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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白话小说的白话到新文学小说的白话的现代性转变刍议

2024-01-02刘瀚博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2期
关键词:新文学白话现代性

刘瀚博

自《狂人日记》《阿Q正传》《女神》等作品发表以来,白话文以骄人的写作实践成果证明了其可以起到代替文言文的作用,在批判旧思想、宣传新思想方面效果更甚。可以说,白话文运动开启了新文学的新纪元,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是与晚清白话文学一刀两断式的、全新的产物,相反前者是后者的现代性转变的成果。那么,这种现代性转变的具体表现是什么呢?导致这种现代性转变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它最终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与价值?以上都是需要探究解答的。本文拟比较探究晚清白话小说的白话与新文学小说的白话之间的现代化转变关系与历史链接。

一、现代性转变的具体表现

白话作为语言的一种,是具有表意功能的历史性的符号,而当白话作为符号的一种时就具有了相当程度的稳定性与惰性。几千年来的历史积淀使得白话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几大少数民族政权的更迭都未能使其消亡。因此,即便白话文运动的兴起将白话迅疾地一分为新文学的白话和传统的白话,但前者仍和后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词汇选择、词语搭配,以及语法规则方面看,新文学小说的白话与晚清的诸多传统白话小说(如《红楼梦》《儒林外史》)里的白话别无二致,也正因此才会有“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记》文字”(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主张提出。而两者之间极高的相似性,恰恰证明了两者在性质上都从属于一个共同的语言体系,于是当时的先驱们才会坚定地认为“白话文学当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并在以晚清及以前积淀的白话系统为基础的前提下,顺势推出了新文学白话。新文学白话被李欧梵认为是一种口语、欧化句法和古代典故的混合物。因此,从实用功能层面看,晚清白话和新文学白话都是传播交流的媒介,本质上相同;而从内蕴思想上看,晚清白话仍代表传统文学和传统思想,新文学白话则明显倾向于西方,一些外来的现代性概念、名词、术语和其背后的西方理论被强行移植到新文学白话中。所以,两者本质上有共同点,并非毫不相干的两种事物,因而两者呈现出一种现代性转变的关系。

且看刘鹗在《老残游记》第一回中写道:“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杯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第五回写道:“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随口瞎说。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岁外了。”于此两段表述中可见极少有文言文句式的参与,也难寻修辞手法的运用,叙述风格上保留中国传统文学风格,带有说书的特点。关于选词方面,据不完全统计,此书中“吃酒”被使用了十一次,“喝酒”则只使用了七次,在明代及以前“吃酒”才是常规表达而无“喝酒”的用法,直至晚清“喝酒”才成为主要的选词对象。与之相似,还有“你老”作为一种称呼于文本中出现多次,这种用语现今已较少出现。综上可得,晚清白话的底子由之前历代的白话和晚清新兴的口语共同构建,某些用语是为迎合具体语境所需,而语法结构和其他选词已趋向成熟。

再看《沉沦》开篇:“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地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地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地独步。”(郁达夫《沉沦》)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没有文言文的成分,叙事状物均以白话为主,除去“官道”现今较少使用,以及“独步”被“踱步”所代替外,其余选词与句法结构均符合现在的语言规范。与晚清的白话小说使用的白话相比,《沉沦》作为新文学的白话小说代表之作,还是有诸多创新之处:比喻手法的运用明显增多,如将“微风”比作“琼浆”,将“官道”的蜿蜒比作“白线”的弯曲;形容词的使用频率有所增加,形容词的选用也别出心裁,上文将“皎月”中的“皎”字与“日”字连用组成“皎日”,创造性地利用“皎”字白而亮之义准确形容特定时间段的太阳之貌;英文名词也被直接引用插入到作品中,弥补了晚清白话表达的不足,并拓宽了新文学白话的表达范围。

由上可知,新文学白话是对晚清白话小说的承继和补充修正,在承旧创新的过程中让后者的白话能有普及化、现代化,以及开放化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使白话文的意义与价值不仅仅局限于启民智,传新说,而是转向关注白话文作为一种语言其本身的发展及对文学发展的促进作用。

二、现代性转变的原因

文学思潮会对文学流派和文学理念产生影响,也间接映射了当时社会阶级思想变动的趋向,如白话文学思潮就在晚清白话小说和新文学白话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重要的作用。至于两者为何会呈现出一种现代性转变的关系,这也是本节将探讨的内容。

首先在于中国历代延续的“文学是进化”的观点。对此认识进行溯源可知,从《易经》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到《文心雕龙》的“时运交移,质文代变”与“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再到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提出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以及后来的梁启超认为中国文学进化的关键在于从古语文学向俗语文学转变。参鉴英语和意大利语的转型或称进化皆是遵循这条规律。直至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断言:在当下用历史进化的视角观照文学,白话文学方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白话也会成为文学发展的利器。上述均表明了中国文人自古便有文学是进化的、文学需要进化的意识,而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能接续出现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瑰宝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从晚清白话文学进化到新文学便是顺理成章的,自然,书写前者的晚清白话进化到建构后者的新白话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文学的发展必然一路向前,不可倒退一般,书写文学的语言文字也不能逆诸般潮流而回退。

其次,虽然进化不可避免地需要学习吸收外来文明成果,但这并不意味着需要全盘西化,这便是民族化和大众化的内在要求。新文学运动促进了大规模的文学翻译活动和外国文艺思潮在中国的传播,诸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心理分析派等西方思潮在短短几年间涌入中国,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新文学的创作中各种西方文艺思潮与文艺思想屡见不鲜,但过度的欧化并不是彼时的受众所乐于看到的。中国文学要进化势必要吸纳新鲜的、优秀的文化成果,书写文学的语言也要具备表达新事物的能力,但是过度的西化会使新文学白话沦为西方文学的翻译工具。彼时有钱玄同主张采用Esperanto(即世界语),并且在废除汉字到Esperanto全面推行之间隙“则用英文可也;或谓法兰西世界文明之先导,当用法文,我想这自然更好”(《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还有傅斯年主张根据罗马字母创造拼音字母拼写汉语,做到语文合一。上述两种主张实质上已从文学革新偏向到文学西化,忽略了中国文学的民族化需求。当然也有刘半农在《应用文之教授》中提出改进应用文的书写形式,比如分段和用新式标点符号等为实现白话文的现代化而作出的努力。此外,对中国文学史进行梳理可以发现:诸如唐传奇、元杂剧和明清小说这类通俗文学的读者接受程度,远远高于楚辞、汉赋、骈文等以文言文书写的精英文学。这反映出受众群体不同的问题,也表明了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大众化的诉求。文言表述系统代表少数人的贵族文学,白话表述系统代表最大多数人的平民文学。而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们意在快速实现传播文明思想于全体国民的文化启蒙目标,因此选择受众面广的白话文是情理之中的。而晚清白话小说中的白话经过历代积淀已形成了相对成熟的语法系统,这对继承改进推行新文学白话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然后是应对表达新事物的需要。新文学白话之于晚清白话小说的白话是更具现代性的,前者承继了后者绝大部分的遣词用语和句法结构,并在此趋于完备的白话系统基础上进一步将其完善。例如,晚清白话小说因其深厚的文化积淀、实用经验、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等原因,鲜有能准确、简洁、直观地表达外来事物的词,同时原有的白话系统也不能完全满足当时的文学家的不同写作目的,于是新文学白话应运而生。晚清白话小说的语言基础是日常口语,彼时的日常用语仅能满足日常交际和描述表达当时的各种已存在事物的需要,对大举涌入的外来新事物的表达则显得捉襟见肘,举例而言:咖啡、汽车、水泥地、蒸汽机……彼时的日常口语不能很好地满足表达新事物的需求,以此为基础的晚清白话小说的白话也几乎没有表达新事物的可能,而经现代性转化后的新文学白话虽显稚嫩,但引入外文词汇或对其进行直接音译的方式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之前的不足,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新文学的文学家们表达新思想、创作新作品的需求。

三、现代性转变的意义

白话文学思潮的现代性转向反映了清末民初的时代诉求和社会阶层变动的倾向,而晚清小说中的白话向新文学小说白话的转型过程也与当时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后者是前者的催化剂,前者又能助推后者的完成。

白话文学思潮的现代性转向带来的直观影响便是使民众的一些基本权利得到了保障,此处探讨的权利主要是指话语权和受教育权,而人的现代性也是得益于此能够推进。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动往往是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前奏,就白话文学思潮演变的进程而言,新文学小说作为晚清白话小说现代化的阶段性成果,标志着精英阶层话语权的旁落和普通民众话语权的兴起。文言是代表封建社会专制制度的语言符号。由于历史原因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统治阶层凭借政治权力决定了书面语的形式,并把绝大部分的教育资源统统掌握在自己手中。由于文言深奥的特性,统治阶层便赋予了那些掌握文言的人以特殊的身份,自动将其与普通民众隔离成两个阶层,致使话语权形成了一种三角形的权力体系。话语权也被三角形顶端的阶层所把持。白话则是现代化社会所需要的语言符号。对于民众而言,文言作为书面语与白话作为口语是二元对立的,是两个独立的话语系统,这严重阻碍了占据主体的民众在彼时关键的历史节点的参与度与发声,也加剧了当时中国所面临的群体政治参与的诉求压力。清政府在《大清报律》上规定的白话报免交保押费的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白话报刊的兴起,《中国官音白话报》《中国白话报》等实例昭示了白话正从以往的边缘地位转往中心。而北洋政府颁布的政令—“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級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更是从官方层面扶正了白话的地位,结束了之前二元离散的状态,使说和写复归一元,达到了“言文合一”的效果,此举也是对民众受教育权的有力保障。民众能通过白话这种文体获得阅读与写作的基本能力,也为之后习得科学与理性的精神打下了基础,这也是实现人的现代性的必由之路。白话在晚清至“五四”这两个历史节点间实现了发展与转向。外来新词的介入、复音词的增加,现代标点符号的应用等现代性特征,标志着白话已有能力清晰准确地表达新事物与新思想。“语言创造了人”是海德格尔的观点,从此维度出发,中国人的现代性就是由现代白话所造就的。在新文学白话小说中,第一人称视角和“我”的运用远远高于晚清白话小说,人的主体意识显著增强,民众也不再是被文言支配的客体,而是使用白话的主体。在旧时农耕文明形成的文言体系下,民众是被统治的,其服从、保守、崇拜的人格特质是由文言书写的,而在中国现代化进程里程碑的五四运动之后,民众变为了公民,独立、自由、自我、权利已重新定义了其人格特质,这也是通过转型后的白话言说的。

语言能够承载思想,也能够表达思想。经历了现代性转向的白话在彼时中国文学处于转折时期和面临危机的真空期节点,较好地完成了时代赋予其的任务。白话文学思潮以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成果让中华民族习得了现代性的理念与价值,也塑造了整个民族新的审美观点与话语体系、现代白话与社会转型,以及与现代中国建立的诸多领域紧密相连,它保障了民众的公民身份,促进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出现,推动了社会阶层的变动,也以民族共同语的身份增强了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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