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血缘的爱

徐焱

“我家的小孩儿呢？我家的小孩儿呢？”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踱着小碎步，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嘴里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念叨一句还不忘吃一口手里的汉堡包，时不时还左顾右盼，东找西寻。

老人的头发花白，剪了板儿寸头，衣服干净整洁。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这一大清早，小区里没几个人，老人已经开始了他的“晨练”，白色的衬衫干净整洁，黑色的裤子上夹着两根肩带，黑色的领花恰到好处。谁家的子女会这么有耐心给一个病人精心打扮一番呢？

我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听着音乐，吹着这初秋的风，心情格外清爽。

回国后，我还是习惯早起，然后在小区里转一转，看着千家万户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晚上，我会一个人散步，看着千家万户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因为每天雷打不动地都会遇见这位同样早起的大爷，所以我开始默默观察着他，但我无法同他交流，因为他失忆、失语，还丧失了一些自理能力。这让我时而担忧起自己的未来—人总有需要照顾的时候，尽管曾经叱咤风云，但终究还是要服老。

“蒙蒙—蒙蒙！”老人继续在原地转着圈，找他的小孩儿。

我特意迎了上去，问：“大爷，您找谁呀？”

“我找蒙蒙呀，刚才还见着的，现在见不着了，你看到了吗？”老人迷茫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担忧。

“她是你什么人呀？”我故意逗他。

“我的小孩儿啊，这咋就见不着了呢？”老人不忘继续啃一口汉堡，继续说，“她不来，我这老的也不好先吃啊，这汉堡包，我也不能自己吃完啊，得留着。”

“爷爷，我在这里呢！”蒙蒙从不远处的柱子后面探出身来，一个箭步冲到老人的跟前哈哈笑着。

蒙蒙梳着一个马尾辫，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体纤瘦，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我心里琢磨着，现在的孩子对待老人还这么有耐心，真是难得，何况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再乱跑，看我不打你。碰见坏人怎么办。”老人呵呵笑着，用手在蒙蒙身上比画了一下，假装就是教训过了。

若不是每天都看到他们，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他虽神志不清，但能清醒地担忧着蒙蒙的安危；他虽失忆，但仍记得蒙蒙是他最亲近的小孩儿。

“爷爷，现在呢，有一个比蒙蒙更好的人想照顾你一段时间，她家里有很多很多爷爷爱吃的汉堡包，各种口味，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房，可以在里面写字、画画。”

我和蒙蒙交流一下眼神，她用一个简单的测试满足我的好奇心。

“爷爷，我是蒙蒙的朋友，娜娜。我想接您去我家小住几天，您放心，我家里肯定比蒙蒙家里要好很多，有好吃的汉堡包，还有大院子，爷爷可以在那里晒太阳。”我迎了上去，笑嘻嘻地邀请老人。

我很好奇，他会有什么反应，在他的世界里可能没有什么比好吃的汉堡包更重要了。他会不会跟我走呢？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我怎么跟你走啊。”老人抗拒地甩开我的手。

“我是蒙蒙的好朋友呀。”我笑脸相迎，语气柔软，像哄一个孩子一样。

“爷爷，你就跟娜娜回家吧。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蒙蒙转身就要离去。

“跑哪儿去，跑哪儿去？你这孩子，还要扔了我呢？你站住，你站住！”老人像企鹅那样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

我杵在原地，默默看着这一幕，这得有多深的感情，让一个老人在意识模糊的时候都不忘那个最亲近的人。

蒙蒙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步一回首，假装要离去的样子。老人艰难地迈着他那怎么都迈不开的步子，连手里的汉堡包也顾不上啃了，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

我紧随其后，默默关注着这祖孙二人。

眼见老人跟到了蒙蒙的身后，一把抓住了蒙蒙的手：“你休想扔掉我，我跟你回家。”

蒙蒙就像一个大人，紧紧牵着一个孩子一般。老人佝偻着背，着实矮了蒙蒙一截儿。一老一小就这么在人迹稀少的清晨，在带着雾气的小径，与其说是散步，倒不如说是在踱步。

“姐，我们到这边坐会儿吧。”蒙蒙牵着老人，朝我挥挥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亭子。

清晨的薄雾环绕在这露天的木栅栏搭起的亭子周围，别有一番韵味，犹如小区里的世外桃源，仙气十足。眼前的一老一少端坐在这里，一种人间少有的温暖在我的心间腾起。

“你对你爷爷很用心啊。”我打破了寂静。

“姐，其实我爷爷已经走了，我出来打工有五年了，是这个爷爷家人请的护工。”蒙蒙一边和我讲着关于她的故事，一边替老人把汉堡包上的塑料纸往下扯了扯，又从身上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张手帕纸，在老人的嘴角擦了擦，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老人的后背上拍了拍。

“啊？护工？你不是大爺的孙女吗？”我诧异地追问了一句。

“不是孙女，但也亲如孙女。在我心里，我把这份工作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爷爷和这个爷爷有几分相似。他们都很疼爱我，都喊我蒙蒙。所以，很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我的爷爷回来了，我的爷爷没有离开我。”蒙蒙眼眶间隐约可见的泪珠，越来越清晰，不禁滑落下来。

“你出来做护工，家人支持吗，身边的朋友支持吗？”我有些心疼眼前的这个心地善良、涉世不深的孩子，心想，她是如何做到尽他人所不能，如何把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做到如此用心和用情？

“我爷爷走了以后，我和孤儿没什么两样。那时候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父母一起遭遇了意外，而我又不能在爷爷身边尽孝，甚至让爷爷走得有遗憾，实在心有不甘。”蒙蒙的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好孩子，不哭，好孩子，不哭。”老人用衣角擦干了蒙蒙的泪水，继续啃着那块汉堡。

“姐，做护工很伟大，这是一份光荣的职业，可以替无数的家庭尽孝，了却无数年轻人的遗憾。”蒙蒙的眼睛里还闪烁着灵动的光。

蒙蒙的眼神告诉我，她的故事很长，她的志向很远。如果生活里没有光，那就做别人的小太阳，温暖自己，照亮他人。蒙蒙让我感受到护工这份职业的光荣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