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池竞渡图》看祥哥剌吉的绘画收藏审美趣味
2024-01-03刘子葳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上海201100
刘子葳(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1100)
祥哥剌吉出生年份在1282—1284年之间,此时正是元代前期,朝局并不稳定,而祥哥剌吉一生热爱收藏,无心于政治,且由于其特殊的身份,与众多汉族文人结交甚广,所以她又被称为“中国书画鉴藏史上最重要的女收藏家之一”。祥哥剌吉热爱收藏书画是定论,但她究竟更醉心于收藏何种审美风尚的书画,本文试图探究这个问题。
一、祥哥剌吉的书画收藏趣味
元仁宗在还是皇太子时,就与文人学者来往密切。作为汉族人的王振鹏在此时成为元仁宗东宫党羽的一员,并于1310年向仁宗进献了一幅龙舟题材的绘画。这幅作品辗转到了大长公主祥哥剌吉之处,并被她持有十二年有余。大长公主对此图爱不释手,以至于在1323年,也就是至治三年的天庆寺雅集上,命朋梅按照原样再画一幅,而朋梅也在众多仍存世的龙舟图上有自己的题跋,表明是奉祥哥剌吉之命而画:“……恭惟大长公主尝览此图,阅一纪馀,今奉教再作,但目力减如曩昔,勉而为之,深惧不足呈献。”大长公主对《龙池竞渡》的偏爱不是偶然,在此版本的《龙池竞渡图》(图1)中,可以同时看到“皇姊珍玩”与“皇姊图书”的印章,这二印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古书画上,龙池竞渡是极其特殊的例子,作品整体艺术风格更偏工笔一路,线条流畅、精细,更追求精准细致地表达出界画所需刻画的亭台楼阁,做到“神气飞动,不为法拘”的同时又能精确地表达龙舟竞赛的图式。虽观其书法与印章的品质与精细程度可知其为临本,但也是根据原迹临制,所以仍有研究价值。
图1 元 王振鹏 《龙池竞渡图》 纵 30.2 cm 横 243.8 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龙池竞渡图》之外,大长公主书画收藏众多,结合其身世地位来看,她的书画收藏绝大部分来源于元代内府收藏,也就是接收南宋藏品、通过赏赐等途径转入她之手。根据傅申先生研究,现存有皇姊两方收藏印之一的作品共有十五件,其中有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唐代卢楞伽《六尊者像卷》、唐代国诠《善见律卷》、《梁武帝半身像轴》、宋高宗《洛神赋卷》、宋代黄庭坚《松风阁诗卷》、宋崔白《寒雀图卷》、宋赵昌《蛱蝶图卷》、宋代梁师闵《芦汀密雪图卷》、宋代刘松年《罗汉图三轴》、宋人《葵花蛱蝶纨扇》、宋代赵高宗《金书草书七绝纨扇》、元代王振鹏《龙池竞渡图》、元人《广寒宫图轴》、元代钱选《白莲图卷》。从绘画题材上看,大长公主酷爱佛教、花鸟、界画、人物题材,而魏晋五代兴起,北宋南宋达到高峰的山水画作品大长公主并无太大兴趣。从艺术风格上来看,大长公主明显更偏爱院体画、线条以白描为主一类的风格,至于从北宋时起所刮起的“士人画”之风以及带有部分写意风格的作品,大长公主基本毫无兴趣。
二、祥哥剌吉与其他收藏家不同的审美趣味
关于大长公主的审美趣味,史料记载较少,明朝危素在其《危学士全集》中有记载:“鲁国大长公主好名画,以自娱玩。”此处的“自娱”之说与之后倪瓒所提出的“自娱说”是明显不同的,大长公主的“以自娱玩”,是在进行书画收藏时更看重主观的审美爱好,更注重个人性别的喜好,也就是“女性视野”。这种“女性视野”与历史上众多的男性书画收藏家是明显不同的。
北宋时期,时人更注重收藏士人画,几乎很少有画工画,除了部分极为有名的画工,其他的画一概没有。北宋大收藏家米芾就是如此,米芾在当时就提出了自己的收藏观,他首先从画面内容出发,与祥哥剌吉不爱山水不同,米芾认为佛像劝诫故事图为最佳,紧接着就是山水,有着“无穷之趣”,而“仕女翎毛”他认为甚至是“不入清玩”的。米芾最喜欢的是天真率意,且有无穷变化的书画。米芾认为“刘原父收周鼎篆一器,百字”,由于其字法有鸟迹自然之状,于是便可成为古今书法之首,要知道在当时“二王”和怀素的字帖也是十分流行的,而除了强烈的主观喜好之外,米芾还十分看重一个客观的条件,就是“古”。这一点也是其他收藏家与祥哥剌吉最为不同的一点,也就是用理性对“自娱性”的限制。米芾是极其厚古薄今的,他认为“今人”,也就是和他同朝宋人的画十分没有价值,不值得深度研究,如赵昌、王友、潭簧辈等的画,若得之可以挂墙,以遮挡墙壁,若无,也不会觉得少。反观大长公主的收藏,若以元朝前期作为时间轴的原点,那么属于“今”这个时间段的南宋元人作品皆有,说明大长公主进行书画收藏时并不太注重“古”与“今”这一点。
明代收藏家张丑关于“嗜古”也持同样观点,他在《清河书画舫》说他好古成癖,不惜破产来求得唐宋书画。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曾为了宋代李伯时所画的《九歌图》,以赵孟頫的《小竹石图》、高彦敬的《巢云图》和黄公望的《宵箕泉图》三幅画作去交换,确实可见张丑对古画的狂热。同时他也与米芾一样,对绘画题材有个人的审美喜好,在动物类别的绘画题材中,只有以马为绘画题材的作品是有收藏赏玩价值的,其他作品如猿猴、兔子、麻雀等都是“不可入室”。
反观大长公主祥哥剌吉的收藏目录,祥哥剌吉并无“嗜古”与“薄今”的现象,从隋朝至元朝,各个时代的画作都有一定数量。同时在题材上,除了山水画这种可能隐喻前朝江山的题材,其他类型的作品她都有所涉及,尤其是被众多文人收藏家轻视的花鸟、动物题材,她反而更加喜爱,此举说明祥哥剌吉的收藏基本是以她个人喜好为主,虽然其中必然也有出于炫耀、占有稀有品的原因,但主要是“以自娱玩”,并非是紧随着前者的潮流,如好古、重山水、重写意等审美趣味。
三、祥哥剌吉与《龙池竞渡图》
祥哥剌吉为何喜欢《龙池竞渡图》?为何如此喜欢从未见过的龙舟竞赛类界画,以至于十几年后还要求作者再作一幅?我们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一方面是主观上祥哥剌吉个人的对于书画收藏的艺术审美爱好,另一方面是客观上题材的价值,也就是龙舟图式的功用与意义。
祥哥剌吉个人对书画鉴藏的审美爱好上文已经提过,而龙舟图式的功用与意义,对于身处元朝大长公主之位的祥哥剌吉来说是十分特殊的。
(一)政治功用
元朝是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王朝,故上层人物与底层人民所产生的大量矛盾与割裂是必然的,此时图画的“劝诫”功能就必然会被上层所利用。龙舟题材首先包含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隐喻,同时,王振鹏在题跋时写道“储皇简澹无嗜欲”,也就是说当时的皇太子对待政治权力斗争就如同龙舟竞渡一样单纯,重点并不是争标的结果,而是争标的过程。这一切不仅粉饰政治,尝试使人民认为自己生活在平稳安定的社会之中,还为之后元朝的文人题跋预设了基调,塑造了一个良好温和的皇太子储君形象。在这一切的总和之下,龙舟争标的图式无论是向上取悦君主,还是向下安抚人民,都是十分有效的,这是祥哥剌吉以大长公主身份进行书画收藏之时必然会考虑的因素。
(二)汉文化与入仕
元朝入驻中原的游牧民对传统汉文化以及汉族建筑必定是不甚了解的,想要统治中原的元人必定需要学习汉文化相关的一切,所以此时能够重现理想实景的界画恰好满足了这种需求。元代皇室可能在通过书籍等间接方式学习汉文化的同时,发现通过绘画去领悟汉族文化中的暗喻、能指等是一种高效的方法,元朝想要越早统治中原,就需要越早了解汉文化。所以王振鹏通过龙舟图试图传达一个跨越时空的汉族理想盛世是十分受元代皇室青睐的。这也导致了在未设立科举制度的元朝前期,有许多汉人想要进入官僚体系,许多有长处的文人与画工都想通过绘画之长而进入仕途,而其升官的概率也十分高。王振鹏、柯九思、黄公望、王蒙等都去大都游历过,尝试用自己的绘画才能寻求仕途官职。只有王振鹏官至漕运千户,父母都受恩惠待遇,这与他上献众多龙舟界画以及取得大长公主的喜爱是分不开的。
(三)金明池语境延续
金明池最早是为训练水军所用,北宋时期成为一座著名的园林景点,且属于皇家,所以北宋许多皇帝常来到此地,宋太宗就亲临此地监督过凿池。之后,“金明池”就成为诗词中十分热门的意象。王安石曾有诗:“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这说的就是宋代科举考试放榜之后,富贵人家择婿的情景。至南宋时,又有“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等故事,又与爱情婚姻建立起了联系。除此之外,金明池还被喻为西王母所居住之地以及东海三仙山等,可以看到宋代时金明池又与宗教产生了特殊的联系。元代又如何赋予金明池新的意向内涵,这个问题在元代所指定的众多界画画师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解答,占领语境高地的同时也能契合士大夫文人心中所需的形象,可谓一举两得。
四、小结
《龙池竞渡图》能成为祥哥剌吉的至爱绝非偶然。在艺术风格上,其绘画精细,偏向院体的风格是祥哥剌吉的审美取向。与祥哥剌吉收藏的其他作品皆可互证。在题材上,其所能起到政治、文化以及语境占领的功用更是身为大长公主的祥哥剌吉及其家族急需的。从《龙池竞渡图》出发去理解祥哥剌吉的收藏趣味,能够全面地观其艺术收藏中主观自娱的一面以及客观性上家族政治所需的一面,也能更好地理解为何祥哥剌吉被称为“中国书画鉴藏史上最重要的女收藏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