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2024-01-02刘晓晴
刘晓晴
摘要:《洛城花落》作为周大新酝酿了三年的封笔之作,是一部理性婚姻指南。小说以一对青年男女的成长路径为经,以“我”这一局外人的旁白为纬,穿插奇异书写与充满学究气的庭审实录,以夫妻关系为载体聚焦90后的生活困惑、生存焦虑与精神苦恼,文本在情与理的张力矛盾中完成对婚恋本质的探讨。
关键词:《洛城花落》;活法叙事;异质书写;性别隐喻;婚恋场域
向来以写乡土题材小说及军旅题材小说著称的南阳籍作家周大新,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创作的文本多栖息于豫西南盆地这一特定的文化地理空间,神话传说、民风民俗、地方史志等材料的援引使其小说始终蕴含诡谲、神秘、奇异的底色。据《周大新文学年谱》显示,周大新于1993年调往北京,时年43岁,在总后勤部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1]由于作家念兹在兹的创作建构倾向,京城都市题材进入周大新的文学园地,《洛城花落》便是典型代表。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周氏的封笔之作《洛城花落》的书名意象源自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其容未动,其名先行,充斥着古典意味的书名为小说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隐忧,基于这层底色,一段保媒拉纤的尘封往事徐徐展开,一场大动干戈的离异官司拉开帷幕。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倏而冷眼相对,妻子袁幽岚将婚姻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列数为丈夫雄壬慎的十四宗罪状,继而聘请律师对簿公堂。“结婚是因为相爱,离婚呢?”小说甫一开头便抛出这一难解之题,可以说讲述故事的过程也是解题的过程。在剖白文本叙述肌理的基础上,解构神秘主义,揭示性别隐喻,抽理诗学内涵,深入当代青年婚恋场域,是本文关心的问题。
【一、史料考据的文化姿态与拟纪实美学】
“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2]剧论家李渔极推崇结构之于文本的重要性,小说尤甚。我们读叙事作品既不能忽视以结构之道呼唤和贯穿结构之技的思维方式,更不能忽视哲理性结构和技巧性结构相互呼应的双重构成,如此,方可贴近文本,解读故事深层的文化密码。《洛城花落》以“我”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故事,分为媒人之言、女方、男方、完婚、异兆、调解及庭审几部分。从事明史研究的男主人公雄壬慎所撰著作《中国离婚史》作为一条暗线贯穿始终,其父雄来文坚称编写此书冲撞难缠魂灵引发儿子儿媳婚变,而雄氏祖上关于离婚的两则史料也由此浮出地表,揭示出中国女权积贫积弱的先天不足属性与举步维艰的后天畸形路径。
于叙事结构而言,“活法”与“死法”相对,“‘活法之‘活,在于不受传统惰性所拘而投入生命精华,于同中见异,定式处知变通,组合时别出机杼。作者也由此将自己的生命转化成叙事生命。”[3]《洛城花落》有意突破传统重头尾讲故事的痕迹,以充满沧桑的笔触回望历史,缩短彼与此的时空距离,谱写一曲荡气回肠的女权凋零哀歌。作者甚至不惜用大量笔墨借庭审实录进入婚恋场域、揭示婚恋痼疾、还原婚恋实况,这种肌理分明的叙述是经过作者精心雕琢的。
小说中两则离婚史料分别由袁幽岚及其父袁德诚递交给“我”,父女俩均认为雄壬慎作为雄氏正统传人,承继了家族血脉的全部东西,其中当然包括婚姻中对女人的冷血、肆虐、狠厉。
第一则史料为“嘉庆二十四年(乙卯)雄氏宗族大事记——常蕴洁弃家弃夫一事”。雄氏凭着男丁不纳妾的族规在内淅界上享有美誉,由此大户人家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雄家。然而,雄谷丰娶了读过书识得字的常蕴洁为妻之后,仍不守“夫道”,破了耕读传家、戒淫戒赌的族规,他不仅狎妓、与寡妇厮混,甚至还意图玷污常氏待嫁的外甥女,被扣上乱天伦的帽子。基于此种种,蕴洁要和他解除婚约,永世不再回雄家为媳。在四次议会中,二爷振地、三爷振业等人纷纷提议痛打、监禁蕴洁或把她卖给土匪,甚至发出“咱们雄家的男人因了不娶妾的族规,本来就吃亏了,有谁出去偷吃一嘴,难道不应该给予理解吗”[4]“最早的娼妓是献身于神的神职人员,是很受男人尊敬的”[5]这般骇人言论。主事的族长三老爷无疑是荼毒女子的封建伦常的化身,他伪面善、假道义,看似为蕴洁主持公道,实则视人命为草芥,为保家族颜面提出为鬼、为尼两条绝路,要么三尺白绫、悬梁自尽、收棺入尸,要么青灯古佛、终身为尼、画地为牢。三老爷的人物形象大概对标于鲁迅《离婚》中的“文化权威”七老爷,常蕴洁也正像爱姑一样对统治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公然向夫权和族权叫板,却只得屈辱妥协。“大事记”并未交代蕴洁的结局,只说族谱上她的死期当是明日。短短一万余字的记录却是一个女子凄惨的一生,读罢令人不寒而栗,深深的无力感压迫心口,似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历史的腥味就在嘴角。
第二则史料为一份案审笔录,即《民国二年内淅县案审卷之七:尤桂蕊·雄长青离婚案》。28岁的原告尤桂蕊自17岁同被告雄长青成婚后,11年间已生育三儿两女,却一直遭受包括性虐待在内的身体虐待,她的胳膊、前胸奶子、后背、內侧大腿分别有拳头打的、指甲掐的、旱烟锅烫的、竹片子抽的新老伤痕。民国初立,尤氏壮着胆子敲登闻鼓递诉状纸,呼号着:“我和雄长青离婚以后,就是沿街乞讨,冻死饿死,我愿意,我心甘,我认命,我谁也不埋怨!”[6]民国元年一月五日,孙中山大总统对外宣言:“当更张法律,改订民、刑、商法及采矿规则。”[7]然而正像案件中万金佑承审所言:“如今民国才二年,县公署建立不久,审检所更是刚刚成立,承发历、检验历还未选定,又逢宋教仁先生不幸遇刺,上边有多道公文下达。”[8]民初新法未定,立法当局在传承前清旧律和顺势变迁中两难,仍施行《大清民律草案》,强调“不应离而离,则有悖于礼;应离而不离,则有义于乖”。此草案所认同的离婚原因第3条即为侵害他人身体、精神或生命,“夫妇之道,联之以恩,合之以义,若至相谋害,法律应尊重人命起见,应准断离。”[9]基于人道、伦理、法律,县公署知事秦义维宣判俩人离婚。然而,向来擅长“将恨意转化成见血”的雄长青,在即将宣判前恫吓其妻,扬言离婚后要买通土匪,杀光尤氏全家。尤氏生畏,只得认命,求改判不离婚。由于无代议官、无司法官、无参政权、无参法权,娜拉出走的精神困顿逃不脱、子君离家的“伤逝”结局不可逆,女性无法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独立与解放。
近代史学家桑兵认为:“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两性不仅是对立的两极,更是相互依存的两端,否则不可能维持平衡。某一性别的自我意识如果过于强烈或极端膨胀,必然导致破坏这种平衡。”[10]在宗族“大事记”中,常蕴洁不配冠以自己的名字,族长只用“谷丰屋里人”这个称号就把她打发了,甚至连祠堂都进不得,只能站在门槛外回话。这道门槛是封建男权蔑视女性的器物罪证,从嘉庆二十四年到民国二年,从常蕴洁到尤桂蕊,将近百余年间,女子的婚恋处境、社会地位并无实质变化,她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自我解禁。巧合的是,从民国二年到公元2019年,从尤桂蕊到袁幽岚,又是一百余年。在等差数列的时空间隔里,雄氏家族的三个媳妇前赴后继挑战婚姻场域中夫权的威严,这既是历史选择的必然性,也是女性意识觉悟的逐层大踏步。
桐城派文论家姚鼐主张文章刚柔并济,他曾言:“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11]《洛城花落》中两则史料的援引体现出周大新擅考据的文化姿态和写作倾向,而四次庭审实录的直书,则构成了小说的拟纪实美学,实现了刚柔并济的表达效果。“我”作为媒人,执意要去旁听这场离婚官司,探知离婚的根本原因,并全程录音整理,以期日后对两位战友有所交代。此般新颖的叙事结构,塑造小说之功用大抵有如下三条:
其一,通过庭审实录,还原婚恋实况。原告袁幽岚从日常种种列数出丈夫缺乏诚信、懒惰透顶、个人卫生习惯差、不孝顺、缺乏责任心等十四宗罪状,将其定性为两面人,“在家里,他就是一个懒蛋和蠢蛋;在外边,他倒像一个学者和智者,他是一个用两套面具生活的人!”她甚至通过跟踪丈夫,断定其与高中同学黄旻懿发展婚外情,继而对丈夫生厌、生恶、生恨,坚决要求离婚。双双毕业于京城名校的历史系才子、文学系才女婚后仍与人合租一套两室一厅,一家三口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过着丢失知识分子尊严和体面的生活,热恋时的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你侬我侬早已化为刀戈相见中的鸡零狗碎。小说揭露的是当代婚恋的普遍世相,雄氏夫妇亦是万千男女的缩影。问世于1987年的《烦恼人生》是武汉作家池莉的成名作,被誉为划时代的作品,开启了“新写实小说”流派,小说同样讲述了产业工人印家厚婚姻中的一地鸡毛。因此,我们也恰恰可以感受到《洛城花落》与经典的遥相呼应。
其二,插入次要人物,拓宽表现广度。袁幽岚请的两位女性律师焦蕴恬、冷婈均是新式女性的典范,前者离婚未再婚,后者坚决不婚,所以她们均用女权意识与女主人公站在同一战线,认为在婚姻中委曲求全既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也有损当代女性尊严。
其三,列举海量数据,涂抹理论色彩。庭审中双方律师旗鼓相当,多次用调查数据批驳对方观点,以寻求对本方当事人有利的论点。例如,女主人公反抗无性婚姻,男方律师指出调查显示3824位20岁到 64岁的已婚或同居男女,每月性生活不足一次的人数高达28.7%。这般大量运用精准数据的小说写作方式实属罕见,可称得上是周氏的个人特色与一大创举。
【二、“兽”的人格化表征与异质书写路径】
我国小说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上古神话,神话思维伴随着浓烈的情感体验,这些根植于集体意识中的情感体验衍生出诸多充斥着神秘意味的象征体,繁殖出一系列可供后世文艺创作借鉴的母题、情节和形象。在文学史长河中顺流而下,楚辞、魏晋志人志怪小说、唐传奇、明清《聊斋志异》之流,对这种神秘秉性一脉相承,合力形成中国小说极具隐喻性和形象性的传统。南阳位于豫西南,与陕、鄂接壤,因此“中原文化入世、务实、凝重、坚挺的理性精神,荆楚文化的瑰奇、浪漫、神秘、艳丽的文质品格,铸就了南阳盆地文化的独特品质:现实与浪漫并存,凝重与飘逸兼容,重质轻文,博大雄浑而又浪漫飘逸,持重务实”[12]。对于周大新而言,故乡元素与想象建构组成了他的创作根据地,《洛城花落》中“牠”形象的塑造既体现了“兽”的人格化表征,又蕴含作者对于女性婚恋困境的哲学性思考,而对行将远去的婚俗、民俗的抒写则是一抹追忆逝水年华的苍凉底色与人文关怀的深层创作理想。
(一)“牠”形象
“我”作为媒人,试图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奔波在京沪线上,坐上开往泰安的火车去见老战友德诚,请求他说服女儿改变离婚的决定。德诚引“我”到一个被灌木枝条掩映着的小山洞口,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洞竟有500米之深,中有庞然大物“牠”——一个类似黑猩猩但不是黑猩猩的巨兽。德诚年轻时采药不慎跌落洞中,被“牠”所救才得以活命,此后便与“牠”成了跨越种群的好友,多年间拟救其脱离山洞却始终不得。
《远流活用中文大辞典》中“牠”的解释为:第三人称代词,指人以外的动物,通常代指动物。类似于“牠”这一神秘意象的塑造是周氏常见手笔,《21大厦》中的“黑稚”、《第二十幕》中的“网格恐龙蛋”均属于此。此类意象并非脱离于故事主线的独立运用,多带有特定隐喻含义,与情节发展交织在一起,或直接指涉人物命运走向。小说中,德诚认为女儿正像“牠”一样,在婚姻中进退维谷,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境地。在中国现当代小说库中地毯式检索人物形象,老舍创作于1933年的《离婚》中的北平财政所科员老李这一形象与袁幽岚陷入同样的精神困境。老李的家庭完整而标准,不过他不满足于过分实际、寡淡无味的现实生活,意图挣脱围城追寻诗意与理想,和这个世界进行精神抗衡,但老李的反思、犹疑、妥协并存,他认为:“夫妻们原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13]老李最终携妻儿辞职返乡,完成由城到乡的回溯和闭环。老李的妥协心理恰好契合《洛城花落》的深層主旨,人对婚姻的逃离和反叛是庸常生活中自我保护的下意识之举。此岸与彼岸、世俗与理想、爱与疏离,这些矛盾深深捆绑束缚住老李们和袁幽岚们,小知识分子的人格撕裂与痛苦集中体现于此。
(二)地方民俗
地方习俗向来是作家们偏爱之所在,不仅是因为他们熟悉故乡场域,素材积淀丰厚,易于书写,更是因为风俗与人情缠绕,形成特定的文化隐喻系统,契合中国传统伦理观念。《洛城花落》突破了周氏以往写豫西南民俗的惯例,还涉及山东泰安地区的黑龙潭。袁幽岚带雄壬慎回老家征求父母意见,父亲劝其三思的言论惹恼了她,俩人在黑夜中走到了泰城东边黑龙潭下的大众桥头,做成了夫妻。当庭对峙提及此事时,袁幽岚解释说,黑龙潭里有一对淹死鬼,专门蛊惑人做错事,自己定是吃了糊涂药才那么冲动,宁可要父亲难受也要让男人快活。这里其实同样体现了女权对父权的反叛,“审父”是代际之间的永恒问题。“审父指的是主体抛弃了此前习以为常的对父亲的仰视的视角,进而以一种与父亲平等的姿态对父亲或者是具有与父亲类似身份的人进行审视,从而取得对父亲的较为客观的历史评价。”[14]小说中多次借袁德诚之口说女儿总与自己对着干,这或许是袁德诚在女儿自幼的成长道路上过度强权干预所致,青春期女孩的极端逆反心理颠覆传统性别及伦常秩序。随着故事发展,袁幽岚的情感态度由叛逆转为悔恨、愧疚,这也意味着审父逐渐发展为寻父、恋父。
与淹死鬼蛊惑人相对,小说中还出现了送子观音庙和碧霞元君祠两个正面传说。婚前抽签算命看相、婚后拜神问佛求子是中国人一以贯之的婚姻走向,写实与神秘的交织构成特有的周氏风格,促进了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
(三)别样婚俗
《礼记·昏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15]婚俗作为人类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习俗,是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透视彼时彼地的文化心理、社会风貌、政治背景,了解人类文明进步的历程。《洛城花落》中男女主人公的婚礼上涉及两种婚俗,用透明胶纸黏合俩人头发以示结发夫妻忠贞互爱,用绘有牛筋图案的新手帕将俩人的手相系以示风雨共济,更有咬破手指以血书明决心的忠贞,整场婚礼隆重、新颖、不落俗套。不难理解,小说中的两种婚俗都与中国传统民俗结饰——同心结有关,两股锦带彩绳相交缠绕为结,为永结同心之意。此意象在敦煌曲子词中颇为常见,《云谣集杂曲子》中就有“只把同心,千遍捻弄”[16]之句。
小说中令人动容的还有男女主人公在泰山之巅对着东岳大帝许下的新婚誓言。他们私定终身后登至玉皇顶,面向东方,双双跪下,仰面朝天,雄壬慎高叫:“不忘妻恩,若违此誓,应遭天谴。”袁幽岚热泪回应:“既嫁壬慎,生为其妻,死入其坟。”[17]一时间引得无数游人围观喝彩。在当代青年人追求婚恋铺排与场面的普世价值观下,周氏笔下的主人公向极具仪式感的传统婚俗回溯,这样的情节安排不仅符合知识分子的角色人物设定,更源自作者本人对传统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在文化属性的驱动下,婚俗描写为周氏小说的神秘感贡献了新的元素,构成异质书写的重要一环。
【三、性别隐喻的揭示与婚恋场域的解构】
“对于爱情,虽然知道终归是一场梦,也清楚永恒之恋是弥天大谎,但还是无法说出不要去恋爱之类的话。因为如果不恋爱的话,人生本身也将不复存在。”[18]周大新在《洛城花落》中一直有意对男女主人公离婚的真正原因引而不发,反而在俩人的视角间不断转换,矛盾不断激化升级,文本张力亦步亦趋,逐渐将故事推向发展高潮,周氏讲故事的城府由此可见一斑。“性别研究本来是女性主义研究者的概念,性别差异表示由社会角色和学识不同而引起的男女之间的差异。”[19]因此,分别从雄、袁俩人视角剖析婚恋观念有助于全方位解读文本,揭示性别隐喻,贴近作者创作原点。且由于叙事视角具有选择性、过滤性和精神的穿透性,双视角可互相佐证、补白。
(一)女性视角
女性视角、女性眼光、女性文学在学界早已研究广泛,那么何为女性?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如是界定:“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或经济的命运都决定不了女人在社会所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决定了这种介于男性和性别不清者之间的那种人,被称为女性。”小说借雄壬慎之口如是还原袁幽岚的美貌:“她的下颌线条有着完美的赫本线……侧颜美得出奇……她的胸是水滴胸,犹如水滴一样,即使远远看着也能让你心花怒放……她夏天穿紧身衣时,你能看出她的背部不是一马平川,而是有着最性感的脊柱沟,真的是沟壑分明,有着清晰的肌肉线条,让你看得心动不已。”[20]女性身体叙事并不是周大新独创,大概承接了冯沅君、庐隐、凌淑华等五四一代女性作家由女性身体写作对传统性别秩序的颠覆与独特的美学意味。女性身体与性爱书写具有天然的联系,而性爱观念的变化是人物的人格次第展示过程。袁幽岚除了丈夫还先后与三个男人有过情感羁绊:初恋男友为娶市长千金抛弃了她,导致幽岚伤心自残;后又拒绝开出百万包养价码的杰出校友,俩人发生肢体冲突,幽岚因防卫过当进了派出所;婚后怀疑丈夫不忠,出于报复心理约见网友未遂。由誓死捍卫贞操到自甘堕落出轨,我们不禁发问:婚姻带给女性的到底是什么?
雄壬慎出现时,正是袁幽岚饱受情爱之苦,心如槁木的阶段。“迎着风,迎着难,水碧天蓝渔歌旋,携手看浪卷。”“单人不敢闲,相思无限,何时再尝舌尖甜,夜夜日日想念苦,求睹芳颜。”《长相思》对 《浪淘沙》,俩人诗词唱和,很快暗生情愫并私定终身。然而,在公堂之上袁幽岚却矢口否认当初的以文传情,认为不能将喜欢的文章、书籍与作者混为一谈,与现实保有一定距离的文化创造物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品味、底蕴、行为。客观而言,由此也可以看出女性在不同阶段的婚恋需求,少女时期渴求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妇女时代更渴求遮风挡雨的房子和车。正如《离婚》中老张对婚姻的具象展示方式一样,“他的以婚治国的平衡哲学的表达,是借助于显微镜、天平和汽车等具象物质来进行的。”[21]毋庸讳言,女人在婚姻中最为看重的便是物质基础与性爱和谐两件事,前者维系体面生活,后者满足精神需求。两者皆备,女人才成其为女人。
1907年,秋瑾高呼:“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一时间群起响应。倘若以近代作为我国女性意识觉醒的肇始,至今不过一百余年,却已经进步显著。前三次庭审,雄壬慎都笃定妻子不会与其离婚,直到袁幽岚忍无可忍而语出惊人:“他已经23个月不同我做一次爱了,我受够了他!”对于向来谈性色变的国人而言,女性公然将闺房之事、床笫之私诉诸众人实在大胆,既有悖常理也扯下了婚姻的遮羞布。然而,早在1918年,由周作人译介的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就承认女性的性权力、性自由,“若照生理的关系说起来,在女子一方面,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性欲冲动的危险时期。且并不止因生理的关系——爱情关系,自不必说;或因再婚等事,反可开辟一种新生活的缘故,有许多女子,不固守处女寡妇的节,于他却反是幸福。”[22]婚姻生活中的性忽视其本质就是一方对另一方施以冷暴力,长此以往会极大打击人的自尊心、自信心,直到心理防线崩溃。虽然用出轨还击出轨的消极反抗不可取,但袁幽岚敢于直面自身正当精神需求并勇敢捍衛婚姻中的应有权利,充分体现其高扬当代知识分子女性意识的旗帜。女权与夫权博弈赢得了庭审胜利,不能不说是作者周大新对女性觉醒的赞扬和偏爱。
(二)男性视角
柏拉图在《会饮》中假托古希腊戏剧家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了“圆球人”的故事,这种生物双头、四手、四脚,日日自得其乐,不把宙斯放在眼里,宙斯发怒将其劈开,这就是男、女。所以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半,找到了又可以融为一体,复归原始的快感。雄壬慎家世、容貌、工作都不出色,却娶到了貌若飞燕的妻子,多年来一直在用“积极错觉”保护婚姻,却落得个与挚爱对簿公堂的结局,究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其一,家长里短,处境窘迫。妻子列出的十四宗罪状很多涉及雄壬慎的母亲和妹妹,例如母亲育儿强权、过度帮扶妹妹,男主人公夹在仨人之中并未做出积极的调停。丈夫、儿子、兄长的多重身份,使其变异成一张被多方撕扯的痛苦面具,重重家庭矛盾积累爆发。这确系当代中国男性家庭生活的真实定位,由此可看出《洛城花落》剖析社会之纵深度,鲜明地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实问题所在。
其二,书生意气,木讷迂腐。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雄壬慎搞历史研究,常与旧人旧事打交道,日常人际交往不知变通,这种特质也同样体现在家庭生活中。不浪漫、不贴心、缺乏家庭责任感此类小事暂且不论,他因救人却通过血液传播感染艾滋病毒,但始终不告诉妻儿,甚至不惜一次次推开妻儿来保守秘密,被误会出轨仍不肯自证清白。最终庭审败诉,被判与妻子离婚,他才留下一封绝笔书诉出实情,这场离婚闹剧本质就是一桩乌龙事件。小说指出爱情消失后,有三种转化路径:亲情、冷漠、恨意。婚后的爱情日薄西山,更需要双方精心浇灌,相较于充满学究气的历史学家,妻子更需要知冷知热的可心丈夫。
小说中日常生活的呈现既使雄壬慎这个人物内涵指向复杂的社会现实,也引发人们对传统文化积淀的知识分子心理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与探索。
【四、结 语】
“也许这个世界上,爱情和鬼一样,你觉得它在,但你永远看不到它的真身,你也休想触摸到它。”[23]《洛城花落》聚焦于90后的婚恋生活,以夫妻关系为载体裹挟着都市文明病、代际观念冲突之流的现实问题,将婚姻内里展露无遗的同时引发人多方面的思考。
庐隐曾指出:“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要打破家庭的樊篱到社会上走,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做个女人,而且还要做人。”[24]这话是对女权意识的摇旗呐喊和对女性解放的推波助澜,我们承认其进步性和指导意义,但对《洛城花落》婚恋本质的探讨还是要落脚到文本旨归。小说以袁幽岚读完丈夫的绝笔信后说:“天哪,庭长,快派人去救他呀!”[25]结尾,似乎可预料到大团圆结局。结婚未必是缘于相爱,离婚也未必是因为不爱,一切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毋庸置疑的是,小说根柢依旧是劝慰人及时挽救婚姻而不是离婚。这是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使然,也是作者内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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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