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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梦人(外二篇)

2024-01-03莫晓鸣

天涯 2023年6期

今天是劳动节的第二天,人们照例享受着节日,形体懒散,面容舒展,不再闷头劳动。我心安理得地借假期之名睡了个懒觉,早上九点多懒洋洋地起床,刚睁开眼,一抹从窗帘缝透射进来的朝阳正趴在床头,我心里顿时涌起暖意。手机里竟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在这个人心疏离的时代,这些安静的号码同样让我心生暖意,因为天长日久,人世辗转,多少名字携带着昔日的温情渐渐远去,让友谊黯淡得不再像友谊。

这些电话中就有他的号码,他要邀我喝早茶。他是一个典型的熟悉的陌生人,衣装考究,说起话来比比划划,无边无际。我犹豫了一下,双手用力拉开了丝绒窗帘,让天光一下子灌满卧室,心里随之一片敞亮。我回了电话,他大概正在餐厅,有盘碗碰撞的声音和婴儿的啼哭声,在无比嘈杂的声浪里,他直言不讳地批评我怎么养成了睡觉让手机静音的习惯,并规劝我做人做事务必时时警醒,站高望远,哪能这样放任自己。我边大口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边做着收腹扩胸运动。虽然我想不出手机静音与人生警醒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的贪睡表示歉意,并将声音的高度和力度运用得恰到好处,让他听得顺耳,然后以自己还要洗漱、还要费时赶路所以不忍心让他久等为由,婉拒了他的邀约。

时至今日,令人耳目一新的科技层出不穷,往往令人咋舌,人生际遇却始终神秘得无法解释——在源源不断的光阴里,一些貌似有缘的人总会如期而至。我与他的相识大约在两年前,一个日光白晃晃的中午,我应邀参加一家影视公司的一周年庆典。无论是在闹哄哄的宴会厅,还是在网络的搜索里,我看不出这家刚成立一周年的公司有多大业绩,但他们仍然摆了满满六桌酒席宴请宾朋,在一片碰杯声和豪言壮语中,主宾无一例外都激情满怀地庆贺公司的诞辰。那时他也是应邀嘉宾,恰好被安排坐在我的身边,这个因微胖而显得笨拙的人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注意。因同桌都是陌生人,酒过三巡,我便从集体热闹回归到个人寂静里,静静地伸长筷子,静静地举杯,旁若无人。

过了没多久,同桌的一个时髦女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她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币擦了又擦,立时引起一阵小骚动,桌上的气氛便重新活跃起来。他趁机对我举起酒杯,说远亲不如近邻,目光直直盯着我,咧着嘴笑。我瞥了他一眼,做出一个友好的回应,扭过头举杯,咣当一声,我内心的温热立即显现在微红的双颊上。我简单回复了他關于我的职业和籍贯的询问,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晴一眨一眨,又看似不经意地显露了一下腕上的名表,有点装腔作势。接着他反手从身后拿出黑色公文包,打开,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过来。出于礼貌,我颇显庄重地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上面几个“董事长”“总经理”的头衔很刺眼。尽管我暗暗心生反感,仍是不露痕迹,不忘礼节性举杯回敬他。这年月,如果一个人给自己贴的标签太多太响亮,多半华而不实。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感觉,接下来,他竟掏出厚厚一本招商策划案,说他的公司要环绕澄迈县的一座水库打造高端旅游度假村,好山好水要盘活起来,为家乡振兴添光添彩。全部项目预计投资二十亿,目前正在火热招商,这个月就接洽了好几个来自北京和香港的大财团。

说来惭愧,高朋满座之中,我不想错过这桌好菜,几乎不停筷子和嘴巴。或许我没有他所期待的钦佩表情,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抿紧嘴唇沉吟着点点头——我怀疑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又偏过头问,莫兄弟,你觉得这项目如何?我满脸堆笑地举杯跟他的杯子相碰,以社交场上惯有的态度,称赞说,好项目,大手笔,祝你早日成功!随着玻璃杯一次又一次相碰的声音响起,看得出他很高兴,不时伸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顾不得擦去满脸油汗,仿佛两个陌生人从此不再陌生。

不久之后就是冬天。海口的冬天只有微寒,阳光透亮而温暖,树木不动声色,风吹得清爽,姹紫嫣红的鲜花在道路两旁静静绽放,没有在冬天里惊惶失色。似乎是眨眼间年关将近,许多人便如我般急躁起来,一年的盘点除了年岁增长,随波逐流,不知自己还收获了什么。这天傍晚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报上名字,我寻思了半天都没想起来。对方急了,加重语气提及那次影视公司的周年庆典,还提及他展示的二十亿元招商策划案,这才将我的记忆唤醒。我从眼前血与火的电视剧中回过神,他的面容和名表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为弥补自己的粗疏失忆,我讨好地在电话里增加了热情,故意将声音说得缓慢悠长,高低有致。

当晚,我俩相约到中山路骑楼老街喝椰子水聊天,这是我喜欢的夜生活之一,简单而不失惬意。这条老街是我常来的地方,两旁矗立的骑楼蜿蜒悠长,每一幢都历经百年,它们目睹海口的风云沧桑,历世比人长久,每幢都有深沉的历史印痕。这些经过修缮的南洋风格小楼在橘黄色的灯光里默然伫立,冷眼旁观,对自己坦露的岁月痕迹缄口不言。我俩看似随意地坐在街边的小圆桌前吮吸着椰子水,东拉西扯。今夜,我竟对他的好奇探究多于抵触情绪。

我不得不承认,我怀疑他的热情与生俱来,他伴以手势的一副好口才被我视为信口开河。滔滔话语中,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与他有关。他首先就地取材,将骑楼与自己闯南洋的祖父相联结。在朦胧的光影里,他伸手指了指斜对面,说,这里有一栋三层小楼是祖父当年所建,祖父如愿以偿出尽风头,在家乡人眼里风光一时。可惜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兄弟几个为这栋小楼闹了多少矛盾,到了海南建省前夕,多年红脸白眼的几兄弟竟合计将小楼卖了。那时卖掉得了区区的几万元,没有人痛惜是白菜价,分钱时每双贪婪的眼睛都放光,若是现在,肯定值五六百万了。他一边慨叹祖父闯南洋闯出一身胆识,一边抱怨家族因贱卖小楼而失去了一次财富雄厚的机会。我顺着他的手指确认了是哪一栋,它们安静地伫立在夜里的模样都差不多,马上得到了他的首肯。碰巧的是,那一栋的主人却是我的一个行为怪异的朋友,他曾经甩着自己的长发说,这一栋房子是他爷爷闯南洋时建的,奶奶就是在这栋房子里生下他爸爸,开始了一个留守妇凄凉而含辛茹苦的后半生。说完,他显露出骄傲的神色,不知是为爷爷还是为奶奶。总之,他们两个人不知是谁说了假话。此时此刻,见他痛心疾首,情真意切地直摇头,更使我一时难辨真假,只好附和着说几句惋惜的话。但是即便是真的,也是过眼云烟了,于他当今的境况已无补。

夜稍深,穿街而过的长风渐渐变冷,扫荡了这条街一天积聚的热量。每家大门敞开的商铺静静地照射着淡光,街道两边差不多坐满了人,隨随便便的面孔,懒懒散散的姿态,三五成群,他们在夜幕降临时走出家门,在这里或情绪激昂,或长吁短叹,度过一天中的最后时光。在暗淡的光线里,他的话锋一转,又谈到自己揣在公文包里的招商策划案。他再次表露出自己满怀信心,并且眯缝着眼睛憧憬项目建成后的种种盛况:可以在那里申办中国电影百花奖,届时星光璀璨,大腕云集,助推海南影视业长足发展;为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免费提供食宿,让他们在那里安心评奖,一个大国的文学,永远不应出现颓势;组建一支令人惊艳的女模特队,以宣传海南为己任,颜值和气质当然是百里挑一,让外人对海南自贸港的新气象新成就刮目相看……

虽然他的话空而无当,如童话般斑斓炫丽,难以掷地有声,但我听得津津有味。对于不太相熟的人,我喜欢闻声识人,捕捉话语中的蛛丝马迹,然后依此作出关于对方性格品质的判断。接下来他隐去声音中的激情,脸上突然呈现一种痛苦和沉思的表情,连连叹了几口气,用低沉的语调说,自己真不愿再与人为伍,做人太累,宁愿与猫狗为伍。此言一出,令我大吃一惊,在朦胧的光影里,我竟看到他眼里隐约的泪水。原来他被朋友骗了多次,本是情投意合谈好要投资做项目,酒也喝了,还彼此高兴得摩拳擦掌,信誓旦旦,最终对方不了了之。多次受挫,期望又失望,导致他对人的信任和期待少而又少。

听罢我便想,好在今晚我应邀出来与他同坐一桌,如果当时我拒绝了,是否让他颇有伤痕的内心又一次受挫?这时我有一种非常自我的感觉:他就是一个与梦想做交易的人,一个卖梦者。大千世界,我们都脆弱,都活得煞有介事,但人生残酷,当时我便暗暗决定,以后我不会再与他见面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楼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将你吵醒了,这些毫无节制的声音,是一群看似幸福的主妇相邀去菜市。垂挂的窗帘显出模糊的灰白,你不想这么早就起床,床永远是可信赖之物,你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努力回忆刚才被打断的一个梦——梦里祖父正打着手势指挥你倒车,道路两旁却是悬崖峭壁,潮湿的天气压着尘土。祖父仍是那样清瘦,穿着干净而古旧的中山装,动作并不利索,从紧蹙的眉头能看出他此刻正忧心忡忡。祖父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今天是你的生日,昏夜梦回,你不知道这个梦究竟要预示些什么。人到中年,越活越能感受到人生的万般况味,明显感觉到身后有一股主宰人生的神秘力量,因而你总是小心翼翼地追寻生活的踪迹,耐心地条分缕析,希望能从中洞悉一些可能遗漏的暗示。

十月的阳光仍然明晃晃,但晒在肌肤上已不像夏阳那样让人灼热难耐,它洋洋洒洒,和煦而友好。你走在街上,时而抬头时而低头,心想十月应该是海口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天高气爽,让人内心舒坦而亮堂。早上起来,你忽然想到要借生日的名义,随心所欲地上街走走,感受这片老街区的烟火气,就当赋予生日一个简便的仪式。这座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城市,忽然让你内心涌起一股缱绻之情。这二十年,回首时你并没有觉得特别漫长,历历在目的场景或悲或喜,都恍若昨天,只是一个毛头小伙熬过二十年后已到中年,这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偷偷溜走的时间就像这二十年里偷偷从身边溜走的人,有男有女,有薄情有深意,多少物是人非,已经令人于沉默中胸无波澜。

街上迎风招展的红旗非常惹眼,一片片随风舞动的鲜红令人热血沸腾,极易唤醒记忆里那个血与火的年代。国庆刚过,盛大庆典的余韵仍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延续。那天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现场直播的盛况空前的阅兵仪式,你不禁流下了眼泪。泪水一半是因为激动、感恩和庆幸,为这个曾经多灾多难的国家的日益强盛;另一半泪水,恰恰相反,却是为自己的日渐式微,人生局促。在你的眼里,时代就是一辆马力十足、勇往直前的列车,但是不管你如何努力,仍然只能沿着车轮痕迹,跌跌撞撞,做一个亦步亦趋的追赶者。如果是夜深人静,你对着窗外遥远的天空发呆,你呈现在自己脑海里的形象,只能是一个边缘人,一个零余者,自谦中有几份恰如其分。后来你在海边对我说到这些,我在灌耳的涛声中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感慨你的矫情没人能及。

拐进文明西路时,你想给我打电话,但你掏出手机,犹犹豫豫,终于没按号码。你没有停止脚步或转身,而是继续携着自己的身影踽踽前行。不久前的一场大病,彻底改变了你来日方长的念头。想到这里,你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街上阳光灿烂,每一个人都各怀心思努力奔波,仿佛前方都是耀目的前程。没有任何征兆,那一天透视光片上的病灶摆在眼前,你的额头便沁出一阵阵冷汗。躺在手术台上,在麻醉昏迷的瞬间,你突然变得无比紧张,惊惧的眼睛睁得大大,在沮丧和无助中害怕自己不能再醒来。你第一次上手术台,肉体第一次将任凭冰冷的刀具切割,你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冰凉,仿若体温顿失。你本来就不是一个相信生命力可以无比强大的人,这时你更容易感到,时间就像一个黑洞,不断地吞噬着一切,包括你不再年轻而渐渐松弛的身体。

博爱路是海口的一条古老街巷,顾名思义总会让人内心泛起暖意,它两边挨挤着的南洋风格骑楼都有近百年的历史。这里的店铺大多卖毛巾、香烛、橡胶水鞋等日常用品,从摩肩接踵的人流可以看出这是个长年不衰的商业之地,店主和顾客早已对古旧的门面习以为常。你已经很久不来博爱路了,心里明白自己十年如一日,有意要避开这里的一家花店。如今你站在这家叫“嫣红”的花店门前,抬头往里面探望,一簇簇颜色艳丽的鲜花如通人性,静候买主时仍不忘争妍斗艳。十六年了,这家花店仍原地不动,仍店名不改。十六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你从这里买下一束鲜花,要送给过生日的女友。这是你平生第一次买花,等候在出租屋里的长辫女孩是你第一个女友。五年后,女友嫁为人妇,曾经盟天誓地海枯石烂的爱情,竟然比不上一家在商海沉浮的花店更长久。不断迎面而来的时间里总有很多神秘之事,令人不可预测,只是每当回想起她,回想起这个同住一城、咫尺天涯的人,你内心仍不由得掠过一丝颤栗。

这么多年来,你总是感到自己不断被无力改变的事物所束缚,久而久之活得束手束脚,谨小慎微,你无数次试图去理解这座城市,以达成一种客客气气的和解。它的冷漠,它的爱富嫌贫,它的物欲横流,有时会让你无所适从。后来你换了一种心态,重新调整一种视角,想到这座城市安置着一扇属于你的亮灯窗口,想到这座城市里的各种善意和友爱,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让你实现了从农村挣扎上城的梦想……平心而论这一切,就会使你内心不经意间获得某种慰藉,不再嗟叹和困惑,看淡了生活中许多手足无措的时刻。

临近正午,街道的喧闹这时应该达到高峰了,下班急着赶回家的人,想买的物品和午餐一样毫无着落的人,都变得步履匆匆。举目望去,满街神态各异的陌生面孔,正在汇集成一条聚散无常的人河。忽然,你发现一栋骑楼的走廊里,安静地坐着一个卖椰子粑的老妇,这种粑主要由糯米粉和椰子丝做成,十足的海南味。老妇的白发、脸上密布的皱纹和古旧的衣裳,立时触动你前去购买。当老人将装椰子粑的白色塑料袋递到你手里的时候,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当然会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她故土难离,仍然固执地住在农村里。母亲喃喃自语中常念叨着海口,念叨着海口的炎热和台风,就因为这座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城市住着她的儿子。这几年,母亲的衰老十分明显,她二十出头便生下你,至今,你仍然十分好奇,只是不好启齿,母亲是如何认识同样年轻的父亲?在贫瘠的日子里孕育了你,便是孕育了一种生命的神秘。有一天,你多次拨打母亲的手机,响了一个上午都没人接,无数种猜测渐渐让你坐立不安,你知道,这种强大的母子连心,在烟火人间可以超越任何时空。每一桩母子之缘,你相信都会是世上最好的因果和神迹。

走在熟悉的街道,阳光均匀地洒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如同镀上一层吉祥的亮色。这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每个人都扛着自己的命运匆忙赶路,看似满身烟火,看似不知疲倦。站在一家钟表店门口,你突然冒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奇怪念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送给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一个微笑。于是,你扯动着嘴角微笑着——或者,是在别人的不屑一顾里傻笑着。很快你就意识到自己的微笑是那样苍白和空洞,俨然一个恶作剧。当你正想结束这种作态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扭过头,收敛起笑容,原来是自己的一位旧同事。你对着她笑了几声,掩饰自己的慌乱,往事蓦地跟踪而至——那时你和她同为报社记者,两人身上太多共同的东西曾使你心迷意乱,只是后来,你最终为那个长辫女友守住了爱的规则。多年不见,女同事仍是那样相貌端庄,言语轻柔,浑身给人一种飘逸脱俗之感。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仿若生活中一个戏剧性的插曲,让你又惊又喜,暗暗惊叹人生际遇的不可思议。满街人头攒动,人人非亲非故,此时此刻,你却遇上一个不是陌生人的人。你满脸堆笑与女同事握手,本来你想借助生日的冲动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但你还是努力克制住。两人站在骑楼的阴影里寒暄了一会儿,女同事突然想起来,问,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你微笑着点点头——她竟然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你抿紧嘴唇感激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这张岁月留痕的脸竟然有零星的黄褐斑了,任精心涂抹的脂粉都遮不住。她也许意识到了你目光所发现的秘密,但是仍若无其事、落落大方地说,还是按旧习惯,过生日吃鸡蛋?你又点点头。她往街道的各个方向张望了一下,说,我马上就要走,没空给你买茶叶蛋了,我就点一份鸡蛋饼的外卖送到你家里,算是给你过生日吧。话音刚落,她又问,你家没换新址吧?你怯怯地回答,房价都涨上天了,换房子多不容易。

跟女同事握手告别后,望着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人流,倏时就没了踪影,你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两个人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再次相见却又不知何年了。在这座城市里,你没有拒绝她的鸡蛋饼,这是你今天收到的第一份温情和祝愿。尽管性格使然,你生之默默,从来不愿张扬自己的生日,这时,你突然想到也该祝愿一下自己,给自己一份寄望。于是,在正午灿烂的阳光里,你便暗暗祝愿生命中的美好,整装待发,就在今天,将自己的生日当成出发日。

所有的夜色都在流逝,几乎是以匀速的方式去了更远的地方,如同穿街而过的风。这条街号称海口的酒吧街,并不是因为这里酒吧林立,汇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灯红酒绿,其实这里仅有四五家酒吧,它们白天打烊紧闭大门,阒无人声,根本看不出夜里那种张扬样子。它们仅占据着街巷中间的一小段,都是利用临街的店铺改造而成,毫不掩饰怪异造型,因势利导中点缀着青春无羁和朦胧暧昧的元素。酒吧街之所以声名鹊起,是因为几年前两群年轻男女在酒后大胆飙街舞,然后借酒劲打了一场架,玻璃瓶碎片散落一地,从此“酒吧街”三字渐入人心,汇聚着一个活跃在夜幕下的群体。

现在酒吧街已逢午夜,许多语言和肢体已然恣意放纵。时间犹如啤酒泡沫,经夜风一吹,颤颤悠悠,倏忽而逝。临近零点,你独自进入酒吧,目光巡视了一圈喧闹的现场,选了一个外场的角落位置。晚饭后你驾车从三亚返回海口,近三百公里的路程,你一路猛冲向北,刺穿夜幕。即将结束狂奔下高速公路时,你突然不想回家了。家里没有悬心之后的迎候,一切如常,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没有哪次更响亮。结婚几年,妻子对你变得没心没肺,仿佛时间作祟,这种没心没肺所表现出来的漠不关心,却在潜移默化中蚕食着夫妻关系,一种日日细微的无声吞噬。

妻子生长在海口,每天却以自己的骄傲活在良好的感觉里。她算不上漂亮,身材还有点显胖,但这并不影响她保持鹤立鸡群之感——典型的省城女孩所特有的优越。她有着一口嗲声嗲气的腔调,年轻时你听起来柔情依依,句句撩心。如今她一开口,仿佛天外异音,总会使你浑身不自在,认为这样的声音不该属于她这般年纪的人。在日常生活里,你与她的矛盾总是不经意间发生,你认为全是她内心的骄傲所致。比如晚饭后的剩菜,你认为顺手倒掉是浪费,要么全往自己的胃里填,要么放进冰箱第二天再吃,这就让她看不惯,甚至不忘翘起嘴角,来一句语关乡下人的不咸不淡讥讽。

零点刚过,酒吧里几乎座无虚席了。今夜,多少人在这里上演浮夸和激情,回忆和展望都随着啤酒泡沫喷涌而出。室内和外场一样热闹,一样弥散着颓废和声嘶力竭,酒精麻痹里的快乐虚幻而肆无忌惮。在朦胧的光影里,欢度青春的笑声,玩骰子激发出的吆喝声,还有驻唱歌手伤感的咿咿呀呀声,正一点点地消耗着城市里这群人过剩的精力。十年前,你也常邀三五好友光顾酒吧,大口喝着啤酒,在闹哄哄的环境里扯着嗓门大声说话,这使你内心非常痛快。相较于白天谨小慎微地为人处世,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释放,一种令人欣慰的补偿。结婚后,妻子对酒吧歌厅之类的场所总是充满一个女人的敌意,靡靡之音,酒后放纵,这些场景刺激着一个女人的神经,在她不容置辩的管束下,你由偶尔偷偷摸摸去酒吧,到最近几年几乎不再涉足。你的那些热衷于醉醺醺中高谈阔论的朋友也少去了,不知是人到中年心境迥异,还是他们的妻子也实施了防微杜渐的手腕。

妻子那个面容严肃的父亲是处长,这个经常偏着头走路的男人,大概整座城市在他的高傲里都是倾斜。他嘴上总挂着恢复高考后,自己作为第一届大学生的骄傲和光荣,举手投足间入戏颇深地延续了当年天之骄子的感觉,如今的处长身份使他更加感觉出一个农民儿子的人生辉煌。坦白地说,你很不习惯岳父居高临下的姿态,每当看到他的手指极有节奏感地上下挥舞,仿佛是条件反射,你的脑袋立时变得一片空白。如果哪一天在这个男人面前经历了一番唯唯诺诺,这种对自尊心的完整考验使你深感屈辱,你恨不得立即喝得酩酊大醉,这样就可以醉而忘忧,不问西东。

这几年来你越来越认为,妻子的强势应该是借助了父亲的声势,或者是多年的强悍家风所致。你总在想,当年自己卑微的父母劳作田间,含辛茹苦,妻子凭什么对你父母如此隔膜。换一种角度将心比心,有一对夫妇在艰難度日中将一个女人的丈夫养大,她就不该对这两人深怀感恩,至少给予起码的尊重吗?每次你独自一人穿越千里返回老家,父母问起为什么不携媳妇一同回来,你的言辞总是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让早有所料的父母在互换眼色中摇头叹气。这一幕关乎孝道,关乎人伦,每次你的内心都无比歉疚。

上个月,朋友的一个旅游农庄项目让你内心雀跃,仿佛期盼已久的好运滚滚而来,甚至看到了宾客云集、红红火火的前景,你便诚心诚意缠着朋友恳求入股。筹措股金的时候,你想以自己的房子抵押给银行贷款,妻子却板着脸不同意,故意将电视声音调得震天响,淹没你耐心剖析出的旅游农庄生财之道。情急之中,你满脸涨红,高声宣示房子是你的婚前财产,你爱怎样处置与别人无关!听到“别人”二字,妻子如同触电般,将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拍,倏地站起身,伸手指着你的鼻子说,你给我记住了,我是你的“别人”!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一个星期后,你低声下气去岳父家不停点头赔不是,说了很多违心的软话,妻子才同意跟你回家。只是一路上,妻子正眼都不瞧你一下。你不敢再打房子的主意,当然,你向往中的一条财富之路也被堵塞了。由此你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命运总存心将你堵在一块小天地里,辗转腾挪全没有用处,让你越活越卑微,越活越没有紧跟时代的力量和目光。

夜一点一点地变深,你在酒吧一隅,独对排列成行的啤酒瓶,感受夜风搅动着空气。喧闹的声浪中劣质香水味若隐若现,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虚幻难测,没有真实感,不知这座城市一夜之间收藏多少真相。此时你想,如果抬头凝望,透过笼罩着夜空的薄光,就会难得地看到天空上遥远的点点星光,会恍然发现夜空深邃如海。这时,酒吧的外场更加热闹了,朦胧的光影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头,溅溢的啤酒泡沫,声浪混杂。邻桌的几个年轻男女或坐或站,碰杯声和欢笑声轻盈而响亮,仿佛充满了希望。然而你却看不出他们的希望在哪里,顶多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用啤酒浇灌出自己的一夜欢乐。这时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有所期待,却又装作满不在乎,当然里面仍然没有妻子的只语片言。也许这时候,妻子已经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了,她临睡前敷过面膜的双颊细皮嫩肉,她的额头光洁,长睫毛低垂,柔美的头发散满绣花枕头。今夜,你与夜色共度,与酒瓶为伍,纵容着一个男人假装出的满心无所谓。想到这里,你眼睛有些湿润,顿感人生虚无。你缓缓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一个披着长发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站在面前,你站起身,礼节性地举杯与对方碰了一下。对方说提前祝你中秋快乐,你也真诚回应预祝对方中秋快乐。只是,干杯之后你剧烈地咳嗽,弯着腰,咳出眼泪,仿佛被啤酒呛着了。望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你猜测这是一个放浪形骸的艺术家,有着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自由的身体,这类人处处无家,却又处处为家,家的概念始终在他们的头脑里时近时远,模糊不清。你是个有家的人,而今夜,你犹豫不决什么时候该回家。

又快到一年中秋节。许多年前,中秋月皎洁圆满,你与一个女孩跪在月光洒下的海滩上,两人合掌发誓:甘苦与共,永不分离。果然,月不负人,你与这个女孩历经磨难,终于修成正果。那时你以为,夜空下的大海广阔、深邃,有它作证,可以容纳千年万年的幸福。

如今,这些往事已无处安放了,你将生活过成了另一番模样,曾经全心全意的相爱,意乱情迷中的诺言,都已变得无足轻重。这时,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无声地消失,牛郎、织女星又在哪里呢?你竟抬头有意寻找,当然贫乏的天文知识使你一无所获。不一会儿,酒吧里的声浪渐渐减弱,陆续有精疲力竭的身影歪歪扭扭地退场。你默默地盯着面前排成一行的空酒瓶,不知是该回家,还是继续喝下去。在一个人的孤独里,你叹息着,不知是否该将深夜奉陪到底。

莫晓鸣,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风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