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科考方式及其影响因素考述
2024-01-05麻飘飘
麻 飘 飘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从汉代的察举制发展到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再到隋唐时期的科举制,中国古代人才选拔制度的演变符合历史发展趋势。可以说,科举制度为士子提供了一条踏上仕途的正当途径。明清时期,随着印刷术普及和人口增加,农业经济不能有效吸纳众多士子,一定程度上导致科举取士的竞争日趋激烈。长期以来,学界对《聊斋志异》中科考小说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科举弊端的关注[1],或是结合蒲松龄自身经历来谈《聊斋志异》科考小说中的科举思想[2]。这些研究大多从科考小说的故事整体进行探究,而从某些局部情节入手研究的文章较少,目前只有许虹、鲁小俊着重将《聊斋志异》中举业成功的故事划分为三种不同的功能,并分别阐述其独特的价值意义[3]。本文以《聊斋志异》中的科考小说(1)本文的科考小说,是指小说中较为详细地介绍士子科考方式的小说。为对象,着重分析小说中影响士子科考的因素并探析其背后的原因。其中,将科考小说中影响士子科考或考中的一些现实因素界定为正常科考,把影响科考或考中的一些超现实因素界定为非正常科考(2)在人与异类共同参加考试的小说中,以人的科考方式为考察对象;在多人参与考试的小说中,以主要人物的科考方式为考察对象。。通过对《聊斋志异》科考小说中影响科考的因素进行梳理,探究小说呈现不同科考样态的深层原因,呈现明清时期科举制度下广大士子的人生处境与生存状态。
一、《聊斋志异》中科考小说概况
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前后长达40年,跨越了青年、壮年、暮年三大人生阶段,作品蕴含了其对人生乃至社会的孤愤之旨,极具现实意义。《聊斋志异》中有关科考的小说书写备受关注,这类小说集中反映了科举下普通士子的悲喜人生。笔者以张友鹤所编三会本《聊斋志异》为底本,对其中涉及科考的57篇小说(占全书的11.6%)进行整理分析。蒲松龄一生困于场屋,对科考有着深刻的体认,因此有关科考的小说书写也较频繁且入木三分,其科考小说具有突出的史料价值。在进一步的分析中,以正常科考、非正常科考为类别对这57篇科考小说进行二次分类,各自的分布情况详见表1:
表1 《聊斋志异》科考小说中正常科考、非正常科考篇目及科考结果统计
根据表1,可以看出描写正常科考的小说篇目(43篇)在数量上远远超过非正常科考的小说篇目(14篇),由此我们可以基本判定士子的正常科考占了主流,也充分体现出小说的社会写实性。在描写正常科考的小说中,士子考中的有32篇,占比为74.4%。以此管窥,蒲松龄对正常科考有着更为强烈的关注与认同。与此同时,描写非正常科考的小说篇目中,由于仙怪高人等的指点,士子则全部考中,这是由小说的志怪色彩导致的,当然也反映了部分考生对现实科考存在既逃避(屡考屡败)又执着(屡败屡考)的矛盾心理。
二、正常科考影响因素
作为描写正常科考的小说,作者通过小说对影响士子参加科考或考中的现实因素进行了全面描绘,从多个角度展现了清代科举考试的综合竞争性,富于现实主义色彩。
(一)正常科考影响因素统计
《聊斋志异》中对正常科考有详细描写的小说共有24篇(3)描写正常科考方式的小说共43篇,对于没有明确表现影响正常科考因素的19篇科考小说不予探究,本文着重分析其余的24篇。,多侧面反映了士子真实而多样的科举境遇。笔者对这些小说中影响士子参加科考或考中的因素进行了详细梳理,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聊斋志异》科考小说中影响士子参加科考或考中的因素统计
表2对《聊斋志异》影响科考的现实因素进行了五个方面的分类,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经济帮助,然后依次为道德命运、精神支持、先天条件、巧合,小说对这些因素的强调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
(二)正常科考影响因素分析
《聊斋志异》科考小说全面反映了社会中下层士子的科考生活,具有浓厚的现实性。蒲松龄通过小说对导致士子贫困的社会、家庭、个人原因与士子物质条件变好后的境遇变化予以鲜明展示,强调了经济帮助、道德命运、精神支持、先天条件、巧合因素对正常科考的影响。
1.物质:必要的经济支撑
经济条件是影响士子能否参加科考的重要因素。根据表2统计,有9篇小说对经济帮助予以强调,一方面反映了当时士子普遍清贫拮据的生活状况,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蒲松龄对多力复合作用影响的科举考试中物质力量重要性的深刻认识。
戴逸在《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农民卷》中指出,乾隆时期的中等农户家庭的年收入约为32两,普通自耕农年收入在20到25两银子之间,而普通佃农的年收入只有8到9两银子[4]289。清代参加院试的所有环节考试的费用为每位考生10两银子,大多数考生因路费(高昂)无法赴考,甚至出现有士子半路乞讨才能到达考场[5]的情形。清代初期的10两银子相当于10石粮食,而10石粮食相当于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口粮[6]159-160。康熙四十三年(1704),康熙在巡视北部和东部7省后颁布的上谕中说:“田亩多归缙绅豪富之家……约计小民有恒业者十之三四耳,余皆赁地出租,所余之粮仅能度日,加之贪吏苛索盖藏,何自而积耶?”[7]自耕农尚且难以供养士子,何况佃农?蒲松龄的父亲蒲槃弃学经商,后家道中落,常年在外以馆师谋生。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云:“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8]331-332。蒲松龄的儿子蒲箬在《祭父文》中说:“然自析箸,薄产不足自给,故岁岁游学,无暇治举子业”[8]340。士子为备考,需要脱产从而专心考试,亲人或朋友可以以经济帮助的形式来保障书生的生计,为士子的科考之路提供必要的经费或便捷的途径。《娇娜》中孔雪笠因获得妻子的嫁妆而使自己科考之路的经费有了保障从而考中进士,《胡四娘》中程孝思获得李御史的捐助成为贡生,才获得考试资格考中进士。可以说,必要的物质条件是保障士子参加科考的基本条件,同时也是当时众多影响因素中最主要的因素。
2.品行:以德为先
品行也是影响科考的重要因素。据表2,有6篇小说对道德命运这一因素进行了强调,反映了当时的科举考试对人才道德品行的关注和要求。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对道德命运的强调由来已久,如南宋洪迈《夷坚志》卷五“许叔微”、卷十二“林积阴德”等,士子的考中皆是因为积德行善。《聊斋志异》具有浓厚的教化色彩,其中《姊妹易嫁》一篇批判了士子富贵易妻的观念,毛生动邪念而落榜,后因端正思想而考中了解元。《于去恶》中的于去恶、陶生以及《元少先生》中的韩元少都认为科考结果取决于命中注定,人为拗不过命运。纵观蒲松龄的一生,科考频频失意内心孤愤难平,命运似乎有意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作者有意借士子之口将科考失意归之于命运,也是寻求一种自我解脱与心理安慰。
对道德命运进行强调,背后的原因有三:一是传统人才选拔标准的道德性。受传统儒家以德治国思想的影响,在汉代察举制、魏晋九品中正制的人物品藻标准中,道德是选官的首要标准,即使从隋唐开始封建王朝例行科举制,但察举制作为科举制的有益补充依然延续直到明清,如明初朱元璋与清初顺治都曾实行过让地方官“举荐贤能”的选官政策。所以在小说中,同为以选官为目的的科考难免带有以德为先的理想性因子。二是佛道因果报应思想的影响。明清时期,佛道世俗化进程加速,更多民众受到了宗教教化,人们习惯于以因果报应思想解读社会现象,因而把科考失败归因于道德命运,所以民间有“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之说。三是科考不确定性增加。虽然录取比例变化很小,但应考人数却急剧增加,无疑加大了考官的阅卷压力,这种压力一定程度上又加剧了科考结果的不确定性。士子能否考中更多的是凭借运气,看自己的答卷是否符合考官的“口味”。生活于雍正、乾隆年间的钱大昕在其《湖南乡试录》一书的序中说:“湖南应举子四千余人,三场之卷凡万二千有奇,合经书、经义、策书计之,不下五万六千篇。臣等自阅卷之始,至于撤棘,计十八昼夜,文卷浩繁,而时日有限,谓所去取者,必皆允当,而无一遗才,臣诚未敢自信也”[9]353-354。
3.精神:亲人的督促
亲人的精神支持、激励引导对士子的科考影响很大,反映出士子在“内动力”不足的情况下,作为“外动力”的亲人督促的重要作用。对于自制力差的士子,亲人们使尽各种办法促使他们迷途知返,勤奋读书。《聊斋志异》中,父母的缺位往往使士子失去了生活的稳定保障而荒废学业,这时就需要其他人站出来充当教导者的角色,将其拉回科考正途。《凤仙》中,刘赤水“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10]1177,凤仙嫁给刘赤水后,通过对刘赤水的避而不见和镜子的远程监视,督促刘赤水专心学业,后来刘赤水终于考中进士。《细柳》中的母亲与《韦公子》中的叔父都起到了严师的作用,他们充分激励士子的科考信心,提高其备考效率。
对亲人激励、引导的重视,背后的原因有二:一是现实中士子学习动力不足。在先天条件大致相似的情况下,谁有更强烈更持久的学习动力,才更有可能取得科考的成功。明代董其昌在17岁时参加松江府考试因书法欠佳被挪至第二,大受刺激,此后他专心钻研书法,终于考中进士,并因文章、书法兼美而被选为庶吉士[11]2-3。他的成功是自尊心在受到打击的情况下,被激发出的强大学习动力所促成的。二是科考本身的功利性。科考成功带来了权力寻租的机会,是士子自己乃至家人跨越阶层的跳板,带来的是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的声望与经济利益。从《儒林外史》中周进与范进中举后家人生活条件的直线式提升,可以看出家庭成员对于士子科考进行狂热支持的背后动因。《聊斋志异》中的妻子们——凤仙和郑二媳妇用激将法刺激丈夫的自尊心,成功激发起他们的自强精神和刻苦奋斗意识。长辈们——细柳和韦公子的叔父或让士子饱受劳动之苦,或对士子懒惰行为予以肉体惩罚,或提供相关承诺,成功地激发或调动起士子的学习动力,从而加快了士子科考成功的进程。自古以来,科考就不是单个个体的个人选择,它涉及到所有的家庭成员及其社会关系。士子与亲人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亲人们的激励、引导行为难免受到科考功利性的推动,而他们在士子科考成功后大多获得了精神与物质上的回报。
4.天赋:科考严苛的智力选拔
先天条件是影响正常科考的重要因素,《聊斋志异》屡次强调士子的天资聪颖。例如,《婴宁》中王子服的“绝慧”,《汪可受》中汪可受的“生而了了”,《云萝公主》中安大业的“慧而能读”。天赋异禀可以加快科考成功的步伐,减少备考的痛苦,体现了士子对因聪慧而科考成功者的羡慕之情。清代科举世家辈出,如江苏昆山的徐家、山西阳城的陈家、山东诸城的刘家、安徽桐城的张家。父子或兄弟一同登科,一门多进士,除了老一辈言传身教的作用外,高智商遗传的作用也不可忽视。
强调先天条件体现了科考严苛的智力选拔性。很多学者认为,明清科考重在考察智商能力而不是学识能力[12]。明清科考人数众多,录取人数却极其有限,统治者有意提高科考难度,加剧了这场人才选拔的激烈程度。虽然我国的科举主要以文科取士,但文科取士也具有智力选拔的特性,从唐代的命题诗赋到宋代的百咏诗,再到明清的八股文,无不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在一定的写作范围内进行创作,对考生的临场反应能力、词汇的组织能力、记忆力、联想思维具有很高的要求。尤其是明清八股文,其写作要求是历代以来最为苛刻的,因违反写作规则试卷被贴出,因而退场的考生不计其数。
5.巧合:“科考难”的现实幻化
巧合是科考中的偶发事件,展现出士子对科考怀有一定的侥幸心理。《阿宝》中的孙子楚因盲目地相信他人而误打正着,考中举人。《饿鬼》中的马儿本来资质一般,但因为误打误撞押中考题。这种因巧合而致的幸运对众多士子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小说中强调巧合的背后原因有二:一是现实中科考难度大,士子渴望偶发式的侥幸。这些小说中士子因误打误撞却大获成功,因其无意而暗合目的,因其偶然不可测而更富有奇幻性色彩,尤其像《饿鬼》所写,士子偶然同时获得了考题与标准答案。二是反映拟题抄袭风行的科考现实。拟题抄袭是考生提前把根据所拟题目而准备的范文进行背诵,在考场上凭记忆写出的行为。历代科考都从四书五经出题,出题的空间越来越小,明清的拟题抄袭成为大势所趋。顺治、康熙年间,应天府乡试中士子们通过各种方式能在考试范围上猜中十分之五六,即使雍正年间出题离奇,士子们也能猜中十之三四[13]137。顾炎武《日知录》曾涉及到拟题抄袭之风:“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仆之俊慧者,记诵熟习”[14]。底层士子则通过购买坊刻以获得小成本的拟题范文,拟题抄袭不但导致夹带怀挟的作弊行为,还导致士子弃四书五经而钻营于拟题范文的弊病。清初严有禧在《漱华随笔》中解释夹带怀挟的一个原因就是拟题抄袭之风:“士子各习一经,每经拟题多者百余,少者不过十,古人毕生治之而不足,今则数月为之而有余,陋者至经文都未全读,况望其通贯儒先之说乎?”[15]。可见因巧合而中的事件在当时并非全然虚构。
三、非正常科考影响因素
非正常科考看似荒诞不经,却是士子心理的积极投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士子往往对自身有较高的期许,渴望通过科举实现“内圣外王”的人生抱负。但这一跨越往往又惊心动魄。对于一些科考屡屡失利、不善营生却又别无他计的士子来说,这些方式帮助他们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目标,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对自我价值的确认。同时蒲松龄也在“谈狐说鬼”中寄寓了一定的劝惩目的,蒲松龄采用文学的方式展现当时士子的科举生活,反映了困囿于科考当中的士子对科举考试既有清醒而执着的认识,同时也存在投机取巧的复杂心理。
(一)非正常科考影响因素统计
在描写非正常科考的14篇小说中,士子科考全部考中,既表现出当时科举考试本身的困难,同时也表现出以蒲松龄为代表的久困客场的底层文士对获得强有力的外援、对降低科考难度的强烈渴望。这些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但奇幻性突出,留给读者的印象极为深刻,与正常科考小说的现实性形成鲜明对比。据统计,影响非正常科考因素主要有5种,详见表3:
表3 《聊斋志异》非正常科考影响因素统计
描写非正常科考并考中的小说有14篇,约占科考小说的25%。描写非正常科考的小说在书写上总体给人以轻松愉快之感,与描写正常科考的小说的痛苦艰辛形成鲜明对比。通过表3对非正常科考影响因素的梳理,可知士子借助的外部因素主要有高人指点、替考、预知考题、异域考试、贿赂考官这些类型,分明是现实科考的“理想化”呈现。
(二)非正常科考的影响因素分析
1.渴望高人指点、异域考试:期盼与逃避矛盾心态的呈现
渴望高人指点,实际上反映了士子备考的焦灼心态和对科考成功的强烈期盼。由于大多数士子在智商和努力程度上是相似的,如果能够得到高人的帮助,在作文方法、科考渠道上给予他们点铁成金的教导,那么科考成功率会大大提高,这一希望被寄予在有着超能力的异类身上。《郭生》《冷生》《龙飞相公》体现的是士子们对于名师指点作文的急切渴望,《何仙》《书痴》体现了高人们在科考渠道上有着清醒的认识,常常给误入歧途的士子们以醍醐灌顶的指点,《陆判》《刘亮采》体现了高人对于提高士子智力的作用。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优质教育资源一直都是稀缺资源。名师指点能大大提高作文水平,而大多数士子无力延请名师,蒲松龄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异类身上并幻想其无条件地予以士子们指导。
到异域进行科考,实际上也是蒲松龄对现实“科考难”的一种逃避和心理投射。小说中,士子渴望更换到竞争压力小的异域进行考试,似乎是觉得既然人间的俊才太多难以让自己出挑,那么,换个考场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考城隍》中,宋焘来到阴间,关帝神与十几位考官监考,考试的人一共才两个,宋焘轻松考中。关帝听到宋焘因有老母要照顾不愿意即刻就任时,便让同考的张生先在阴间代理九年。九年后,宋焘果然死了才来阴间就任。阴间的考试录取率达到50%,考官人情通融,简直是士子科考的天堂。小说中设计的这一科考方式隐约带有现实科考中冒籍(相当于现代的异地高考)的影子,明清科举实行南北分卷与按人口比例分配中式名额的制度,而区域之间士子的科考水平差异很大,士子们多有冒籍参加科考者,目的是在一个录取率相对高的考试区域参加科考。
把科考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异类身上,具有浪漫的奇幻色彩,其根源在于封建社会士子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较少,往往寄希望于科举考试。明清政府对秀才实行优待,对他们免地丁钱粮、差赋徭役,廪生还可以每月领取财政补贴,贫困的秀才可以获得学田地租的资助,这也是吸引士子参加科举的重要因素。据明代《温宝忠遗稿》卷五“士民说”所记,一个有20亩地的中农家里如果没有一个秀才,一旦轮到徭役非倾家荡产不可,于是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涌入科场(4)具体参考温璜《温宝忠先生遗稿·卷五》,清顺治贞石堂刻本。。由于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没能发展到大工业诞生的程度,农业社会不能消化社会上的大量士子,他们被迫走上科举的独木桥以竞争官僚机构中那极其有限的名额。据统计,明成化山东贡院举子号有1 200多间,雍正时增加到10 000间,乾隆时为11 000间[16]21。虽然清政府不时有乡试广额之举,但每省广额的数量在10到30人之间,整个清代一共只有34次广额之举[17]139-140。而每个常科的录取人数随着官位空缺而设,变化不定,并未随之做出相应的增加,因此广额之举对于极速增长的士子人数来说可谓杯水车薪。
在科举正常举行的朝代中,进士录取率逐年递减,而到了清代,进士录取率达到最低。何怀宏研究了人口与科举的关系,编制了各个朝代的进士录取表,如表4所示:
表4 中国古代各朝进士录取率
清代科考难可谓史无前例,由于考生众多,为了优选人才,统治者录取的严苛程度也水涨船高。明清童生试的八股文题目多截搭小题,晦涩难做,考中秀才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据学者统计,在乾隆十二年(1748),山东作为一个中省,乡试考中69人,考中副榜13人,而这一年录送的生员数量为4 530人,蒲松龄所属的淄川县平均一次乡试中举的大约是1人[19]。录取的举人相当于现代高考的县级状元,难度之大,可见一斑。参考人数日渐增多,录取人数却基本保持不变,考中的难度就越来越大,与此同时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士子们对于前途命运的幻灭感、挫败感,使得他们往往寄科考成功的希望于幻境,蒲松龄小说中利用奇幻手法实现科考成功即是这种心理的反映。名师指点、科考移民(冒籍)等,能大大提高自己被录取的希望,这些应考的捷径也是考生应对超低的科考录取比例所作出的现实性策略。
2.替考、预知考题、贿赂考官:投机心理的反映
替考、预知考题、贿赂考官是非正常乃至非法的科考方式,这是士子由于正常考取的艰辛和不顺而滋生的一种投机取巧心理,反映的是“另一种”考场真实。艰辛的备考过程更易滋生士子的投机心理。清代士子中了秀才后要参加三年一次的岁试,等级落后者或被取消食廪的待遇,或被斥责,或被革除秀才资格,如欲参加乡试还要参加资格考试——科试。《王子安》中一段“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写尽天下穷苦士子的科考之苦。考生们时刻紧绷神经,早点考中能缓解精神上的紧张感、学习上的劳累感。
替考是实现科考成功的有力途径,但在现实中则是绝对行不通的。《颜氏》中颜氏女扮男装获得功名后让与丈夫,使得才思迟钝的士子轻松获得理想的科考结果。《周克昌》中,真实的周克昌是“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从群儿戏,恒终日不返”[10]1067。而后变成鬼的周克昌回到父母身边后则“及教以读,慧悟倍于曩畴。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遂知名”[10]1067。替考把士子从艰难而辛苦的备考中解放出来,备受士子艳羡。
预知考题是相对保险且高效的科考方式,如果说拟题抄袭的命中率不能让士子们有足够的把握,那么打着拟题作文的名义泄露考题并提供标准答案无疑就是最省力的科考方式了。《三仙》《贾奉雉》中的神仙都是通过拟题作文的方式向士子传达考题和标准答案的,这是对泄题行为的伪装,是作者对科场黑暗的一种暴露和揭示,也是对破坏科考公平行为的一种批判。
贿赂考官也是现实中考生向考官行贿、科考作弊的一种反映。《僧术》讲的是僧人帮助士子向阴间神灵行贿的故事,这种行贿多发生于关节作弊中。尽管惩罚严厉,但依旧阻挡不住权力的寻租,整个清代科场案频发,较为著名的有十大科场案,其中大多为考生贿赂考官,实行关节作弊。这种作弊方法对士子的社交关系和家庭财力有着很高的要求,因而只对少部分的富贵士子起作用。
科举是一场残酷的生存资源竞争,士子们求胜心切,既然正常科考艰辛难耐,那么寻找捷径就成为士子们的选择。《聊斋志异》科考小说有很多篇目涉及到非正常科考的情节,士子们渴望通过异类提供强有力的外援——合法的高人指点甚至是非法的作弊——替考、预知考题、贿赂考官等来取得科考的成功,都是面对艰辛备考过程所滋生的一种美好希冀。
四、《聊斋志异》中呈现诸多影响科考因素的原因
《聊斋志异》科考小说呈现出两种科考方式,虽然非正常科考方式因其超现实的奇幻色彩而备受关注,但这也是从另一个侧面反观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指向的都是世俗的人间生活。所以就不难理解《聊斋志异》科考小说中正常科考方式占主流的原因了。
第一,统治者对科考作弊的严厉惩罚。清代基本上继承了明代科举制度,对科考作弊行为的处罚比明代更加严厉[19]242。《大明律》“问刑条例”记载:“今生员有犯发充军者,廪膳免,追廪米。若犯受赃奸盗、冒籍、宿娼、居丧娶妻娶妾事理重者,两直隶发充国子监膳夫……搜检怀挟官,凡遇每场举人入院,一一搜检,除印过试卷及笔墨砚外,不得将片纸只字,搜检得出,印记姓名扶出,仍行本贯,不许再试。”[20]到了清代,科场律例更加严格,顺治年间开始制定的《大清律例》卷六记载:“凡广西、云贵、湖广、四川等处但有冒籍生员顶名赴吏部投考者,俱发口外为民,卖与者行移所在官司追赃问罪,若已授职,依律问以诈假官,死罪,卖者发边卫充军”[21]。卷八记载:“应试举监生儒及官吏人等但有怀挟文字银两并越舍与人换写文字者,枷号一个月,满日杖一百,发为民……乡会试考官同考官及应试举子,有交通嘱托贿卖关节等弊,问实斩决”[21]。《钦定大清会典事例》记载:“枪手代请,为学政之大弊。嗣后凡有代笔之枪手,照诓骗举监、生员人等财物,指称买求中式例,枷号三月,发烟瘴地方充军;其雇请代笔之人,照举监生员央浼营干、买求中式例,发烟瘴地方充军;知情保结之廪生,照知情不首例,杖一百”[22]。在顺治“丁酉科场案”和康熙“辛卯科场案”中,朝廷对受贿考官处以斩立决,对其家属处以流徙之刑,对行贿考生处以绞刑。《于去恶》提到了顺治“丁酉科场案”,即“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谴,贡举之途一肃”[10]1172。整个清代有十次大的科场案,涉案主考官、同考官大多被斩,犯罪考生或被斩,或被流放,或被充军,惩罚力度可谓空前绝后。
第二,统治者不断调整科考方式以减少科考的弊端。明清时期科举保持了一定的灵活性。整个明代对八股格式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士子们有时可以挑战八股文的程朱理学话语权。明代八股文的变体有很多,天启以后不遵守八股文格式成为士子们的集体行为,晚明八股文有普遍文学化的特征[23]16-18。同样,清朝的科举组织严谨中不失灵活性,康熙、乾隆都实行过博学鸿词科,乾隆把试贴诗纳入科考范围并开创了“大挑”制度(5)大挑:从连续参加3次进士考试并落榜的举人中挑选有才者授予官职。,有弥补八股取士缺陷的考量。科考方式的调整体现了统治者纳才的诚心,增强了士子对正常科考方式的信心。
长期以来,统治者对科考舞弊的严厉惩处与科考方式的不断调整保证了科考的相对公平性与一定的科学性,给平民阶层的士子带来上升的希望。据学者统计,明前期南直隶鼎甲进士出自平民家庭者占比为33.33%[24],这一比例还是比较可观的。清代科考出身的57名状元中出身于平民阶层的有28人,出身于官僚阶层的有29人[25]。科考使平民士子得以跨越阶层改变命运,这给士子以很大的科考动力。
第三,儒家文化的影响。纵观清代科场案,发生在山东的科场案数量和影响远远不及顺天、江南、河南,这与山东士风受到儒家的深远影响有关[16]29。山东属于孔孟故里,山东士子深受儒家礼教文化与温柔敦厚审美风尚潜移默化的熏陶,他们大多性情稳重保守而少锋芒与冒进,行事上持正守法,不越雷池一步。受地域文化的长期影响,山东士子相比其他各省士子更易受礼法约束,士子对于科考作弊的顾忌很多,因为他们极为珍惜名誉。士子对自我的高道德约束或惩罚,反过来进一步加强了正常科考的群体自觉性。
《聊斋志异》科考小说对影响科考的现实因素、超现实因素及原因做了全面梳理,体现了蒲松龄对科考的理性认识:科考不仅是个人智力、努力程度的较量,还是其家庭物质条件、精神支持甚至运气的较量。这些小说极具现实性,与才子佳人小说中士子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考中举人、进士甚至是高中状元等的理想性书写形成鲜明对照。《聊斋志异》科考小说对非正常科考的诸多书写,反映了士子们把希望寄托于异类帮助的美好希冀,这既是封建时代士子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少但又别无选择的孤注一掷,同时也是对科考之路奇崛偃蹇的一种心理逃避。这些小说情节是超现实的,具有浓厚的奇幻色彩,但都指向了士子沉重压抑的现实备考生活。对科考方式的探究对我们观照清代士人的科考境遇具有启发意义,为今人以历史的同情来观照古人提供了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