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翠云生处凤凰栖

2024-01-02杨永祥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2期
关键词:广林古柏凤凰山

杨永祥

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故乡失悔沟跟着浩荡的植树大军满坡地挥锄栽树。所栽树的品种并不多,除少量的青木树(本地俗称,实为桤木)外,全是柏树。青木树的生长速度远比柏树快,大约十五年,便可伐来做椽;而柏树要长到可以做檩、挑、柱什么的,就得少则三十年多则五十年了。可见,所谓“十年树木”仅仅是最基本的工夫。青木树虽成材快,但木质不够坚韧紧实,所以往往长得快伐得也快,难得长存于众木之林。柏树却是慢筑紧夯似的生长,每一个年轮都至韧至坚,它的不骄不躁和坚韧顽强最终使它立于不败之地。

那日,植树间歇,几个叔伯坐在各自横卧的锄把头儿上,望着对面坡上郁郁葱葱的柏树林,一边肆意地吐着猛吸旱烟生出的浓云,一边悠然地摆着“龙门阵”(聊天儿、闲谈)。

“嘿,你晓得不,全大队就数我们生产队的树木多呢!”

“那是,修房、造屋、做家具不缺材料哟!”

“柴火也数我们小队丰足,好多外队的婆婆、大娘来捡柴呢!”

我被叔伯们那言语中毫不掩饰的自豪感染了,便忍不住凑上去问:“全公社是不是只有我们队的树最多呀?”

“怕是的哟!”

“那全縣呢?”

“也有可能呢!”

“那才不是呢。”其中一个大叔赶紧接过了话,“永兴场的柏树也多,据说有好多古柏呢!”

啊,古柏!我不由激灵一下,仿佛被立刻拉进时空隧道穿越到了古代,身穿铠甲战袍、骑着高头大马叱咤于古柏之林……

奶奶告诉我,永兴场又叫“东山寺”,位于从成都到重庆的东小路上。东山寺虽是因寺而名,但其寺已不存。东山寺境内有一座山,叫“凤凰山”,那里就有很多古柏。奶奶是个信佛之人,曾以“三寸金莲”不辞辛苦地拜过很多寺庙,凤凰山的广林寺便是其中之一。广林寺原有枯井一口,终年无水,直至供奉了禹王菩萨,便水量充沛,清澈甘洌。不仅如此,每当井内雾气升腾久久不散,不久便会天降甘霖;若井喷青烟,并散作五彩,便预示即将雨过天晴。当地人以此为天气预报,无一不准。至于山上的古柏更是神奇,有的如恩爱缠绵的夫妻,有的似父子相随,有的形若姊妹,还有虽被雷击折断却顽强生长、屹立不倒的“雷打柏”。奶奶的讲述,在恨不能立即肋生双翅飞到凤凰山的我的心里种下了一个心愿—凤凰山的古柏,我一定要见到你们!

我那时认为,永兴场(或者东山寺)离我们失悔沟是很遥远的,至于凤凰山,那更是遥远到渺茫的程度。其实,永兴场亦即后来的东山公社与我家所在的孔雀公社是紧邻着的,这是我读到初中的时候才弄明白的。但那时因为念书和劳动的压力,我始终没能完成见古柏的心愿。

第一次见到古柏,已是初次听说古柏三十年以后了。一日,我闲在家里看书,那句“驷素虬而驰骋兮,乘翠云而相佯”让我坠入了迷雾之中。何为“翠云”?翠色之云吗?没见过,也无法想象。若说它是指云之一种,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空中之实物;若说是喻指别的什么,我似乎也未见过形象贴切的实物。我求助于《现代汉语词典》《古代汉语词典》甚至当代的“度娘”(百度),给我的答案都是:指碧云或形容女子乌黑浓密的头发。好吧,我姑且信了。巧的是几日后,我竟在网页上点到了剑阁古蜀道上的翠云廊风景区,于是我立即约了几个同学,开启了那次对“翠云”的解惑之行。翠云廊那森森古柏的树冠交叠呼应,顾盼生姿。我顺着古道看去,分列道旁的古柏真如头绾云鬓的女子仪仗队;我再寻高处登而望之,果是黛云成廊,妙不可言!从此,翠云的具象便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其实,于我而言,柏树是惯见的。我儿时的农村需要大量的柴火,所以不论是对青木树还是柏树,每年冬天都须剔一次枝丫,只留下接近树梢的部分。看着那些被剔得修长笔直只剩下头顶上一“朵”枝丫的柏树,我想到过可怜、可爱、滑稽的小丑,想到过令我垂涎而不得的棒棒糖,想到过竹林或腐草堆上长出的细长的“烂手菌”,但想象的触角就是没有碰到过云。

翠云廊使我释然而归,同时又激起了我实现儿时心愿的渴望。我想,在成渝古道东小路上,与我的故乡失悔沟紧邻的凤凰山上的古柏,也应该是翠云交叠、顾盼生姿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吧。

我终于驶向去凤凰山的路,可时光又悄然溜走了八年。当视野里的远处隐约出现黛色的云团时,我不由感到一阵久违的激动,那云团是我曾在翠云廊见过的。凤凰山,我来了!在我心里埋藏了三十八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我真切地站在了凤凰山的脚下。一时间,我不由恍惚飘然起来,仿佛回到了三十八年前梦想身着铠甲叱咤于古柏之林的懵懂少年。“喂,快看!”同伴的惊呼扯醒了我,只见他正急切地冲向一棵奇特的树,举着相机狂拍不止。乍看,那是一棵树,若仔细看,你会发觉其实是黄葛树寄生于柏树之上。从挂在他们身上的年龄可知,他们已经缠绵悱恻地紧紧相拥了两个多世纪,谁说不是情深意浓的恋人呢。

在凤凰山的西侧,有通向山巅的石阶小径掩映在草丛之中。我们拾级而上。在石径的两侧,古柏错落而立,虽历经沧海桑田,依然枝叶繁茂、生机盎然,看不到丝毫垂暮龙钟的迹象。不过,古柏较之于“今柏”确是奇特的。“今柏”的枝就如初涉书法之人写出的稚嫩光滑的笔画,而古柏的枝就是提按讲究、苍劲老道的了;“今柏”的枝上总是叶丛拥挤,互不谦让,而古柏的叶丛是足留空间,上下呼应,左右相顾的。所以,古柏的横枝上便叶团成云了。我们几乎是三步一惊叹地“追”着上山的。我们被那朵朵翠绿的祥云吸引着,全然忘记了脚下是几近四十五度的陡坡,也全然不觉地心引力给试图与它拉开距离的我们的惩戒。彼时,我联想到一个词语—“引人入胜”。的确,我们就那样被古柏和祥云吸引着登攀,先后遇见了多对不离不弃、紧紧相偎的夫妻,几对离而不弃的伟父与健子,几个因雷击而面目焦黑却顽强屹立、展叶开枝的“雷打柏”,以及几对亲密相牵的好姊妹。我看到了奶奶艰难登攀的背影,我跟随在后面,与她一起轻抚、仰视,以及膜拜……

站到山顶,俯瞰群峦,尽是翠柏覆顶,连绵起伏,那感觉与从飞机的舷窗往下观云一般无二。看着看着,一朵巨大的莲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被此景吓了一大跳,赶忙眨眨眼,并用手揉了揉,定睛再看。可不是嘛!这莲花是由我们正前方下面的一组小丘组成的,中间的小丘正似莲花那若隐若现的蕊,周围的小丘一层层错落排列,正好是莲花舒展的花瓣。我被这神奇的景致惊得雀跃起来,不停地拍打同伴的手臂叫他快看。同伴先是怀疑地凝视了好一会儿,突然也惊跳起来。我们观莲之后,再看近处,那高高低低、长长幼幼的“今柏”簇拥着古柏。你完全可以认为那是万千御林军在日夜护卫着他们神圣的王族,你也完全可以认为那是生生不息的后世子孙在静聆宗祖的教诲,你甚至可以大胆地想象到百鸟朝凤的盛大景象。真是巧得很,此时无数的鸟声从林间传出,像是特意来呼应我们的想象。登此山,观此景,除了惊叹,还有其他方式吗?同伴碰了碰我,嘴努向满山满壑的景色。同伴是深知我的,在如此情形之下,岂能无诗呢,一首七言绝句早已成熟于胸,我不由脱口念出:

临凤凰山

群星拱月此渝西,日照东山百鸟啼。

若问祥光何故有,翠云生处凤凰栖。

我们由东侧的小路下山,沿路也是古柏参天。这里的古柏之多,确属少见。我无法想象在无人保护的年月,这些宝贝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广林寺,是奶奶曾拜谒过的地方。它恰好处在凤凰山的心脏位置,坐北朝南,尽占吉祥风水。寺门前,一棵高大笔直的黄连木被寄生于其上的黄葛树伸出的巨根紧紧包裹,与西南侧我们最初见到的那棵神奇的寄生树遥相呼应。住持指着西南侧那棵神奇的树说,它有一个朴素而浪漫的名字,叫“黄相公抱白小姐”。关于它,还有一段传奇故事。

清嘉庆年间,凤凰山下的村庄里一户白姓大户人家的姑娘与同村的黄姓穷秀才相爱,遭到姑娘父母的坚决反对。姑娘被父母锁在绣楼里不许与秀才见面。姑娘急火攻心加之思念成疾,不久便含恨而逝。姑娘死后被葬在凤凰山腰的成渝东小路旁。得知噩耗的穷秀才身着素衣赶到姑娘的坟头痛哭半日,最后一头撞死在坟山石上。没多久,坟头上竟同时长出一棵柏树和一棵黄葛树,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向上生长。渐渐地,黄葛树把柏树包了起来,就像紧紧相拥的恋人。随着树的长大,姑娘的坟却神奇地消失了。为纪念那对因爱而逝的恋人,人们便把那两棵紧贴在一起的树叫“黄相公抱白小姐”。

眼下的“黄相公抱白小姐”肯定是茂盛生长的,只不知奶奶到此拜谒时寺门前的“小黄相公”有没有成功地抱住“白小姐”呢?寺门旁,一块石碑倚靠在墙上,虽风化较重,碑文仍依稀可辨,乃《重修凤凰山广林寺碑记》。碑文是本地儒生徐士璋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6)所撰所书。碑载“邑东卅里许,有凤凰山者”,说明凤凰山之名古已有之。又“诸君之董其事于斯也,后营数月,俱归家自食,毫不费公”,可见信众为重建寺庙之虔诚贡献。有如此纯朴虔诚之民,棵棵古树能完好生存至今,也在情理之中了。碑文又云“尤可异者,久晴,雨后,山顶井时吐青烟冲霄汉”,说明奶奶所言古井之奇妙,并非她的臆造。进入寺门,于正殿的左側,果然有一眼井。井旁相伴而立的古柏干粗枝繁,横出的叶丛如朵朵祥云飘荡在井的上空。井里的水位离井口很近,可见其水量之充沛,但它很安静,无雾无烟,如同一位智者,悠闲地闭着眼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我想,这应该是预示着未来的日子是安逸祥和阳光明媚的吧。正殿供奉的禹王菩萨形象别致,眉似飞燕,目若朗星,仪态威严地注视着苍生。站在殿门外,我似乎看到了当年奶奶虔诚膜拜时的身影。在正殿的右侧,我又发现了一棵寄生树。这回是一棵年轻的黄葛树寄生于年轻的白蜡树(本地俗称,实为女贞)身上,黄葛树细长的根紧贴着白蜡树的躯干,自上而下插入泥土,这是不是“黄小伙儿抱白姑娘”呢?我不能不敬服“黄相公”基因之强大,他的浪漫情怀被世代传承得如此淋漓尽致!

在广林寺住持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孝媳与雷打柏”。这又是一棵奇特到超乎想象的树。需两人合围的直径,十余米的躯干,如此沉重的身体全凭半边深扎泥土的根支撑着,同时还得年年岁岁抵抗狂风的推搡和摇动,那是何等的功夫和毅力啊!而另一半树根已经全部裸露在外,经过两个多世纪的风雨雕琢,已显示出“通、透、瘦”的太湖石特征来。树根已然如此,树尖还被齐刷刷地斩断。在一百年前的某个夜晚,一道霹雳如一把游龙利剑划破夜空直刺而下,紧接着一声山崩地裂的轰鸣,树尖便被咔嚓一声斩落于地。好在它有博大精深的根基,它的生命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努力地伸出一枝来向阳而长,日夜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最终稳立于山林。住持并未向我们提及这棵树的传说,只说路人至此,无不敬仰膜拜。我想,人们把这棵遭雷击的柏树与孝媳联系在一起,至少寄托了人们对孝这一美德的崇尚。在那些景仰膜拜的人中,我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恭敬而立,虔诚合十,垂目默祷。奶奶是我们家族中长者的典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时为杨家湾之楷模,她的精神始终影响着子孙,直至今日。

道旁还有很多黄连木,都是两百多年的树龄。黄连木,又叫“楷木”。相传孔子死后,其弟子子贡在其墓园手植楷木并守墓六年。后世为铭记子贡尊师重道的精神,对其手植楷木倍加保护。清光绪年间,楷木遭雷火而枯,人们便于枯桩旁立碑刻以“子贡手植楷”作以纪念。此树与相传最早生于周公墓前的模树(棠梨)并称楷模,喻为榜样。是啊,这里的浪漫情怀,这里的善良虔诚,这里的孝老敬亲,样样堪为楷模!

迎面走来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人,他是护林员。他说他每天除了巡视整个山林,还得把这里的三百零八棵古树看望一遍,每一棵在什么位置,有多高或多粗,生长状态和变化都了然于胸。他还给每棵古树取了名字,一一记录在他的护林手册里。我们不禁对他肃然起敬,有这样千千万万名森林守护者,我们的绿水青山、金山银山何愁不遍及天下呢?

不久,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失悔沟去给奶奶扫墓。奶奶长眠的地方也是茂密的柏林。那些我幼时栽下的小柏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在它们的周围还生长着从小酒杯大到碗口粗不等的柏树,那应该是后植和自然繁衍的。整个失悔沟密林满目、苍翠欲滴。我想,我没看到的地方也应该是如此的。听沟里的人说,孔雀乡已并入东山镇,失悔沟便自然归属东山镇了。听此一说,我不由又想起了凤凰山。

翌年,我随市文联采风团再访凤凰山。此次采风的主题是“重走成渝古道东小路”,凤凰山是重要一站。那里依然是翠云起伏,古树盎然。凤凰山像一位端坐于祥云之上的仙翁,不厌其烦地向到访的游客讲述着他历经的沧海桑田和传奇故事。广林寺却有新气象,在它的东侧又起了两殿,虽尚未竣工,却已显示出它的气度与祥光。

当大巴载着满车意犹未尽的称赞声,在群峦间穿行着离开凤凰山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曾经去过的翠云廊。在那里,古柏以仪仗的形式世代护卫着一条古道;在这里,古柏却有着非凡的凝聚力、向心力,引领着周围的山头蓬勃发展、绿意盎然。透过车窗望去,群山云朵般向后飘去,恰如徐士璋在《重修凤凰山碑记》中所说的“几疑身列云海而忘其身之在人间”。我回头再看凤凰山时,它已隐匿于无边的翠云中。

猜你喜欢

广林古柏凤凰山
Waste Recycling in the UK
在凤凰山上
柴达木映画
凤凰山
凤凰山歌
古柏
暖暖的伞
承载历史文化,彰显古都风韵——北京古柏寻访
凤凰山
湖北大老岭自然保护区天牛科昆虫初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