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国古代悲剧中的女性形象
2024-01-02杨文泽
杨文泽
“苦境”是构成中国古代悲剧理论的重要品格,就像《桃花扇》中老赞礼所言:“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而在这样情境下的女性人物,也担负着完成“苦境”这个品格的任务。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许多留名千古的女性都有着“真情苦境”的大背景,在她们的身上,除了拥有中华民族优秀的品德,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作为“依附者”的她们没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也没有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她们的无助、妥协、反抗,都是每个时代女性人物发出的最强音,每一个音节都让我们回味无穷。
一、被动的依附者
纵观诸多悲剧,尤其是爱情悲剧中,造成女子悲剧的根本原因无非是包办婚姻的禁锢,封建礼教的束缚,权豪势要、流氓无赖的凌辱,所爱男人的薄情,世俗伦理的阻碍,等等。可以发现,社会因素是最大的推手,家庭和礼教只是一个载体和实施的手段。
家庭应当与爱情息息相关,但在封建包办的婚姻中,结为连理只不过是一种家族行为。《梁山伯与祝英台》作为民间经典爱情故事之一,无论是电视剧还是话剧表演,其凄美的结局和背后封建礼教“吃人”的教育意义一直为后人深思。在当时,“只知深闺秀花鸟”是对女性的定义和“赞美”,作为大家闺秀的祝英台不得不男扮女装才有资格踏上求学之路,这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一种蔑视和侮辱。为何只有男子才能考取功名、为国效力,而女子就要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祝英台已经非常勇敢地迈出挣破对女性束缚的第一步,而后在求学路上,她与勤奋好学、品学兼优的梁山伯相识相爱。无奈因梁山伯家境贫寒,与祝英台的社会阶层地位差距太大,最终被父母拆散,一个最终积郁成疾、吐血身亡,一个最终绝望神伤、撞坟化蝶,一段原本幸福美满的爱情故事变成悲剧,让人唏嘘不已。如果没有梁祝的悲剧,大家就无从感受到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束缚,以及对有情人爱而不可得的身心迫害,这样的对比才能让大家更好地体会到现当代自由恋爱的可贵。
像梁祝这样的爱情悲剧故事还有很多。其实爱情在古代的婚姻中早已没落。拜伦曾说过:“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女人的爱情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中国旧时女子的一生,从窈窕淑女到贤妻良母的转变,始终都是以“家”和“男人”为中心,她们实现价值的空间,始终都是不知深几许的庭院。《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优渥的家庭环境中以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面对世界,直到无意中“离开”了家庭体系,爱上了柳梦梅,发出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感慨,随后因情而亡。其实我们不难发现,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最终目的,无非还是和柳梦梅结为夫妻,从一个家庭跳入到另一个家庭,这仍然是一个爱情故事下的依附关系,没有任何独立与自强,女性生死轮回,也只是“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王魁负桂英》中的王魁中状元以后便抛弃了桂英,而桂英质其负心,控其薄情以后愤然自杀。同样的,再观南戏《琵琶记》,蔡伯喈在拥有了权力、地位、金钱等物质条件后,便可以随意地处理两性关系,而赵五娘的一切悲情故事不过为了重新回到蔡伯喈的身边,完成“依附”这一社会伦理关系。《荆钗记》中的钱玉莲,为了爱情宁死不屈,其实也是为了捍卫所谓的依附关系。
其实古代家庭和社会息息相关,由于封建社会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妇女的功能角色逐步退化到家庭中,没有择偶权,没有离异权,甚至自己也是社会财富、家庭财富的一部分。《琵琶记》中所谓的“玉烛调和”其实也是因为怨,虽未能得到回报却“不怒”,这完全符合封建礼教。《牡丹亭》也不例外,在阴间因为肉体的缺失,使得男欢女爱变得合理,而在人间只有“守礼”才不至于伤及社会风化。《倩女离魂》中,倩女为了爱情而灵魂出窍,追随王文举赴京三年,然而王文举口出一句:“你今私自赶来,有玷风化,是何道理?”三年的追随抵不过社会的陈规旧俗,是何道理?这不免让人心寒。《浣纱记》中的西施,为了完成范蠡的所谓的志向,委身他人,这并不是追求自己的生活,这只是取悦他人、依附社会的一种妥协,即使日后一叶扁舟相忘于江湖,也是范蠡故事里那个“身边人”。最让人扼腕的应该首推《窦娥冤》,窦娥本来就有着让人落泪的生活经历,又被小人所冤,一腔热血怒洒三尺白练,六月一场大雪直诉老天不公。窦娥的形象就是依附于社会环境中无奈可叹的女性人物的写照。然而,我们只看到了文人笔下一个窦娥的哭诉,看不到真实社会中更多依附关系下的血泪。
二、妥协与呐喊
在以男性为主的宗法血缘制社会里,女性似乎天生就不被当作正常而平等的人来对待。《琵琶记》中的赵五娘在蔡伯喈进京赶考以后,在社会和导道德约束下,独掌门户,炊食补衣,侍奉公婆。公婆死后祝发买葬、孤单无助时,她只能千里寻夫,这就是赵五娘的妥协。然而,“糠和米,本是两依倚,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妥协的结果是女子认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卑微。不仅是村妇,哪怕高高在上的王妃,在社会伦理道德约束下也不得不作出让步与妥协。《汉宫秋》中的王昭君被迫和番荒漠,黑水边留下一缕孤魂;《长生殿》中的杨贵妃在乱军之中自缢于马嵬坡,不得已结束生命,被草草埋于荒郊野外,虚担亡国罪名。正是因为在男权社会中,男性不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是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女性身上。“红颜祸水”其实一直都是失败者的借口。
其实这些女性,除了温顺谦卑的性格,内心还藏着斗争的种子,当社会的黑暗将她们逼迫到生活边缘的时候,她们就会变得坚强,开始不妥协地斗争,迸发出超常性的勇气和力量。这个时候的丰富的情感表达,正符合了悲剧的性质,也让我们看到了崇高的力量。面对强大的封建力量,有一些女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和抗争行动就越发显得其形象的伟大。《雷峰塔》中的白娘子,温柔多情,与许仙结为伉俪以后一直是为人称道的形象。然而,封建纲常灭情而循礼。所以,白娘子心中的热火化为了更加激烈的反抗力量。“只看俺女罗刹,把您万剐凌迟,将皮来剥”,这声声的怒叱,不仅仅是叱责法海,更是对整个封建礼教约束的血泪控诉。如果说白娘子的抗争是明火执仗、针锋相对的,那么《桃花扇》的李香君则聪明机智地随机应变,采取灵活的方式来进行对抗。面对阮大铖的拉拢和侯方域的动摇,李香君拔簪却奁,显得坚决而果断。而当阮大铖依势强取的时候,李香君则表现为坚决的反抗,取扇说理,挥扇自卫,血溅诗扇,又以扇为剑,左右挥打。国破沦陷之时,也是李香君点醒侯方域:“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这不是一个弱女子,分明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由此可见,此时悲剧中的许多女性形象作出的种种妥协,其實都是因为封建社会的压抑和道德的束缚,然而一旦女性意识觉醒,她们便会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面对悲剧发出澎湃的生命激情,谱写出高昂而华美的庆典乐章!
三、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背景
所谓“中国传统女性文化”,指的是在封建社会用来规范女性言语行动、品德性情、服饰衣着、身份地位等的言论及思想体系。在表现形式及形态上,体现为女性行为言论,以及一般的礼仪规范。中国传统女性文化内容丰富,在周代便已有针对女性行为的具体规范,它贯穿的思想核心一是男女有别,另一个是男尊女卑,这两者的界定,让女性在社会的地位上处于从属地位,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庸品,不可能作为主角发挥其主体作用。特别在婚姻形式上,女性须对男性从一而终,而男性可以一夫多妻。在中国古代,儒家文化作为传统阶级的主导文化,对女性的束缚是最为严苛的,尤其是在宋代,理学盛行,对女性思想的钳制越来越深,尤其是针对女性的节操。在封建社会,女性被社会价值观确立为“奴隶”“财物”“工具”。所以,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所谓的婚姻不是政治联姻,就是谋财手段,要么就是满足男性的欲望。这就构成了许许多多的爱情悲剧,没有“大团圆”结局,而是多以女性生命的终结作为解决问题的途径,如《荆钗记》《长生殿》《汉宫秋》等。而另一种解决悲剧的办法,大多是男子高中状元,如《牡丹亭》《琵琶记》《秋胡戏妻》等。这里面的从属依附关系,我们也可见一斑。
女性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作为社会中的存在个体,其主体意识有所改变。随着社会的进步,女性形象有了较大的不同—她们有了比较清晰的自我意识,觉醒后便要有行动的目的,行动的目的便是争取平等。比如,明末清初小说、戏曲里的女性,对陈规旧俗表现为尤其强烈的叛逆。例如,《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在追求爱情方面,有着不顾一切的个性解放精神;《西厢记》中的莺莺和张生为了争取婚姻的自由,大胆与封建家长展开斗争。女性意识的觉醒,表现为一些女性展现出了与传统女性不同的精神面貌和气质,尤其体现在对自己新的角色定位的探索上。女性作为社会附庸的定位开始转变,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木兰辞》中的花木兰替父从军,徐渭《女状元辞凰得凤》中的黄崇等。
除了社会的发展,文人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特别是到了明末清初,文人经历了易代危难,在人生际遇上深感不幸,他们与处于边缘人位置的女性际遇相同,特别是对那些薄命的才女产生了深刻的认同感。明末清初的大量才子佳人小说表现的“佳人情结”,即审美文化长期积累的“才女情结”得以显现,还是这种认同感的强化。所以,女性文学发展至清代,可以称之为一种飞跃。这种飞跃糅合数千年来封建社会的积淀,在各个领域以一种蓬勃发展的新气象,以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冲击旧有的思想,打破陈规。女性被尘封数千年的心灵开始不甘沉沦,想要腾飞,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女神,向着未来的光明奋勇前进,因而更多的女性人物开始熠熠生辉,带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在时代的洪流中闪烁着人性的光芒。
探究中国古代悲剧中的女性形象,我们不难看到她们命运的多变、曲折、坎坷。她们的命运是悲苦的,从灵魂到肉体都遭受迫害。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下,结合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女性的悲剧意蕴值得深思。值得欣喜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追求女性权利、保障自身的存在价值成为越来越多女性的新呼声。女性逐渐显露出应有的思想锋芒,以独立自强的姿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寄托着文人思想和社会价值的女性形象在文学历史上不停地更迭,层出不穷,熠熠生辉,有一些经典的形象甚至影响了世世代代在追求人生价值和理想上行走的人们。封建社会的道德束缚让她们因世俗、爱情、家庭、社会等原因而无法独立,只能作为社会底层形象出现,然而她们的呐喊、反抗,无一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芒,散发出强大的人格魅力,展现出强大的生命意志。这种生命的自觉性和人格的拓展,让这些“美玉”不仅存在于悲剧作品中,更是在世世代代的人们心里焕发出永恒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