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黔西北诗人余家驹的咏物诗探析
2024-01-02钱昊东杨卓
钱昊东 杨卓
清代彝族诗人余家驹的咏物诗,取材广泛,内容贴近生活,具有极强的文人精神和地域特色,蕴含独特的诗学风格。无论是对黔西北地区风物的吟咏,还是对现实社会的思考,抑或展现个性化的追求,均蕴含着他对汉学的学习研究和审美热情,体现出民族融合、文化融合发展的繁荣景象,彰显了我国民族文学的多样性和统一性。他苦心孤诣钻研传统诗学,对地域文化去芜存菁,形成了独特的诗学特征。其咏物诗蕴含诗人超然物外、洒脱不羁的文人气质,是诗人对自然和生命的独特领悟与感知,也是地方文人士子关注国情、民生的真情流露。
余家驹(1801—1851)是清朝后期贵州地区的著名彝族诗人。余氏家族,属彝族扯勒部,其先祖奢崇明曾被明朝廷赐封为永宁宣抚司职。“奢安事变”之后,奢氏子孙隐姓埋名,分两支藏匿于四川叙永水潦和贵州毕节大屯,后裔改余、杨、张、禄、苏、李等六姓,第七代复改余姓,余家驹便是余氏家族的第七世孙。余家驹自幼丧父,母亲独自将他抚养成人。他天资聪颖,勤勉好学,尤喜汉文化,深受儒学思想文化的熏陶。其人天性不慕功名,科考取贡生之后,不图仕进,回乡侍奉母亲。其躬耕之余,读书好吟,诗画俱佳。作品以诗歌的成就最高,于当时已颇有诗名。其诗集《时园诗草》现存版本有三:其一为清光绪辛巳年(1881)有我轩刻本,分上(238首)下(153首)卷共计391首,为贵州省立图书馆收藏;其二为余家驹后裔余宏模编注,贵州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共计选入384首;其三为黄瑜华校注,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共计选入375首。“能知余家驹为清代贵州彝族诗人,并能得阅其《时园诗草》全稿者鲜矣。”(余家驹、余珍著,黄瑜华校注《〈时园诗草〉〈四馀诗草〉校注》)截至目前,关于余家驹诗歌研究者为数不多,学术期刊论文也只有几篇:1998年,陈世鹏的《彝族诗人余家驹和他的美学观》和《彝族诗人余家駒的诗歌创作美学观》;1999年,安尚育的《余家驹诗论》;2006年,王菊的《“我生自有面目存”:余家驹与王维山水田园诗的比较》;2014年,黄瑜华的《云山雾雨黔中气,亦道亦佛亦文章—余家驹诗歌初探》;等等。在余家驹的所有诗歌中,关于咏物感怀类的有80首。其诗歌多以描摹黔西北地区的山川风物和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也不乏对宇宙、人生的探索和认知,更兼具家国、民生、历史情怀。本文仅从余家驹的咏物诗中探究其诗歌特色,分析其创作接受,以期丰富地域诗歌风格研究。
一、独特的地域风情
咏物诗自古以来为文人所钟爱,内容或托物言志,或移情于物,或暗含人生道理,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文人墨客对自然的观照,反映在他们笔下的字里行间,大到日月山川,小到花鸟虫鱼,千百年来被反复吟咏。这些诗歌意象历久弥新,无论褒贬,都散发出无穷的魅力,经年累月传唱不衰。这源于中国古代文人对自然和事物的独特感知,植根于他们共有的“士人精神”和“文化心态”。中国自古以来地大物博,大自然神奇的造化让不同的地域之间孕育了各种奇特的地域文化与风土人情。余家驹身居边陲黔西南,他日常所见的事物和彝族的生活方式,与中原大相径庭。他在学习、继承,以及吸收汉文化的养分的基础上,融合本民族特有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吟咏风格,其中既有传统的文学意象,也有民族、地域的风味,使其诗歌风格别开生面,在文学史上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首先,雅俗并举。余家驹耕读度日,亲近自然,贴近生活,写入诗歌的素材来自平时他对身边事物的仔细观察,而非流于纸上的前人之语,所得皆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无论是亭台轩榭,还是村野山溪,所见之物皆可入诗,故而读来倍感亲切,实为真情流露。例如,《白牡丹》写道:“十分雅淡十分妍,占尽春光二月天。似此风流兼有福,花中富贵亦神仙。”牡丹为花之富贵者,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诗人不改其传统意象,却慧眼如炬地发现鲜艳盛放的牡丹同样具有淡雅之姿,吟唱出了“花中富贵亦神仙”的隐逸之情。这和他不求功名富贵,田园修身持家是不可分割的,同样也彰显了他不走极端、中正平和的做人心态。再如,《救军粮》写道:“曾济当年庚癸呼,秋风丹老几千株。空山莫道贫如磬,万斛陈红万斛珠。”救军粮乃山中野果,色红味甜,果小略带酸涩,灾荒时用来充饥。诗人不认为其是俗物,反而大加赞赏,将此物写入诗中,以独特的视角写出“万斛陈红万斛珠”的别样之美。类似的咏物诗诸如《荷花》《兰花》《杏花》《木笔花》《月亮山》《杜宇》《蛩》《糙米菊》《豌豆花》《种松》等皆是雅俗共赏,信手而作,自然率真。没有博物之爱,没有生活的热情,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没有对农家生活的历练,是难以写出这样的咏物诗来的。
其次,推陈出新。余家驹的咏物诗,除却黔西北独有的风物,传统的文学意象也被他大量引入诗歌。然而,他推陈出新,用旧事物创造出新意象,读来不仅没有违和感,还别有新奇之处。这得助于他对传统诗学的学习和研究,他对北宋诗文改革的研习及江西诗派的继承尤为出众。那些看似被前人用俗用烂的诗歌意象或吟咏对象,他信手拈来且率性而为的诗句,不经意间散发出新的生命力,流露出别样的审美情趣,读来让人耳目一新。例如,《烧烛赏牡丹》写道:“夜游秉烛照花开,烛影红摇百宝台。绝似五更金殿上,庭燎光映圣人来。”古人秉烛夜游意指及时行乐,诗人将“红摇”巧妙嫁接到“百宝台”上,再引出牡丹富贵之气,当如“金殿圣人”所居之处,精妙绝伦,深得黄庭坚“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要旨,诗学功底不凡。再如,《红梅》写道:“庶物蠢然在梦中,开荒先觉破春风。乾坤闭塞无颜色,首出群芳一朵红。”诗人一改寒梅傲雪、暗香浮动的传统意象,将红梅经冬历春的情状悄然描摹出来,率群芳而开的那种独领风骚的气质跃然纸上,别有一番风味,想象新颖别致,足见其推陈出新的功力了。
最后,地域特色。余家驹彝族家学源远流长,且受到传统诗学的影响深远,诗作风格与同时期的诗作既能同声相应,也能独具一格。他任性随意,为人洒脱不羁,将黔西北地区的俚语、俗语入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例如,《指路碑并序》写道:“迷途指破快加鞭,要出人头须奋先。若遇艰难休打顿,迟留一步隔天渊。”诗人化俗为雅,将“快加鞭”“奋先”“打顿”“一步”等俚语、俗语入诗,读来亲切可感,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此诗虽带有鲜明的地域方言,却不沦为庸俗的民歌之流。再如,《猿》写道:“冷烟残月夜凄凄,烟际孤猿对月啼。听到三声肠断后,烟消天外月沉西。”诗人借用郦道元《水经注》中“猿鸣三声泪沾裳”之典,巧妙地把猿声凄苦与“夜凄凄”结合起来。“听到”一词虽是口语,却更能把诗人愁苦无眠的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倍感哀婉凄凉。更如,《蛩》写道:“叨叨切切近床前,听尔哀吟我恨牵。孤馆一灯人不寐,酸风苦雨入秋天。”此诗全用口语,借“叨叨切切”的寒蛩,引出自己漂泊孤独之苦,更何堪在凄风苦雨的秋夜。此诗语言平淡质朴,情感真挚自然,深得陶渊明之精髓。余家驹对诗歌语言的驾驭能力自然不言而喻,更难得的是他雅俗并举,技法娴熟不夸张,于他的咏物诗中不过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诸如此类语言的运用,在他的诗作中比比皆是,俯首拾来皆是杰作。
二、深厚的人文情怀
中国地域幅员辽阔,民族众多,东西南北风土人情不尽相同,各族文化虽各有特点,却又互为借鉴,融为一体,共同构建了灿烂的中华文化。自周朝而来的礼乐文化和紧随其后的百家争鸣到秦汉儒家大一统的出现,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面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虽各族文化精彩纷呈,但其核心思想惠及各族,泽其千秋。余家驹身处西南边陲,远离文化中心的他同样受到传统文化的润泽和熏陶,他学习了古圣先贤的诗学理论,结合自身所处的地域风貌和本民族的文化特点,从而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诗学特征。他对咏物诗歌的选材和创作技巧,不出主流诗学的藩篱。然而,他博大的胸怀,独立的个性,却处处彰显了中国文人的“士人精神”和“文化心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孝义传家。自古忠孝两难全,余家驹及祖上七代皆生活在贵州毕节大屯,他对家乡风物的情感不是过路文人所能及的。再加上幼年丧父的他,深感母恩难报,只能忍痛舍弃仕途,回家尽孝侍奉母亲,这源于中国文人“孝义持家”和“落叶归根”的传统思想;他对家乡风物的描写与讴歌,始于对故土的眷恋和热爱。因此,他笔下的咏物诗,既含有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济世理念,又兼有清高自许的文人情怀。在《七星关》《救军粮》《木笔花》《月季》《涼山》《月亮山》等诗中的物象,除了极具地方特色,还有他文人独有的思维和方式,或高歌吟诵,或悲悯低唱,寄托比兴中处处闪现着文人士大夫高洁的精神品质,同时又流露出“饮水思源”的乡土情怀,这正是文人精神最难得、最宝贵的地方。
其二,隐逸自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余家驹并非因穷困而退守田园,他除了因孝居家而外,更多的是天性淡泊名利和隐逸情怀使然。生在清中后期的他,虽并未完全看破时政弊病,然统治的腐朽,官场的混乱,人情的冷暖,他早已了然于胸。不同流合污且不以言而废政,也是文人士大夫特立独行的典范。例如,《自题画兰二首》其一写道:“平生臭味是兰花,淡墨描成几撇斜。解识个中心契处,《离骚》佳句正而葩。”其二写道:“无多笔墨惹春风,落落舒舒露一丛。恰似美人遗世立,深山幽谷自空空。”兰花为花中四君子之一,以幽居不显山露水而闻名,余家驹当然深知其意指。然云、贵、川三省因纬度低且地形特异,大小盆地或深山幽谷温暖湿润,故而多兰草。诗人识兰、知兰、品兰也不足为奇,奇在他不写真兰而写画兰,除了自己善画和自古以来好题画的传统之外,应别有深意。他以“臭”衬“香”作比,“兰”与自己“臭味相投”是反用其意,再把“几撇”勾勒出来的“淡墨”与心灵“契处”,自己岂不是如兰一样隐逸的君子吗?再如,《鹭》写道:“栖烟宿雾水为家,白石清流步浅沙。最爱风标雪客好,一生消受碧莲花。”诗人化用“鸥鹭忘机”之典,又引“寒松纵老风标在,野鹤虽饥饮啄闲”(白居易《题王处士郊居》)中的“野鹤饥饮”自况,胜似“雪客”,一生消受“莲花”,文人隐逸的高洁之情无须话说,真情如流水自然而然。
其三,感物伤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余家驹虽蜗居黔西北,却深感世风日下,人情冷暖,他的咏物诗作不乏民生百态。例如,《月季花》写道:“深红嫣紫历四时,新花开续旧花枝。原渠满腹皆春意,人世炎凉总不知。”月季花并非黔西北所独有,然而在气候温暖湿润的云、贵、川三省四季皆有花朵。诗人巧借月季花历冬经春来暗示其花虽艳,却不懂人间悲痛,用心可谓良苦。再如,《杜宇》写道:“每岁春残漏五更,蜀魂夜夜断肠鸣。不知当日缘何事,直到而今恨未平。”“春残”乃文人士子惜春之叹,余家驹却将 “杜宇”一典穿插其间,以哀写哀,哀不自胜的是民生疾苦,鸣不平的不是“杜宇”,而是替受苦、受累,有怨不得申的民众。更如,《丐者》写道:“潦倒乾坤剩一身,江湖踏遍老风尘。歌残四季莲花落,不受嗟来向世人。”诗人的家庭虽不说锦衣玉食,但生活无忧,更不至于乞讨街头。这里写“丐者”潦倒乾坤,江湖踏遍,一曲《莲花落》唱尽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言“丐者”不受嗟来之食,无非是诗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骨气和对天下人的悲悯之情罢了。
总之,余家驹咏物诗所包含的地域风情和人文精神,是他独特的语言习惯、生活习俗、审美特征等在诗中的具体体现,是他对自然、生命的了悟和超脱。诗是语言的升华,情是诗的灵魂,生活是一切的源头。没有特定的生活经历,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文人的担当精神,是写不出感人的作品来的。从咏物对象到咏物情怀,从语言表达到审美特征,余家驹的咏物诗包含了他对自然、社会的认识,也暗含了他个人对事物的感知与情怀,更多的是文人对世间人或事的一种赞颂和悲悯之情。
本文系2023年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清代黔西北诗人余家驹诗歌研究”(项目编号:YCX23058)的阶段性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