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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的浪漫,极致的痛苦

2024-01-02潘沛鸿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3期
关键词:梦游仙人梦境

潘沛鸿

世人心中都有一个仙境梦,或想丰衣足食、荣华富贵,或愿隐居避世、超然物外。古有远离名利场、纯粹淡然的世外桃源,也有虚实难辨、超脱现实的庄周梦蝶……但若说到历史上最浪漫的仙境梦,那一定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不同于“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的淡泊与“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的思辨,李白以超现实的幻想境界肆意描摹着梦游天姥山这一浪漫的外衣,流连徘徊于清猿渌水与海日天鸡的奇丽景象中。李白用如梦似幻的奇旅牵引着读者的思绪,却对其下的残酷闭口不谈。梦中肆意浪漫的代价是现实极致的痛苦,只有在梦境中才能让感情喷薄而出的李白,在背后默默咽下了无数的失意……

结合全诗的写作背景与作者的亲身经历,本文将从诗文内容、艺术特色,以及现实背景三个角度对该诗的浪漫加以赏析。

一、想落天外,局自变生—诗文内容之浪漫

诗篇开头从瀛洲起笔,瀛洲作为道家三座仙山之一,出场即自带烟涛微茫之感。与难以求见的瀛洲相比,越人口中的天姥山倒是可以目睹的。据越人所言,雄伟的天姥山拔地而起,连四万八千丈的天臺在其面前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土包。不知是不是被越人口中天姥之雄伟所吸引,李白干脆插上翅膀,像鸟一样乘着月光飞向了天姥山。

踩着谢灵运的木屐拾级而上,走到半山腰就远远地看到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于是,天鸡即鸣。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有载:“东南有桃都山,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随之鸣。”天鸡即鸣,人间苏醒。

蜿蜒的山路,陡峭的岩石,仙山哪里缺少奇花异草?故而躞蹀攀缘之际也是迷花倚石之时。在不知不觉中,李白惊觉天色已然变暗,却被丛林中震耳欲聋的熊吼和泉水中巨大的龙吟声所震撼。恐惧感由暗沉的天色蔓延到了心头,森林和山峰都颤抖起来了。黑云低垂,周围水雾升腾模糊了视线……轰雷忽然乍响,闪电先是劈裂了面前的一座小山丘;接着整座山轰然裂开,电光石火间,竟进入了仙境。

不同于刚才的电闪雷鸣,此处果真别有洞天。碧蓝的天空广阔无垠,天国的宫殿金碧辉煌。此处仙界,老虎在御前吹瑟,仙人以虹为衣,驭风为马,神鸟驾车,所有神仙纷纷飘下来。不待李白反应,身边早已列满了仙人。

许是被仙界的阵仗吓了一大跳,李白梦中惊坐,发觉是梦后长舒一口气。梦醒时分,回到现实世界,李白怅然若失。人世间的快乐就是那一刹那,如同滚滚长江,瞬息而过。也就是这时,他决心离开鲁东。把神兽白鹿放在山崖间吃草,“我”想什么时候离开,就骑着白鹿飘然而去。

最后,他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二、飘然思不群—艺术特色之浪漫

李白曾这样自评:“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从本诗的艺术特色中也能窥得此言不虚。

开篇以虚衬实。烟涛微茫的瀛洲与云霞明灭的天姥山同样神秘而美妙,然而瀛洲的“信难求”让人却步,而天姥山的“或可睹”则成了一种强烈的诱惑。如此以瀛洲陪衬天姥山,以虚衬实,不仅给天姥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美丽的面纱,而且勾起了李白神游天姥的念头。

说天姥山“势拔五岳掩赤城”,我们自然是不信的。事实上,天姥山的海拔不过800米。但在李白的梦境中,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在天姥山面前也不过是一个歪斜的小土包。此处的夸张与反衬尽显李白笔法的大胆,但若不这样写,天姥山的迷人就减弱了七分。云霞明灭的道教神山,上可遮天蔽日,雄伟的景象自是不得不前往一观了。

行笔至登山,李白的兴致也越发高昂起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还信手使用骚体。李白大胆破除规则限制,行文形式错落、屈伸自如,字里行间富有自然的节奏感。欢快的心情再也按捺不住,于是文辞错落生姿,文势酣畅离奇。

一路上,谢公屐、青云梯、海日、天鸡、熊咆龙吟、金银台、云之君……丰富的意象建构了瑰丽变幻的奇景,有真实的山水、真实的历史人物,也有神话中的典故。李白的用词也开始无拘无束起来,“之”“兮”“以”“而”……李白灵活使用虚词,甚至运用骚体进行描述,“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可见李白的兴致已然达到了极高点,仿佛要快乐地唱起歌来。欢乐的心情是那样真实,笔下神山的形象也越发清晰起来。

歌行至此,戛然而止。“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前一句,李白还在轻松地吟唱;下一秒,句子短促起来,心情开始紧张,毫无预兆的惊雷猛然作响,轰得人心惊肉跳。随着句式的变化,心情大开大合间,眼看神鸟、仙人降临,李白又在最惊心动魄之际,蓦然收住笔锋,结束梦境,重回现实。

全诗高潮过后,恍然梦醒。可醒后的李白仿佛仍未从天姥山走出,痴痴地念着“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亦真亦幻,虚实相映,似乎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可笔者认为,李白仍未醒于梦中。白鹿是仙人的坐骑,就放在山崖间吃草。李白想什么时候游访名山大川,就骑着白鹿飘然离去,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即便是在现代社会,说走就走也仅存于多数人的幻想之中,谁不为工作奔波?谁不为生计折腰?但在李白的世界中,诗仙、白鹿、青山本就不可分割,白鹿在山崖间吃草,白鹿是仙人的坐骑,这是真正的、绝对的精神自由。但回过神来,这种自由只存在于仙境之中,与污浊的官场、糟心的现实怎可同较而论呢?

全篇从入梦、游梦再到惊梦,是从清醒到梦境,又从梦境到清醒,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正应和了杜甫“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以及“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太白二十韵》)的评价。也只有李白这样的才气,才能写出天姥这样的盛景。

三、只因无由谒明主,暂向瀛洲访金阙—梦中肆意浪漫的背后是现实极度的痛苦

唐玄宗天宝三载(744),李白在长安遭受权贵的排挤,被放出京,返回东鲁(今山东),与杜甫、高适一起求仙问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杜甫以此诗相赠,李白遂作《梦游天姥吟留别》答之。诗中李白告别朋友们,准备南游吴越,只因他做了一场梦游天姥山的梦。

(一)托天姥以寄意

天姥山作为道教三座神山之一,有着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天姥山与括苍山相连,绝顶闻天姥歌谣,春月樵者闻箫鼓茄吹之声”(《玉芝堂谈荟》),传说登山的人能听到仙人天姥唱歌的声音,因此得名。清代学者陈沆在《诗比兴笺》中认为:“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明代高棅在《唐诗品汇》中品评:“瀛洲难求而不必求,天姥可睹而实未睹,故欲因梦而睹之耳。”托天姥以寄意,从这一层面来看,李白梦中的天姥山,何尝不是现实中的朝廷?

听闻“越人语天姥”的李白,起初满怀对云霞明灭盛景的向往,于是欣然起行,亦如少年时代的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沿途美景让他越发向往即将到达之地,“脚著谢公屐”,天姥山脚下有传说中的谢公宿处。那么越发走近长安之际,是否也是靠近名相大家之时?想着自己那即将成真的政治理想,此时李白的内心一定是欢快激动的。“身登青云梯”是梦中高耸入云的石梯吗?何尝不是理想中封侯拜相的青云之梯?然而山石間的花草不适合流连徘徊,却是容易让人自我迷失。“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清平调三首》其二),繁华迷人眼,笔者以为这部分是李白对自己得罪贵妃、醉酒后诏而不到的影射。也是在此时,醉后的李白恍惚之际,未觉天子龙颜已怒。因此,当幻想已久的仙人来到自己身边时,诗人没有梦想成真的喜悦,反倒被如麻的仙人团团围住,压迫的恐惧感由外而内蔓延开来……反观现实,李白的长安之行何尝不是一场美梦呢?梦游天姥山,李白由期待向往转为惊恐失望,实为自身遭际的写照。虚实之间,李白对梦境的描绘,是基于现实却又超越现实的。

至于为何选择天姥山为神游对象,我们认为是李白平衡理想与现实差距的对象。

早在第一次出蜀远游时,李白就表达了自己对锦绣前程的憧憬,如《秋下荆门》中的“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初出茅庐的李白踌躇满志,即将热烈地追求自己理想中的未来。“剡中多名山,可以避灾”(《广博物志》),诗中的“剡中”指的是今天浙江省嵊州市一带,浙东山水是李白青年时代刚出蜀的时候就向往的地方。对于历经无数官场失意,风流早已被“雨打风吹去”的李白而言,欲以求仙问道平衡落寞之感,天姥山无疑是最好的神游对象。

(二)须行骑鹿访名山

全诗结尾处,很多读者将“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几句的理解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等同,认为这是李白豪放洒脱的表现。但结合李白的个人经历理解后,笔者以为这一解读未免略显浅薄。

戚树人、微云的《只因无由谒明主,暂向瀛洲访金阙结尾—也谈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思想意义》从本诗的思想意义入手,认为李白在“赐金还乡”后,他的政治理想并没有幻灭,而只是一种心理失衡后的空虚和落寞的表现。梦游仙境完全是一种“虚拟”,真正立足的土壤仍然是现实。作为一位清醒的迷途者,李白带着政治失意后的极度苦闷,以一种矛盾的心情向东鲁诸公告别。“须行”即权宜之计,目的仍在于入世。

关于“入世”和“出世”,尽管现实诸多黑暗不易,笔者相信李白内心还是渴望入世的。二十四岁的李白在离开匡山书院前时写就曾潇洒挥毫“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李白虽慨叹自身怀才不遇,但也竭力描绘了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政治愿景。743年,即被赐金还乡的前一年,李白在《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中写到“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可见自二十六岁出蜀以来,李白虽“历抵卿相”,但始终不得志,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政治愿景。细观可知,相与“卧白云”的前提是“报明主”,与上文“须行”即权宜之计,目的仍在于入世的观点一致。因此,我们有更加充分的理由相信,本诗结尾李白出世是假,权宜入世为真。

从志在必得,到科举无望;从春风得意,到得罪贵妃、诏而不到,再到误判形势、锒铛入狱。几次三番的时运不济,却无以撼动李白的内心世界,李白从未真正出世,他到暮年都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肆意浪漫的背后是极致的痛苦。《梦游天姥吟留别》虽然是以虚幻的梦境为描写对象,却能够真实地复刻李白彼时的处境与纠结复杂的情感。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是一身才气无处施展的李白,为短暂的自我麻痹而开辟出的一方灵魂栖息地。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可以纵情挥洒笔墨描绘心中的山水,身登青云梯,到达日月朗照的天宫。倘若现实足够垂青,谁又愿用虚妄来描绘真实?不得已而为之的浪漫,其实是无尽的心酸悲苦。

《梦游天姥吟留别》通篇有真实的山水、真实的历史人物,有在游仙过程中的惊叹与惊惧,有恍惚,也有清醒,它们共同构成了李白的理想世界,足以慰藉李白内心的失落与政治上的失败。或许正是这种苦中作乐的浪漫,让李白的一生以政治家的愿望开始,以文学家的成就结束。诗篇情感结构极具跳跃性的同时,也生动地反映了现实的残酷,让情感表达一泻千里,喷薄而出。

李白的诗篇终归还是浪漫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在生命的最终,这艘飘荡了六十余年的小舟终于得到了解脱,李白还是走向了那片洁净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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