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西方化: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困境及突破
2024-01-05张优良莫家豪
张优良 莫家豪
(1.北京工业大学 高等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124;2.岭南大学 政策研究院,香港)
21世纪以来,国际化成为世界高等教育的发展趋势,高等教育领域的很多活动都被冠以国际化的名义。世界各国政府和高校,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和高校不遗余力地推动国际化战略,通过国际化提高办学质量和大学声誉。(1)马万华等.首都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现状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32-133.开展国际学术交流是世界各国的普遍做法,国际化在推动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转型发展中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来华留学生规模不断扩大,2018年共接收近50万名留学生。中外合作办学机构和项目的数量在2018年达到近 2400个。在国际顶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数自2010年已跃居世界第二。(2)张优良,黄立伟.改革开放40年中国高校国际化的成就与挑战[J].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27-36.有学者分析,现代中国大学的崛起的一个关键因素是中国积极实施对外开放政策,通过向欧美发达国家大规模派遣学生等推动国际学术流动,进而实现与全球学术系统的整合。(3)沈文钦.国际学术流动与中国大学的发展: 逆全球化趋势下的历史审视[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20,(4):47-70.
然而,在高等教育国际化热潮下,学者们近年来不断反思在发展中国家推动高等教育国际化的进程中,是否存在过度西方化的风险。“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建立大学伊始并不缺乏国际的维度,真正缺乏的是与本土的结合。”香港大学杨锐教授认为西方化与本土化之间的紧张关系是非西方国家高等教育国际化面临的主要问题(4)Rui Yang,“China’s Strategy for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An Overview,”Frontiers of Education in China 9, no.2(2014):151-162.在高等教育研究联盟2022年年会上,日本广岛大学黄福涛教授分享了其在中国一些顶尖大学讲学的经历,直言中国大学的教学和科研并没有凸显本土的元素。香港岭南大学莫家豪教授指出香港特区政府近年来努力推动大学的国际化,但是在实践过程中需要注意国际化不等于西方化,更不是美国化。(5)莫家豪.我担心的是“过度国际化”[EB/OL].https://www.sohu.com/a/233822549_608848,2018-06-02/ 2022-05-01.叶启政教授指出,欠发达国家向西方学术体制倾斜“认同”的国际化,迷失了对当地社会的责任。国际化演化成一面倒向西方国家的顶尖院校学习。(6)叶启政.高等教育“国际化/在地化”的吊诡与超越的彼岸[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7,(3):73-91.汉斯·德·威特(Hans de Wit)等指出国际化是否以不同的形式有效回应本土需求是目前发展中国家的关切。(7)Hans de Wit and Elspeth Jones,“A New View of Internationalization: From a Western, Competitive Paradigm to a Global Cooperative Strategy,”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and Leadership Studies 3, no.1(2022):142-152.基于相关学者的讨论,本研究在充分肯定国际化在推动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转型发展中发挥了积极作用的基础上,运用“中心-边缘”理论诠释全球高等教育西方化的趋向及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实践困境,最后围绕中国高等教育如何超越西方化、打造新型国际化模式提出政策建议。
一、概念解读:高等教育国际化、西方化与本土化
对于何为高等教育国际化,学术界至今并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目前普遍认可简·奈特(Jane Knight)的定义,即“在国家、部门和院校层面,将国际、跨文化以及全球化维度融入到高等教育的目的、功能和知识传播方式中的过程”,她认为相对于以往的概念,该概念适用于不同国家、文化和教育系统。(8)Jane Knight,“Internationalization Remodeled: Definition, Approaches, and Rationales,”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8, no.1(2004):5-31.尽管从字面难以觉察这一概念的价值导向,但有学者对其适用性提出质疑。杨锐认为简·奈特的概念比较契合西方高校的实际。对于非西方国家而言,大学本身就是舶来品,创立之初即普遍采用欧洲-北美大学模式。(9)Rui Yang,“China’s Strategy for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An Overview,”Frontiers of Education in China 9, no.2(2014):151-162.西蒙·马金森(Simon Marginson)认为这一概念有缺陷,应该更多地关注来自非西方国家学者的声音和观点。(10)Simon Marginson,“Limitations of the Leading Definition of ‘Internationalis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Is the Idea Wrong or Is the Fault in Reality?” Globalisation, Societies and Education,(2023):1-20.https://doi.org/10.1080/14767724.2023.2264223.其实已经有学者尝试结合发展中国家的实际,提出适合当地语境的定义。比如刘伟(Liu Wei)认为对于中国高校而言,高等教育国际化是指中国高校在国家的协调下推动的综合性实践活动。一方面,通过让学术人员、学生和管理人员接触西方的实践,将西方主导的世界标准引入到中国高校的教学、研究、管理和设施开发之中。另一方面,通过开展来华留学生教育以及在国外推广中国语言、文化,将中国的话语、声音和文化传播到国际社会。(11)Wei Liu,“The Chinese Definition of Internationalisation in Higher Education,”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and Management 43, no.2(2021):230-245.其实刘伟的这一定义只是摆脱了单向的“引进来”,增加了双向的“走出去”的成分,但是并没有仔细考察“引进来”之后的行为主体的能动性问题。近年来,学者们意识到国际化可能存在错误导向,开始强调国际化不能沦为西方化,必须通过本土化实践,避免陷入再殖民化(recolonization)的危机。(12)Ka Ho MOK,“Questing for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Universities in Asia: Critical Reflections,”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1, no.3-4(2007):433-454;Elspeth Jones and Hans de Wit,“A Global View of Internationalisation: What Next?” in The Promise of Higher Education: Essays in Honour of 70 Years of IAU, eds. Hilligje van’t Land et al.(Cham: Springer,2021),83-88.
西方化是指西方尤其欧美诸国的制度和文化等因素在非西方社会的扩散过程。这种过程既可能是被动的,也可能是主动的。比如西方将自己的模式强加于非西方社会(如殖民地),或者非西方社会一些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西方模式的盲目认可并不假思索的移植。(13)郑杭生,王万俊.论社会学本土化与社会学的西方化、国际化、全球化[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1):3-10.在欧美占主导地位的当代国际社会,西方化尤其表现为欧美化。由于西方化往往披着国际化的外衣,具有很强的迷惑性,有学者认为教育国际化的实质无非是西方发达国家实现其新殖民统治的行为。(14)容中逵,刘要悟.民族化、本土化还是国际化、全球化——论当前我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参照系问题[J].比较教育研究,2005,(7):17-22.西方发达国家的教育被当作现代化的范式,成为“国际”的象征。(15)马维娜.教育的国际化与本土化的合理性追究[J].上海教育科研,2001,(4):8-10.近代中国高等教育是在学习国外经验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具有借鉴输入的特征,高校国际化实践表现出较强的“西方化”倾向。回顾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经历了仿日、学美、效法、学苏几个阶段的变迁,在各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国际化”,往往是以某一先进国家的高等教育制度为蓝本而全盘模仿。(16)刘海峰.高等教育的国际化与本土化[J].中国高等教育,2001,(2):22-23,29.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都是在谈论如何与国际接轨。“接轨”主要表现为“拿来主义”的直接“移植”,通过自我的改变以适应外来的标准。以中国高校学科建设为例,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主要脱胎于西方学术,“接轨”的过程和结果都是为西方所“化”。(17)朱剑.学术评价、学术期刊与学术国际化——对人文社会科学国际化热潮的冷思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126-137.
实际上,高等教育国际化已经超越了单维度的“西方化”,并不是与先进国家盲目地“接轨”,隐含了本土化的向度。(18)同上.本土化意味着使某事物发生转变,从而适应本国、本地、本民族的情况,在本国和本地生长,具有本国、本地、本民族特色。因此,本土化也可理解为本国化、本地化或民族化。(19)郑杭生,王万俊.论社会学本土化与社会学的西方化、国际化、全球化[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1):3-10.本土化强调对国外的东西进行再过滤,建立自己的标准。本土化就是要消除其水土不服的现象。(20)周一,熊建辉.荷花、绿叶与水土——章新胜谈高等教育国际化与本土化(专访二)[J].世界教育信息,2010,(2):10-15.本土化的内涵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引入的外来元素不能喧宾夺主,完全取代本地元素。学习国外经验不是照搬照抄,食 “洋”不化,消解了高等教育的民族性,“化”成没有特色的他国教育的附庸。(21)刘海峰.高等教育的国际化与本土化[J].中国高等教育,2001,(2):22-23,29;王洪才.国际化与本土化: 中国大学模式的艰难选择[J].高等理科教育,2013,(5):1-7.第二,主动改造外来的因素,借鉴其有益的成分,形成符合本土实际的发展模式。学者们普遍认识到本土化、民族化不能代替国际化,成为拒绝先进文化的理由。发展中国家需要努力学习世界上先进国家和人类的一切文明成果,参考其他国家的最佳实践尤为必要,但是要考虑如何将其纳入本土教育体系,探索切实满足本土需求的发展道路。(22)Ka Ho MOK,“Questing for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Universities in Asia: Critical Reflections,”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1, no.3-4(2007):433-454;周一,熊建辉.荷花、绿叶与水土——章新胜谈高等教育国际化与本土化(专访二)[J].世界教育信息,2010,(2):10-15.
二、理论基础:全球高等教育“中心-边缘”结构
中心与边缘的概念源于一些发展经济学家在马克思的社会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的依附理论。国际著名比较教育学者菲利普·阿特巴赫(Philip G.Altbach) 是较早将中心与边缘概念以及依附理论运用于高等教育领域的学者。他基于研究型大学在21世纪的兴起,分析了全球知识生产和传播的中心和边缘结构。处于学术系统“金字塔”顶端的教育系统和大学组织多位于欧美发达国家,它们开展前沿研究,引领学术发展的方向,提供办学模式的样板,在全球高等教育体系中发挥领导作用。处于“金字塔”底部的边缘大学,在科学研究领域鲜有原创性成果,习惯于照搬发达国家大学的发展模式,特别是美国、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大学发展模式。(23)Philip G.Altbach,“Peripheries and Centers: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Developing Countries,”Asia Pacific Education Review 10, no.1(2009):15-27.国际著名高等教育学者伯顿·克拉克(Burton R.Clark)也注意到美国、英国和德国等世界高等教育中心模式的巨大威力,这些国家高等教育系统的标准是国际学术界的金本位,吸引处于世界高教系统外围的国家及其学者到欧美国家的高校开展学术交流,这些交流催生了高等教育系统间的趋同现象。(24)伯顿·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M].王承绪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259-260.
综合以上学者的观点,笔者尝试绘制了在全球高等教育“中心-边缘”结构中,发展中国家的高校实施国际化战略的逻辑,如图1所示。结构中的位置代表了地位和声誉。处于中心位置的行为主体拥有强大的力量,作为社会人为制造的理性和自然,体现了稳定的、共享的价值观念,成为人际间共识和社会判断的基础。中心位置作为社会共识的聚焦点,社会主体及其行为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往往体现在其与中心的距离。越是接近中心位置的行为主体,或与处于中心位置行为主体惯习类似的做法,越会得到较高的声誉,获得较高的地位。(25)周雪光.组织社会学十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263-268.处于中心和边缘的行为主体,其位置有移动的可能性。然而中心和边缘结构具有自我强化机制,中心位置的行为主体会通过大学排名、国际质量评估等方式引导社会舆论。国际大学排名作为修辞手段,在建构高等教育国际场域中的地位不容忽视。尽管国际大学排名存在种种弊端,但从不同维度对大学进行排序的结果会影响社会公众的认知和态度,因此大学往往对其趋之若鹜,很难对其视而不见。大学排名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即为首先承认处于中心位置高校的地位,在与中心位置高校形成“共谋”联盟的基础上,广泛吸引其他高校参与大学排名。位居边缘位置的高校希望通过排名结果寻找自身的“差距”(与中心位置行为主体及其行为的相似度),并在尊重顶尖大学地位的基础上,通过模仿这些长期居于中心位置高校的行为模式,尝试在制度化的高等教育中心-边缘结构中提升位置。(26)Linda Wedlin,“Going Global: Rankings as Rhetorical Devices To Construct an International Field of Management Education,”Management Learning 42, no.2(2011):199-218.
从这个角度而言,不难理解西方学者21世纪以来对于国际化的追捧。在欧美占主导地位的当代国际社会,西方化往往披着国际化的外衣,具有很强的迷惑性。 发展中国家被牢牢地捆绑在发达国家构筑的国际“秩序”之中,力图通过国际化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其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以高等教育为例,第三世界国家缺乏本土教材以及现代科学的基础,精英学生普遍追求到欧美留学,大多数学术人才是按照西方模式培养出来的,这些都使得第三世界国家难以有效摆脱西方国家模式的控制。(27)P.G.阿特巴赫.作为中心与边缘的大学[J].高等教育研究,2001,(4):21-27.因此,在全球化时代欧美国家的强权渗透到学术领域,国际学术标准以欧美为主导,世界范围内高校以此为核心呈现分层化趋势,中心和边缘的构架不断强化。第三世界国家的大学对工业国家的大学的依附和追随,注定了其难以超脱发达国家高等教育的发展模式。阿特巴赫指出第三世界国家(尤其是曾沦为殖民地的国家)的教育系统和学术模式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仿照西方的,并没有结合本国、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只是被动地接受学术殖民统治。(28)Philip G.Altbach,“Peripheries and Centers: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Developing Countries,”Asia Pacific Education Review 10, no.1(2009):15-27.
三、“中心”的构建:全球高等教育的“西方化”
在全球化时代,各国高等教育都整合于以欧美为标准的学术市场之中,欧美顶尖研究型大学是学术世界的神话,全球学术市场呈现出“西方化”的趋势。
(一)世界大学排名强化欧美高校的主导地位
世界大学排名对于全球高等教育的影响不容忽视。包括QS、THE、US News等在内的大学排名是社会各界评判大学办学水平的依据。但是,这些大学排行榜却是商业公司等非学术组织设立的,其缺陷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排名参照的客观指标都是以英语世界的大学为标准的,没有考虑到亚洲地区大学的特殊情况。(29)Philip G.Altbach,“Peripheries and Centers: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Developing Countries,”Asia Pacific Education Review 10, no.1(2009):15-27.在各类大学排行榜中,欧美国家的高校遥遥领先,经常包揽榜单前十名,在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中处于第一梯队位置,这些先进国家高等教育系统的权威性较高,发展中国家的高校在排名体系中很难获得较好的位次。(30)伯顿·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M].王承绪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116-117;沈文钦,王东芳.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五大梯队与中国的战略抉择[J].高等教育研究,2014,(1):1-10.发展中国家的办学成效往往依靠国际排名的认证,这些排名因为发展中国家的高度认同,进一步固化了欧美高校的优势。毋庸置疑,欧美大学控制着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在大学排名运动的席卷下,欧美高校的影响力伴随着人员和信息的交流不断扩大,欧美精英大学的发展逻辑向全球扩散,成为发展中国家建设一流大学的标准,发展中国家的院校和系统则因为学术标准低下而亦步亦趋。(31)菲利普·G·阿特巴赫.全球化与大学——不平等世界的神话与现实[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6,(1):93-106.往往通过参照这些主流或者强权标准,实现自我“修正”和“校表”。(32)张优良.地方高水平大学国际化改革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20.75.其结果是欧美模式对于发展中国家教育系统的影响力不断增强,发展中国家对于其教育系统的内生性影响在削弱。各国高等教育越来越表现出相似性,这一全球同构,致使非西方国家高校面临“脱域”风险,即与本土语言、文化、价值等脱钩,民族—国家的本土化特征逐渐淡化。(33)John Meyer and Francisco Ramirez,“The World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Education,”in World Society: The Writings of John W.Meyer, eds. Georg Krücken and Gili S. Drori(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206-221.
(二)全球学生、学者的垂直流动
自二战后,亚非拉等边缘国家的学者和学生大规模朝圣般地到欧美等中心国家留学或参与各类学术交流活动,学成归国后往往受到母国政府和企事业单位的重用。欧美国家之所以接收这些国际学生或学者,除了经济动因之外,其中蕴含着培养“国际友人”的价值追求,增进其对接收国的“好感”和认同,减少未来对抗的可能性。美国著名慈善家小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 Jr.)坚信学生是世界未来的领袖,他们可以做枪炮和战舰做不到的事情,在各国之间建立友好关系,尤其是对美国的友好关系。(34)Liping Bu, Making the World like Us: Education, Cultural Expansion, and the American Century(New York: Bloomsbury Publishing,2003),1-20.毕竟出国留学人员大多是派出国的精英,回国后往往进入上层社会,掌握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的话语权,这是发达国家争取的对象。如图2所示,西蒙·马金森描绘了国际学生的垂直流动趋势,国际学生主要从非洲、拉美和亚太等欠发达国家流向北美、欧洲、日本和大洋洲等发达国家。学生流动的方向反映了欧美国家在国际学术市场的中心地位。(35)Simon Marginson,“Competition and Markets in Higher Education: A ‘Glonacal’ Analysis,”Policy Futures in Education 2, no.2(2004):175-244.国际学生在回到母国后发挥的作用不容忽视。玛丽昂·富尔卡德(Marion Fourcade)认为,边缘国家的精英学生,与主流国家学者保持跨国联系是必要的。二战后从美国高校和科研机构取得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在回国后,致力于推动国家转型、教育和科研国际化。部分留学生参与本国各种机构的建设,仿效西方模式被认为是成功的方式。(36)Marion Fourcade,“The Construction of a Global Profession: The Transnationalization of Economic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2, no.1(2006):145-194.学术人才的流动必然促进高等教育办学模式和经验的扩散。这些海归往往对本土学术系统持消极的态度,对欧美学术体系怀着强烈的向心力,倡导并推动国内高校“接轨”国际流行的学术评价体系。
(三)英语成为学术市场主导语言
随着英语使用范围的不断扩大,成为国际商业、贸易和交流的通用语言模式,也是大学和其他教育环境中学习和知识传播的主导媒介,助推了西方文化在全球扩张。(37)Felix Maringe and Nick Foskett, Globalization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 in Higher Education: Theoretical, Strategic and Management Perpectives(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2010),19-20.世界知名大学普遍将英语作为授课语言,英语是目前全球主导性的学术语言,世界大学排名榜前列的高校几乎都出自以英文为官方语言的国家或地区。(38)张燕华,喻宝华.论大学排名体系的公信度问题[J].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13,(2):48-53.由于世界大学排名主要参考英语期刊的论文发表,西蒙·马金森等指出大学排名是建立在支持一部分大学,而牺牲其他大学的基础上。(39)Simon Marginson and Marijk van der Wende,“To Rank or To Be Ranked: The Impact of Global Rankings in Higher Education,”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1, no.3-4(2007):306-329.诸如法语、日文和中文等只在一些区域内广泛运用,由于语言的限制,使用非英语的学者在学术发表以及交流方面,处于较为不利的地位,运用英语而非母语交流成为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学术时尚。笔者曾参与一次线下学术会议,尽管参会人员的母语均为汉语,但是主办方仍提醒学术交流环节需要使用英语。在非英语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学者们倾向在英文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通过国际引用显示其具备卓越的学术水平。(40)Ka Ho MOK and Anthony B. L. Cheung,“Global Aspirations and Strategising for World-class Status: New Form of Politics in Higher Education Governance in Hong Kong,”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and Management 33, no.3(2011):231-251.这些国家的高校开设的以英文为授课语言的学位项目,往往成为高质量的代名词,尽管本地学生未必能够理解外语授课内容。(41)Jolanta Urbanovic and Stephen Wilkins,“Internationalisation as a Strategy to Improve the Quality of Higher Education in Small States: Stakeholder Perspectives in Lithuan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6, no.3(2013):373-396 .唯英语独尊在本质上反映了“处于支配地位的核心国家与弱小而处于边缘地带的国家之间不平等的、自下而上的关系”,其背后隐含着很强的价值倾向性。(42)阎光才.话语霸权、强势语言与大学的国际化[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4,(1):14-20.所以,非英语国家的高校和学者在融入主流学术市场方面存在制度性障碍。
(四)国际组织作为西方教育价值理念的传播平台
国际组织在全球教育治理中发挥的作用不容忽视。包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 在内的国际组织,推动全球教育治理的方式主要包括以下方面:提出教育理念、制定标准和规则、确立发展目标并监测教育发展进程、促进各种交流合作等。(43)唐虔. UNESCO与全球教育治理[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21,(4):3-4.然而国际组织往往是西方发达国家主导,国际组织提出的教育价值理念和措施通常主要体现发达国家而不是发展中国家的利益和核心关切。比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制定 2030 教育可持续发展目标的过程中,助理总干事唐虔博士认为尽管这是一次成功的全球磋商,但是制定的一些目标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并不现实。(44)唐虔.全球教育治理的一次成功实践——对国际社会制定“2030教育议程”的回忆[J].比较教育学报,2023,(4):3-17.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通过发布一些报告和国际学生评估项目等,反复渲染全球教育所面临的 “未来挑战”,让公众注意到其所谓的 “教育危象”,但是其反映的主要是“西方”认定的事实和情景,忽略了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差异性。由于主要西方发达国家的倡导和背书,使经合组织提出的一些教育挑战成功地成为“全球议题”,国际组织异化为发达国家对全球教育进行规训的工具和平台。(45)蔡娟.经合组织渲染的教育危象及其批判[J].比较教育研究,2022,(12):44-51.国际组织成为主要国家之间权力斗争的场合,这涉及在全球治理中的话语权的问题。美国参议院2021年出台了《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即要求调查中国在OECD等40个主要国际组织中的影响力以及中国扩大影响力的途径,凸显了美国优先、以美国为中心的价值取向。
四、“边缘”的实践: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困境
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一些高校,尽管有自身的运作逻辑,但是国际化实践普遍追求与国际“接轨”,而较少对引进的“先进”经验进行本土化改造。
(一)模仿欧美模式培养人才
发展中国家的人才培养体系借鉴欧美国家的经验是有益的,但是不加调整地照搬是欠妥的。部分高校引进外文原版教材,强调“原汁原味”,但却不花费精力根据学生的特点以及当地的语境对教材进行改编,学生理解外文教材的内容和语境可能存在困难。部分高校致力于提高外语(尤其是英文)作为教学语言的课程数量和比例,鼓励教师运用外语授课。在核算课时量时,外语授课课程的工作量可折算为中文授课课程的1.5倍或2倍。对于外语授课课程的政策倾斜,一方面源于发展留学生教育以及建设国际项目的需要,另一方面高校假定只有运用英语授课才是国际化的办学。高校鼓励教师运用外语教学的初衷在于提升学生的外语水平,为学生的学术和职业发展做准备,却忽略了外语授课的前提是师生的外语水平可以达到日常教学的要求。对于外语授课课程,虽然高校遴选具有海外经历的教师承担,且要求学生的外语成绩达到一定的程度,但这并不能保证实际的教学效果。有教师坦言,由于汉语是母语,相对于中文授课,中国教师如果将外语作为教学语言,因为一些内容很难转换为外文,课程的内容会打折扣。也有研究指出,与中文授课的同类专业相比,参加英语授课的各类国际项目的学生,其后续发展可能受限。如果学生不选择出国继续深造,在国内考研或就业未必具有优势,甚至存在制度性障碍。(46)Michelle Mingyue Gu and John Chi-Kin Lee,“‘They Lost Internationalization in Pursuit of Internationalization’: Students’ Language Practices and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a Cross-disciplinary EMI Program in a University in China,”Higher Education 78, no.3(2019):389-405.
(二)偏重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
为了快速提升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中的位置,部分高校鼓励教师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论文而不是国内期刊,并采取一些激励措施,比如在职称评定和岗位聘任中,发表在SSCI期刊的1篇论文可以折算为2篇发表在CSSCI期刊上的论文。一些教师为了短时间内达到考核的要求,实现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只能选择“投其所好”。一方面,倾向于贴合国际学术界关注的“主流”问题,而没有真正扎身于当地社会,立足于现实问题。伯顿·克拉克很早就注意到发展中国家的教授常常忽视其国家的贫困和工业化等紧迫的实际问题,因为这些教授往往遵循他们最熟悉的学术模式,但是这些学术模式都来自高度发达的国家。(47)伯顿·R.克拉克.高等教育系统:学术组织的跨国研究[M].王承绪等译.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169-170.这样的现象并不是个例,在笔者调研西部某“双一流”高校时,该校科技处处长忧心,“教师科研与一线生产实践紧密结合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优势,但是现在优势不断被削弱。新入职海归博士可以在顶尖国际期刊上发表关于猪的研究成果,但是却难以解决猪场生产一线的问题”。另一方面,为了迎合西方同行评议者和学术期刊的“口味”或执念,倾向于批判性地分析所在区域的问题,没有客观全面反映当地改革发展的成就、经验以及对于世界的贡献。发表此类论文,只会加深西方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偏见,增强其学术霸权,并造成中国科研经费的大量流失,对当地社会的发展并没有积极意义。(48)刘彩娥.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国内科研论文外流现象分析[J].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64-72.
(三)推崇引进海外人才
为了在全球招聘高层次人才,增强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发展中国家出台了各种形式的引才政策。部分高校为了建设成为一流大学,高薪吸引外籍教师和海归加盟,而不是把心思和精力用于培育本土教师。现代学术的发展,发展中国家在很多领域与发达国家仍然存在差距,因此有学者很早就呼吁,发展中国家的学科要实现与国际接轨和跨越式发展,仅仅依靠本土培养人才无法满足要求,只有批量引进海外优秀人才,才能奋起直追。(49)田国强.国际化是中国高校跻身世界一流的必由之路[J].国际人才交流,2013,(8):34-36.近年来,大规模、成建制地引进海外人才成为部分高校人事工作的亮点。高校引进海外人才,旨在优化师资结构并助推高端科研成果的涌现。学术人才的流动无疑有利于海外高校办学模式和经验的扩散。(50)伯顿·R.克拉克.高等教育系统:学术组织的跨国研究[M].王承绪等译.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259.高校需要警惕人事工作存在的两个极端。第一,高校仅仅将外籍教师作为对外宣传的工具,而没有真正推动外籍教师融入本土教师体系,充分发挥其在教学、科研、国际交流合作中的作用。有学者指出,国际化一直是流行语。大学为了招生宣传,需要在照片上有些蓝眼睛的面孔,这些外籍教师更多的是象征性意义。(51)Thomas Brotherhood et al.,“Towards an Actor-centered Typology of Internationalization: A Study of Junior International Faculty in Japanese Universities,”Higher Education 79, no.3(2020):497-514.这样的情形并不罕见,外籍学者在中国高校也存在职业发展的天花板现象。第二,部分高校过分“神化”国际师资。把改革发展的希望主要寄托于海外人才,在薪酬待遇和生活保障等方面给予各种优待,但是国际师资的加盟未必带来预期的效果,结果往往事与愿违。高校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甚至造成本土教师与海外教师、与学校之间的冲突与矛盾,成为学校改革发展中的不稳定因素。
(四)刻板学习欧美大学治理模式
对于现代高等教育体系的建设而言,作为后发外生型国家,发展中国家长期处于“追赶”西方的状态,盲目学习西方大学治理模式,但并没有理解其精神和理念。政策借鉴(Policy Learning)与政策照搬(Policy Copying)是有区别的,简单引进政策而不进行转化,很难适应亚洲独特的文化和政治环境。(52)Ka Ho MOK,“Questing for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Universities in Asia: Critical Reflections,”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1, no.3-4(2007):433-454.世界一流大学的特征可以体现在器物、制度、精神和文化等层面。目前发展中国家高校学习欧美高校侧重于器物层面,包括引进海外人才、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开展全英文授课等,在形式上正在“追赶”西方一流高校。中国的一些高校也在探索制度的改革,比如引进终身教职制度等学术制度,但是中国高校实施该制度的出发点却与西方高校截然不同。美国高校终身教职制度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保护学术自由、提供工作安全和促进共同治理。(53)蒋凯.终身教职的价值与影响因素——基于美国八所高校的经验研究[J].教育研究,2016,(3):132-140.而中国高校在建设一流大学的压力下,引入终身教职制度,主要目的在于激励青年教师的科研产出,更为看重该制度的筛选功用。另外,部分高校近年来热衷于借鉴欧美的“学部制”或“大部制”,其结果是既没有达到学科真正的交叉融合,反而增加了管理层级,削弱了院系的自主权。(54)邹晓东,吕旭峰.研究型大学学部制改革的动因、运行机制及发展走向[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3): 5-11.在中国本土环境和各种阻力作用下,西方的制度安排可能难以发挥实质性作用。(55)阎凤桥.从国家精英大学到世界一流大学:基于制度的视角[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7,(1):34-48.在引进国外经验的过程中,如果缺乏改造环节,将限制预期的效果。(56)李玉兰.大学国际化不单是“接轨”[N].光明日报,2010-02-03(11).
五、超越西方化:打造本土与全球融合的国际化模式
对于不同社会的高等教育体系而言,“国际”的意义千差万别,国际化的体验也不同,这取决于一国之高等教育在国际知识体系中所处的位置。(57)杨锐.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走出常识的陷阱[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21,(1):165-172.在业已形成的全球高等教育中心-边缘结构中,发达国家处于主导地位,发展中国家则被整合进入高等教育全球市场。由于世界知识体系存在等级化的权力结构,全球化和国际化的价值中立只是虚假的神话。(58)李梅.全球化新变局与高等教育国际化的中国道路[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21,(1):173-188.阿特巴赫坦言,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仍然依赖于前殖民国家和其他发达国家,存在种种明显的不平等现象。(59)菲利普·G·阿特巴赫等.高等教育的复杂性:学术与运动生涯[J].中国高教研究,2018,(5):10-19.因此,发展中国家亟待打破目前的不平等结构。对于中国而言,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必须在全球和地方之间实现平衡,开创具有国际视野和本土特色的发展模式。
第一,“国际化”必须树立全球视野,以“平视”的心态与世界各国交流。被殖民经历为多数亚洲国家带来了无尽的伤痛,造成了集体自卑的心态。其实盎格鲁-撒克逊模式并不是永恒且唯一的国际标准,发展中国家不能唯欧美是瞻。亚洲国家有丰富的历史和传统,我们完全有充分的理由,重塑民族自豪感以及对本土文化和传统的自信心。(60)Ka Ho MOK,“Questing for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Universities in Asia: Critical Reflections,”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1, no.3-4(2007):433-454.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需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61)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EB/OL]. http://www.qstheory.cn/dukan/qs/2021-04/15/c_1127330615.htm,2021-04-15/2022-05-08.对于中国而言,既无须“仰视”欧美发达国家,更不能“俯视”欠发达国家,以“平视”的心态,与全球各国开展广泛交流,吸收世界各国的有益成果为我所用。
第二,“国际化”必须扎根中国本土,探索具有本土特色的高等教育发展模式。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察调研时强调,“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走出一条建设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的新路”。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和国情,决定了我国必须走自己的高等教育发展道路。(62)人民日报评论员.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N].人民日报,2022-04-27(1).独立自主并不意味着无视国际经验或者欧美的先进实践,而是强调中国高等教育不能走在无关“本土情怀”的“标准化”的道路上。(63)陈平原.内地/香港互参:中国大学的独立与自信[J].探索与争鸣,2014,(9):13-16.中国高校只有将他国经验转化为适切于中国的场景,消弭外来经验的“水土不服”,真正体现本土特色、展现自我风格,才能真正引领国家与世界的发展,为人类作出更大贡献,最终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可。(64)王英杰.广义国际化与世界一流大学建设[J].比较教育研究,2018,(7):3-10; 王义遒.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究竟靠什么[J].高等教育研究,2011,(1):1-6.
第三,“国际化”必须讲好中国故事,积极传播中国发展的经验,致力于提供全球公共产品。中国与世界各国开展高等教育的合作与交流,不仅仅在于学习全球其他国家的有益成果,还要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的声音。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推动中国高等教育积极“走出去”的模式,不是简单地让国际同行了解中国发展的经验,而是基于对于中国本土化实践经验的科学提炼,思考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对于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发展的现实意义,权衡如何基于中国模式和道路提供全球公共产品,发挥中国在全球高等教育治理中的作用。(65)顾明远.全球教育治理与中国作为[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21,(4):1-2.
(感谢北京大学沈文钦副教授为本文提供的修改意见,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