立论》中所讽刺的那种漫画式的“对着孩子嘘富贵,指着天气说呵呵”啦。
就这样,紫鹃尽管在关键时刻施出“试莾玉”这种振聋发聩的策略,企图以此唤醒封建大家长们冷酷麻木之心,挽回和优渥宝黛的情感宿命,但最终的结局,证明她完全高估了这些人的骨肉温馨。以贾母为首的封建家族统治者,出于维护家族的根本利益,挽救荣国府濒颓命运的动机,顽固地坚守着相人、联姻的既定政治标准,“膝前觅乐鸡怜仔,园内干婚鬼打墙”对宝玉的“成龙之望”终究要战胜对黛玉的那一点点儿“舐犊之情”。由动物本性所传延下来的种种“亲情”,在社会属性的阶级利益面前是根本靠不住,不堪一击的。最终残忍地“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外孙女魂归冷月,把嫡孙儿逼入空门。紫鹃精心设计的“试莾玉”,不仅没有成为护主牵缘的赤绳红线,最终恐怕还成了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们,其后出笼“检查大观园”暴政和“调包计”险恶谋局的潜在诱因。美好的憧憬顿时变成永诀的噩梦,对这位至纯至善至勇的义婢来讲,这该是多么不堪承受的锥心剧痛呀!然而,她烛照红楼的这场义举,这幕壮剧,却永久植根于千百万读者的心灵舞台上,蹉跎有价,虽败犹荣;理训醒世,魅力永恒;余音回响,难以落幕。以在塑造的深度、广度、沉厚度和典型化上,远远超逾《西厢记》红娘、《牡丹亭》春香等同类“贴旦(丫鬟)”,光耀古今的艺术标模,跻身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峰巅。
让我们用一首小诗,结束本节,咏赞紫鹃这场无私的逆旅和舍己、利他的奉献精神吧:
身许潇湘寄鲠忠,义行岂顾万般空?
呼春未解颦眉蹙,啼血却洇斑竹红。
莽玉試烧三日满,情舟苦渡十年忡。
那亭那寺何堪比,嗟叹蹉跎木石穷。
注:亭、寺,指《牡丹亭》和普救寺(代喻《西厢记》)
黛玉终极生命尊严的维护和彼岸魂灵的守望者——《黛死钗嫁》中紫鹃的无畏担当
从第57回“试莽玉”风波收束,直至曹公中途罄墨封笔的80回前,宝黛恋情似乎进入了一段长长不明朗的讳莫期。紫鹃与宝黛必定与读者一样,都陷入了对这桩姻缘终裁宣判,及对“试玉”这幕情场实验剧客观实际效果的焦虑等待中。直到高鹗先生接过赓续的第81回之后,宝玉婚姻问题的投影才重新辐射到大观园中,渐次又成为荣国府里的中心事件,再度引发人们深深的忧忡和悬念。
在第23回中,正是荣宁二府表面上维系着“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但由盛转衰的各类矛盾急剧积累、突变的阶段。“木石前盟”虽然躲避在一隅的宁静港湾里,尚未遇到威胁冲击,但依然处于希望与失望无谓交织,“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苦闷彷徨之中。在宁、荣两府和大观园的角力场上,封建统治者对青年男女自由恋情的绞杀,尤其对身处“薄命司”无辜妇女的残害,最显酷虐。其间,二尤姊妹、司棋、晴雯……都相继喋血殒命于“温柔富贵乡”的祭台上。对宝黛(尤其黛玉)和紫鹃,怎能不造成深深的心灵震撼,和对“木石前盟”归宿前景的怵然警醒呢?正是在这23回的叙事时空中,变故迭起,悲兆屡露,检抄大观园、夜宴惊异兆、品箫感凄情、联诗伤寂寥……看似各种偶然的事件,却宛似茹秋的黄叶、唳别的哀鸿,早早传递来炎凉代谢的信息。具有候鸟一样感知度的大观园翰墨魁元、潇湘妃子,继“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伤春抑郁名联之后,又遽然联吟出了“冷月葬花魂”的悲秋诡谲奇句(第76回)。成为自己也是大观园群芳们不久凄楚命运的预警和谶示!说明林林总总、点点滴滴的现实逆袭和丛生败象,带给黛玉心灵的负压,是多么的难除难释。《红楼梦》整体的悲剧氛围,正是从这个“多事之秋”阶段开始,展开了更加着力的蓄势敷设,并用“异兆发悲音(第75回)”式的种种艺术喻象,预警了悲剧发展拐点的到来。
高公的三分赓续,完瓯之旅、补璧之功,最杰出之处就在于紧紧地捕捉和把握了曹公前80回预示的悲剧征兆趋势,以虽在曹公之下、然则万人难及的学识和腕力,最终天才地接榫成就了曹公的残牍遗篇,圆融了这部旷古烁今的悲剧雄章。续章伊始,即从悲剧的架构需要出发,聚敛了全新的焦点,移易了叙事重心,把宝黛恋情的结局以及男女主人公的悲摧命运,提入了情节线,引上了快车道。
悲剧结局的快车“道叉”是高公由“潇湘惊梦”(第82回)和“杯弓绝粒”(第89回)两幕惊心动魄、令人窒息的情哀艳殇戏,正式扳入的。一场“恶梦”,一番“讹言”,沉重地摧残了黛玉的精神世界,甚至将她逼至近毁濒亡的地步。这既是虚幻的,也是现实的投影。高公以刻骨镂心的意识驱遣手段,深刻揭示了黛玉在这座灭“情”如灭盗、防“爱”似防川的炼狱中,“无限相思归寂灭,情燃极致色成灰”式的失望与无助;也成为宝黛二人情破魂惊的预演暗示。所幸都成了近乎儿童“狼来了”恶作剧式的虚枉情况刺激,两次精神重创,都为紫鹃的倾情关爱所抚平。然而,尽管刚松口气的善良读者们,如何把同情的天平砝码不吝地倾斜于宝黛及其义婢紫鹃一边,都遏制不了客观情势的发展,该来的终究要来。身处大观园一场十二级龙卷风“风暴眼”的这三位主仆,终于陷入了“木石前盟”被无情、彻底绞杀的灭顶灾殃之中。“金玉良缘”席卷“木石前盟”的情殇艳绝重场煞尾戏,正式揭幕了!
悲剧此时揭幕,固然源于一些外部原因,如:宝玉已到大婚的年龄,又因丢了那块“通灵宝玉”而致疯癫,需要“冲喜”;贾政即将赴外任,要赶在离家前看到儿子完婚……但这些都并非主要的。更根本的原因是封建家长们,急于要把长期以来对“金玉良缘”的暗箱勾谋、操作,以及各方面的利益契合点,进而变为现实的功利驱动。同时,另一个直接驱动因素是黛玉近期“梦靥”和“绝粒”后的恍惚情绪,加之以前紫鹃“试莾玉”事件的伏波余响……一系列事件所造成的宝黛情感的无限放大、彰扬,进一步触动了贾母所谓“不成体统”的负面、反向神经,非但没引来如紫鹃所一直期望的垂怜、怀柔,恰恰招来更加切肤的怨嫌和烦恶,加速了她把外孙女删汰、摒绝于宝玉的鸳鸯谱之外意念的最终形成。在第90回里,贾母首次把对薛、林的取舍态度,直接鲜明地吹风、透露给邢、王夫人和凤姐:“……我想他们(指宝、黛——笔者注)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进而明确圈定了薛宝钗。这话,遑论黛玉、紫鹃一直奢求的眷顾怜爱?不啻为领头灭亲的决绝一刀!王夫人这个外饰菩萨伪善、内秉虎狼之凶的贵妇人,实际上早对黛玉厌烦透顶,在“抄园”风波中,就曾不分主、奴地把黛玉与晴雯相类比(第74回),作为舅母,对这个外甥女的睥睨嫌隙之情,可见一斑,这是早蓄别谋、与妹妹薛姨妈暗地勾谋“金玉良缘”的核心组织者。听到她们长久觊觎心神、逐求朝暮的贾母这一“宣判”,王夫人与薛姨妈、凤姐,以至宝钗一行,暗中长期勾谋的“金玉良缘”,如助纶音佛语,表面上装出被动服从,实则为假膺黄钺而窃喜不已。兹此,“王家店(王夫人娘家势力)”隐蔽于地下“挖宝”的游戏,堂而皇之地转入到地平线上,进入了实际操作层面。在王夫人、薛姨妈姊妹等人,密室中早已千锤百炼的“金玉链”强大气场笼罩下,接下来由贾母出面与贾政商议的所谓“议婚”“过礼”等,都不过是虚伪的形式而已,一切都在王夫人的股掌操控之中。甚至连贾政都处于不情愿的被动接受之中(见第96回)。质言之,在最终绞杀“木石前盟”的这场冤案中,应该说王夫人、薛姨妈是主谋者,宝钗、凤姐是胁从者,贾母是最终纵凶助虐的拍板、定谳者。
对宝玉、黛玉的欺侮、迫害,不止于终极目的,还体现在卑鄙的手段上。恶局的制造者们,为了达到被害者无暇反抗,一击致命,杀人不见血,又由奸婢袭人献策、辣手凤姐设计、贾母和王夫人拍板,勾谋出“瞒消息”“调包计”“李代桃僵”等连环毒招,把“心较比干多一窍”,人品高洁,视自尊为生命的黛玉,置于奴婢不如的随意凌辱、戏侮的程度,连最后一点儿障眼的亲情,都被泯灭到荡然无存的地步。她们明知道这种做法,对黛玉来讲,无异于催死夺命,仍不惜用她淋漓的鲜血,染红宝钗的新婚盖头!
没法设想这场丧良无耻的“掉包”丑谋,如果完全得计,该是怎样的收场方式?书卷中的现实,却是被之前误拾“绣春囊”,引发“抄园”的那位“泄密专业户”、粗笨丫鬟傻大姐,提前泄露给了黛玉。令她“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然而,即使在这种一击致命的情况下,黛玉仍然不忘“颤巍巍地说:‘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第96回)”这就是被“尖刻”“小性”等詈骂声包围的颦卿的真实心性,直至聆闻死讯之时,仍然不忘关照这个无辜的弱智丫头!嗟夫!“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诗句)”。黛玉这句恪守人道主义悲悯情怀到最后一息的善念,真足以为她高尚的灵魂封墓树碑了呀!反观这场骗局中的当事者宝钗呢,又被黛玉反衬得多么自私、奸诈和龌龊。她明知宝玉并不爱她,却硬往这潭浑水里搅,难做班大家(音姑),改谋“宝二奶”,浑身充满了非道德的精致自私。做一把皇商豪赌。最终如同“一桃杀三士”,不惜以“赢得冰僧断鹊桥(自诗《薛宝钗》句)”害人、害己的命运归宿,而结束了这场险恶的勾谋!这场“黛死钗嫁”的旷代悲歌,既为罪恶的封建婚姻制度,在大观园竖起了一根永垂的耻辱柱;也用宝、黛、钗三个主人公迥异的行为轨迹与不同命运,高悬起一面永恒的美、丑镜鉴。
本来从打“噩梦”与“绝粒”事件发生以后,紫鹃更加细了对自己姑娘的每日生活的关注、料理,生怕再出意外,几乎是如影随形地近侍。偏偏沁芳桥的这次夺命游,紫鹃奉命回房去取忘带的手绢,赶回来后,被霹雳击倒的黛玉,竟然转身非复故颦卿,三魂已被夺去二分,思维沦入混沌,“沁芳桥”顷刻成了黛玉阴阳过渡的奈何桥!只有一个下意识型的“问问宝玉去”的未泯意念,支撑她“如踩在棉花上”的两脚,执着地奔向宝玉居所。不知缘故的紫鹃,只能被动地跟进,想搀扶、打帘子,都被黛玉拒绝。见到正处疯癫的宝玉,情景更令紫鹃淹心:完全没有了一点点儿前不久(第91回)两人借禅喻心,用“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禅心已做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之类空门偈语,寄情笃志的灵慧!而是上演了一幕从头到尾相对“傻笑”,而这“笑”,比哭更引人椎心疼痛的“宝黛诀别”戏“……黛玉也却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座,只瞅着嘻嘻地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答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不能不服,悲剧高手高鹗这段文字,写得绝伦精彩!空谷传音,无声发聩。事情已经闹到了这步,泪已还尽,心已化灰,人肉宴席遽散,绛株神瑛将别,再见唯在天尽头处,青埂峰中,大荒山下。无限相思归幻灭,满怀殇逝锁心猿……当其时也,任何饮泣、哀啼,还有什么意义呢?古人说: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還有什么比大观园中这对因勇敢放飞自由恋情理想,而惨遭封建家族精神放逐,被欺骗、侮辱的尴尬人间奈何之“笑”,更隐无形凄楚,更具悲摧杀伤呢?最揪人肺腑的是,两人即便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神智下,仍在“笑”中发出惺惺相惜、刻骨镂肠的最后问答。可惜了无遮掩的率尔斯言,已再难做三生之证,只成一诀之谶矣!
紫鹃对自己姑娘这一系列的怪异行为,起因一概不知,坠入了五里雾中。同属被瞒人,她虽感觉到姑娘是因突发事件所致,但并没想到这次已是勾魂夺魄的致命伤。她依旧为黛玉的仪态、言语有失庄雅而焦急,极力疏导、维护着。当她催促“姑娘回家去歇歇吧”时,“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其实,这是这位无辜姑娘,抱定以死殉情,抗议封建大家长们疯狂迫害的隐晦宣誓!回去?归何处,哪是家?离恨天、青埂峰是也!哀,莫过于心死。当她拖着注了铅一般的双腿,离开宝玉时,虽万念俱灰,但心如沉水。意味着曲终人散、此生休止符的几箭地归程,仍不用搀扶,藉被毁灭前仅余的一点儿生命能量,冲刺式地含笑以赴。当她最后一次回到与宝玉聚、散于斯,行将诀别人生于斯的潇湘馆门前时,黛玉终于支撑不住了,“……身子往前一裁,‘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这才令紫鹃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预料到自己姑娘的生命,已经步入了可怕的倒计时。于是,维护自己姑娘生命最后尊严,实施终极人文关怀的这副担子,也重重地压在了紫鹃的肩上!
高鹗精心设计的“黛死钗嫁”这场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天才续笔,进一步开掘、深化了《红楼梦》反封建主题的深度与广度。在这桩大观园的大事变中,种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淋漓毕见;种种人性善恶、道德真伪,呼之欲出。被迫害致死的林黛玉,以她最终的决绝反抗方式,在荣国府至黯的夜幕上,划过了一颗醒目耀眼的流星;而紫鹃丫鬟,则为自己姑娘的夭陨生灵,从弥留抚慰到封土追魂,倾献了全部光热心血,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疾风知劲草,危难见真心。我们看到,在黛玉生命濒危弥留之际,围绕着对黛玉的态度,展开了一场人情、人心的大比拼:做為嫡亲外祖母的贾太君,不仅仍然拒不理会她的情感诉求,放弃了“心病还须心药医”的最后一次许亲赎救机会;甚至还把她视为“金玉良缘”的累赘、干扰和包袱,公开宣称:“若是她心里有别的想法,成了什么人了呢”,“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第97回)”忍心到连一般性的延医疗救,也断然早早放弃了。更有甚者,把一位沉疴在榻的弥留者,依然垫背在“调包计”的龌龊圈套中,假其名号骗宝玉,借其丫鬟当伴娘,实施声誉和尊严的野蛮蹂躏。这简直就是未亡带气做尸鞭了。阖府上下人员,无不围绕“调包计”,只为“金玉良缘”锦上添花,不肯为黛玉倾注起码的临终同情,致使潇湘馆门可罗雀;潇湘馆中的人,固然都悲伤,但从雪雁到乳母王嬷嬷,都难当大用,也只会个人饮泣号啕而已。除了紫鹃外,再也找不出一个能撑一撑将倾大厦的主心骨。不难设想,如果没有紫鹃忍着个人巨大哀痛,独木孤支、卓行鹤立、奋力拼争,大观园潇湘妃子甭说生荣死哀了,连最起码的终极尊严体面,谁又能维护?那腔幽怨遗言,又向谁最后诉说?正是紫鹃,为人设伶仃的黛玉,最终奉上不是骨肉、却胜似姊妹的人尘最后一缕温暖。尤其令人钦敬的是,当林之孝家的奉王熙凤之命,前来牵她为宝钗当伴娘时,紫鹃怒不可遏,不惜承当背主抗命的严重后果,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地叫我。”请听,这话如水银泻地,字句铿锵,是多么的振聋发聩,义正严词!勇哉,义哉,紫鹃!难做生红娘,愿效死荆轲!一贯言行有度、有理有节的紫鹃,在封建大家长们辱人不择手段,欺人不顾生死的暴行面前,终于不计捐弃个人生存后路的风险后果,破釜沉舟地向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和薛宝钗等迫害狂们,果敢无畏地投枪掷匕!以义薄云天的高光亮色,赓续了《紫鹃列传》更显人格升华、菁熟丰满和厚重感人的下编。足以与大观园中同质化的明星晴雯,珠联璧合、争辉媲美,并峙于中国古典文学极顶的笔架山上!况且晴雯维护的仅是个人权益,紫鹃则是路见不平、舍己利她,更增加了一重惊泣鬼神的侠义属性。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当年黛玉桃花结社时,所作《桃花行》中结尾这两句诗,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竟成为预示贴身侍婢紫鹃命运的谶言偈语。尽管无缘列为太虚幻境钗册中的歌赞判词,却深刻揭示和涵盖了紫鹃人生形象的质谛。
最后就让笔者也用一首七律,来讴颂这只曾为大观园啼春泣血的杜鹃,这尊在艺林翰海中垂之不朽的典型雕像吧:
园中义婢数谁贤?最惹人怜是紫鹃。
身许潇湘纾寂寞,心倾弱女慰流颠。
试情敢效红娘勇,殉主堪追望帝坚。
一只精灵啼血尽,梵钟作水洗华铅。
说 明:
1.本文所采用的《红楼梦》引文,基本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研所1994年的最新校本。只有第57回“……试忙玉”,兼采了程乙本“莽玉”的称谓;关于续书的作者,为叙述简明、方便,仍沿用了“高续”的说法。
2.本人自幼就喜欢前辈红学家蒋和森先生《红楼梦论稿》那种呈抒情性和散文诗化,依据文本的本色,释红阐艺的大众化风格。故将曹、高合塑,令读者几百年动情喜爱的紫鹃典型形象,铺敷为“专论”。在行文上有意对蒋和森先生做了些师仿浅尝,或留学步效颦之讥。
(责任编辑 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