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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鄱阳湖诗歌中的地方书写

2024-01-02肖思颖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石钟山鄱阳湖文人

肖思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00)

鄱阳湖位于江西省北部、长江南岸地区,集赣江、信江、饶河、抚河、修河五大河流组成完整的鄱阳湖水系,地跨包括南昌市在内的十一个县市。宋时鄱阳湖有三个名称。一名曰彭蠡泽,其名来自于《尚书·禹贡》中“彭蠡泽在西。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1]。二名曰“宫亭湖”[2],因湖旁庐山山脚下有宫亭庙而得名。《舆地纪胜》记载:“彭蠡湖在城东南禹贡,……又名宫亭湖又名左里湖。”[3]三名曰鄱阳湖,《通鉴地理通释》记载“彭蠡”条目注释:“彭蠡在江州浔阳县,《括地志》在县东南五十里,《六典》注一名宫亭湖,俗谓之鄱阳湖。”[4]宋代文人书写鄱阳湖时,三个名称均常出现在诗歌中,其中以“彭蠡”之名最为常见。

鄱阳湖烟波浩渺,沿岸与湖中景点众多,在宋代更是南来北往,东西交通的“黄金水道”。本文拟将宋代鄱阳湖的地理风貌与宋代鄱阳湖诗歌结合起来进行分析,展示受鄱阳湖独特的地理特色影响而形成的文学特性与文化传统,揭示出鄱阳湖在中华文明中的独特地位。

一、宋代鄱阳湖的地理风貌

展开讨论之前,首先对本文研究对象进行界定。本文拟就鄱阳湖为中心,将吟咏鄱阳湖或湖中之岛,或涉及鄱阳湖的湖边之山的宋代诗歌作为研究对象。

图1 宋代鄱阳湖形势图

宋代鄱阳湖地势北高南低,以都昌左蠡至星子杨澜为界线,以北部分为北湖,以南为南湖,不同区域有不同的名称。除去杨澜湖与左蠡湖之外,在星子县城以东至湖口县城之间的鄱阳湖水域被称为宫亭湖。

南宋前,鄱阳湖未单独见于史籍。直到南宋时出现的《舆地纪胜》饶州一栏下才立下鄱阳湖一目。鄱阳湖北窄南宽,以松门山为界,分为北湖与南湖。水系呈放射状分布,是江西航运的总枢纽区,“豫章为四通五达之冲”[5],起着沟通南北,贯穿东西的重要作用。13州、军的人、物汇聚于此,是行人出行的著名“中转站”。

鄱阳湖地区名山环绕,最为著名的是庐山。庐山位于鄱阳湖西北,“康庐之秀粹于众岳,五老之英奇于众峰。”[6]石钟山地处湖口县鄱阳湖与长江的交汇处,因苏轼《石钟山记》声名大噪。吴城山扼江西水路的襟喉,位于赣江、修河、鄱阳湖的交错处。松门山因谢灵运《入彭蠡湖口》而闻名,北临鄱阳湖,为鄱阳湖南北湖的分界线,山上有石镜,后世游览鄱阳湖者多经此处。南昌山在豫章郡西三十五里,传说为刘濞铸钱之山。而大小孤山、落星墩、彭浪山更是文人笔下的常客。

二、鄱阳湖景点开发与唱和风气

诗歌史里蕴藏着景点开发史。江、山、湖、城,四种要素共同造就了鄱阳湖风光的复杂性、多样性。宋代诗人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都有吟咏鄱阳湖之作。

(一)苏轼为鄱阳湖景点开发贡献了新的因素

元丰七年,苏轼送苏迈到德兴县任县尉的旅途中经过湖口县,对石钟山实地参观考察,写了《石钟山记》,对石钟山的名字由来进行了一番推敲考定。除郦道元《水经注》以及唐代李渤《辨石钟山记》提及石钟山命名原由之外,现存文献中没有比苏轼更早的专门吟咏石钟山的作品。自苏轼后,后代往来鄱阳湖的文人笔下开始出现描绘石钟山之作,如明代杨守陈《石钟山铭》、清代查慎行的《石钟山》等。

(二)以王十朋为代表的楚东诗社肇开鄱阳湖地区唱和风气之先

王十朋于隆兴元宝年知饶州,与张孝祥、洪迈、何麒等5人相互唱和,形成了鄱阳湖地区第一个诗社,刊有《楚东酬唱集》。其中有两首描绘鄱阳湖风景的唱和诗,分别为《舟中怀鄱阳赵悴公懋及诸同官用九日登高韵》《子长和诗复酬二首·其一》。自楚东诗社后,鄱阳湖地区的唱和诗开始逐渐增加,到了明清两代唱和之作更是蔚为大观。

三、本土文人的鄱阳湖诗歌创作

鄱阳湖作为水上交通要道,迁客骚人多会于此,留下了不少流传后世的诗作。鄱阳湖诗歌的作者可以分为本土文人和客籍文人。二者对于鄱阳湖景观的描写及从中所体现的心态存在着些许差异。

(一)江西文学家多沿鄱阳湖流域分布

两宋时期,文化重心处于鄱阳湖流域,鄱阳湖流域的文学家人数较其他地方数量更多。宋朝时期,江西文学迎来了文学发展的高峰期,江西文学家的身影在文坛中层出不穷,据统计共计有1362人。这些文学家不仅数量多,并且出现了相当多的文坛一流名家,如欧阳修、黄庭坚、杨万里等。

查阅《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籍贯可考(具体到州军)的有宋一代的江西文学家人数共计为1309人。由表1可以看出,江西中部和东北部是宋代江西文学家分布较多的地区,文学家分布最少的地区集中在江西南部及各个边远地区。宋代江西文学家数量排名前7的州军基本都处于鄱阳湖流域,且大部分都位于河流附近的地域。可以说,宋代江西文学家的地理分布特色与鄱阳湖水系走向的特点高度关联。这也是与江西的地域特点息息相关的。随着中国经济和文化重心的逐渐南移,伴随着中国历史上几次著名的从北向南的人口迁移,从西晋永嘉之乱时北人南迁,到唐代安史之乱导致的北方人口迁徙,以及北宋末年以至南宋初期的北人南迁,江西接纳了大量的北方人口,中原文化也随之逐渐影响江西,使江西文化迅速发展。不仅如此,由于江西地理偏远,是主要的贬谪之地,也是进入其他更为偏远的如岭南等贬谪地的必经之地。这些贬官都是从长江进入鄱阳湖水系,从而进入江西的。正是鄱阳湖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影响了江西文学家的分布以及江西文学的发展。

(二)本土文人鄱阳湖创作题材:以杨万里为例

文学地域特色的形成与地域本身密不可分,地域的自然、经济、政治等因素都会影响到文学的创作。笔者将以本土诗人杨万里为例,分析鄱阳湖区域对本土文人诗歌创作的影响。

杨万里,吉州吉水人。其诗歌以描写自然景物见长,创造了语言浅近、诙谐幽默的“诚斋体”。作为本土诗人的杨万里在鄱阳湖诗歌创作中,所作诗作数量最多,笔者收集了杨万里所作鄱阳湖诗歌共计30首。其所作的鄱阳湖诗歌所涉内容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湖上遇阻风或风浪后风顺雨调之景、本土风光、民俗风情。

宋代鄱阳湖诗歌内容丰富,不仅有众多的诗歌讴吟歌诵鄱阳湖璀璨的物态景观,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品从不同的角度,阐明了鄱阳湖地域特殊的人文生态,《增修埤雅广要》记载:“彭蠡湖……古防风氏之国于此。”[7]而其中“风”文化最具有典型性。

鄱阳湖是大风的集中地区。星子湖域6级以上大风最多年份达86天,平均每年45.3天。航行遇到大风须在码头停泊,等待风消退,这种情况称之为“阻风”。宋代鄱阳湖水道繁忙,刮大风的日子多,所以船遇阻风频次也高,以杨万里诗歌为例,30首诗歌中共22首描绘了鄱阳湖湖面情况,22首之中有16首描绘了鄱阳湖风高浪急险象环生之景[8]。

以《闷歌行》十二首为例:

山行旧路不堪重,及泛湖波又阻风。世上舟车无一稳,乾坤可是剩诗翁?

同列诸公总劝予,归时功莫过重湖。婺源五岭祈门峡,今是危涂是坦涂?

……

大风动地卷波头,索酒频添醉未休。不判明朝教作病,却图今夕要忘愁。

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近看两日远三月,气力穷时会自休。

杨万里返回吉水时遇阻风,泊舟于康郎山旁小洲,长达三宿不得离开湖区,故作《闷歌行》以排忧遣愁。想看书来打发时间却也厌倦,只能看着雨打油窗落下的雨痕。湖心没有人烟,满眼只有白茫茫的湖水,船中干粮所剩无几。想要借酒消愁,却也毫无醉意,索性笑对风浪,耐心等待风平浪静。相对于客籍文人来说,杨万里从小在江西长大,对鄱阳湖的风浪也早有经历,遇见阻风时尽管内心也有过忧愁不安,但最终仍能归于平静。面对家乡熟悉的风物,不同于客籍文人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忧愁,也没有被贬谪至崇山峻岭的愤懑或是将风浪看作黑暗官场的自然映照,心中更多一丝平和。

身为本土文人,杨万里对鄱阳湖地区的著名山水也有吟咏。如风平浪静时的鄱阳湖、石钟山、大小浪滩、庐山等。以《过鄱阳湖天晴风顺》为例:

湖外庐山已见招,春风好送木兰桡。青天挟日波中浴,白昼繁星地上跳。万顷琉璃吹一叶,半簪霜雪快今朝。庐陵归路从西去,却峭东帆趁落潮。[9]

中间两联写鄱阳湖,想象新奇,富有动感,颇有野趣。将日头倒影比作在湖中沐浴的人,而粼粼波光如同地面之上的繁星。万顷湖水清澈如同琉璃,推送着一叶扁舟。语言偏口语化,颇具诚斋体特色。

作为本土诗人,杨万里对鄱阳湖区域的民俗也有所刻画。《明发康郎山下亭午过湖入港小泊棠阴砦回望豫章西山慨然感兴》中正值七月初七乞巧节,杨万里从康郎山行船,路过棠阴砦,望见女子拜新月;《端午前一日阻风鄱阳湖观竞渡》中因遭遇阻风而携家人一起观看划龙舟比赛。

鄱阳湖流域的特色民俗在杨万里的诗中却并未体现,但可以从其他本土诗人的诗中寻觅踪迹,如大孤山歃血求平安的特色民俗,黄庭坚的《泊大孤山》:“汇泽为彭蠡,其容化鲲鹏。……空馀血食地,猿啸枯楠藤。”[10]黄庭坚先将彭蠡比作海,比为可使鲲鹏九万里而上天的背景,又将这里的水生动物生活环境写成龙宫仙阙。鄱阳湖风浪极盛,“风波浩平陆,何况非履冰”,故需要“空馀血食地”,“血食地”指的是当地的一种习俗,类似于福建地区祭妈祖,此处则是在大孤山上的祠庙——歃血祈求出航船只安全。黄庶也有诗云:“鸣鸥大藤树下庙,祭血不乾年世深。轴舫千里不敢越,割牲鲡酒来献斟。”[11]同样,因为鄱阳湖是大风集中区,阻风妨碍船只航行,但是顺风也可以加快船只航行的速度。所以在宫亭庙也有祈风的习俗。据郦道元考据,宫亭庙是供奉庐山神的庙宇,庙中神灵掌管分风之事。《水经注·卷三十九·庐江水》:“(庐山)山下又有神庙,号曰宫亭庙,……山庙甚神,能分风擘流,住舟遣使,行旅之人,过必敬祀而后得去。”[12]

四、客籍文人的鄱阳湖诗歌创作

宋代江西文学迎来了鼎盛时期,文学发达程度仅次于浙江与福建,涌现了众多杰出文学家,如朱熹、欧阳修、杨万里等。罗大经就曾称赞江西文学家对宋代文学的影响之大:“江西自欧阳子以古文起于庐陵,遂为一代冠冕,后来者莫能与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欧门,亦皆江西人,……则山谷倡之,自成一家,并不蹈古人盯畦。”[13]但本土诗人所创作的鄱阳湖诗歌数量远远不及客籍文人所创作的鄱阳湖诗歌数量,其中艺术性较高的鄱阳湖诗歌多为客籍文人所创作。

(一)鄱阳湖对客籍文人诗歌创作的影响

客籍文人的身份多以官员为主,如范仲淹因“离间君臣”贬至饶州;苏辙元丰年间因党争贬谪筠州;朱敦儒前往两广地区时途经江西等等。客籍官员之中,按居住时间可划分为贬至江西任职长期居住的官员或是贬至他地而临时落脚于江西之官员。这些失意文人,以江西的山光水色作为他们抒怀达意的对象,来书写政坛的失意与谪宦的衔恨。

来到鄱阳湖地区的客籍文人的创作形成了一种不同于其他湖区的贬谪文学特色。其一,贬谪官员的政治生涯受到打击,在远离王权的区域,政治气候冷清,与本土官员相比贬谪凄苦之情更甚。其二,鄱阳湖地区的隐逸传统以及适合隐居的环境,为他们的诗歌增添了一丝隐逸气息。这与其他湖区的隐逸色彩并不相同。就人文传统而言,鄱阳湖、太湖和洞庭湖地区都有隐逸传统。太湖区域受陶朱公和季鹰隐逸之事浸染较深,他们待时而隐,在事业处于上升期时作出隐逸行动。“钱塘自古繁华”,文人在太湖地区过上隐居生活,如张志和、刘长卿等,其中享乐色彩较重;对洞庭湖地区影响较大的是屈原《渔父》篇中渔父形象和陶渊明《桃花源诗并序》中的桃源人形象。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战乱而产生归隐的想法。但这仅仅是诗人的愿景而已,洞庭湖地区并非理想乌托邦,故他们空有隐逸之心而无隐逸之行。其一,鄱阳湖地区受陶渊明影响较大,陶渊明出生于浔阳,在鄱阳湖畔隐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使人不由得对隐居于鄱阳湖心生向往;其二,谢灵运在庐山礼佛时经过松门,写下了《入彭蠡湖口》,又为鄱阳湖增添了隐秘色彩;其三,鄱阳湖毗邻庐山,庐山的道教与佛教文化在唐宋时达到了鼎盛,唐代李白也曾二度隐居于庐山;其四,鄱阳湖地区虽处丘陵地带,水路却十分发达,幽静的隐居之处与喧嚣的人烟密集地带并存,不论是隐居抑或出行都十分便捷。总之,鄱阳湖地区的文化传统以及地理环境使得客籍文人真正产生了隐逸行为,如苏云卿、辛弃疾、陆游等人。

(二)客籍文人与本土文人创作的鄱阳湖诗歌对比

1.抒发情感不同

客籍文人创作的鄱阳湖诗歌数量更多,其抒发的情感也与本土文人在诗中所寄寓的情感有所不同。

对于客籍文人来说,“独在异乡为异客”,思亲怀人心理不可避免地在鄱阳湖诗歌中频繁出现。鄱阳湖流域在有宋时期是江西最发达的地区,也是江西连接外界的通道,往来送别、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此处每天都会发生。严羽曾在鄱阳湖地区漂泊。他送族兄到德化县上任时所作《送主簿兄之德化任》:“借问匡庐在何许?舟人遥指云中语。彭蠡湖边几树秋,琵琶亭下江千古。香炉峰顶散睛烟,瀑布悬疑泻漏天。”[14]严羽在鄱阳湖湖畔送别族兄,只感觉到世事如梦,“平生梦寐行历处,一笑忽觉当樽前。”琵琶亭下江水已经奔腾千载,鄱阳湖边的树也已经染上了秋色,面对南宋末年兵荒马乱的世道,不觉忧上心头,只能把心事赋于湖山,祈求得到开解。

2.描摹方式相似

与本土文人相同的是,客籍文人同样会对鄱阳湖地区的湖光山色与风土民俗进行描摹。最为常见的是三种模式,移步异景模式、全景模式、焦点模式。诗人所处位置不同,描写鄱阳湖景观时所使用的模式也不同。泛舟于鄱阳湖江面之上的文人多采用移步异景模式,即随着船位置的变动所见景色以及记录在诗的景色也随之发生变化,诗人的观察点不固定,同一首诗会按照地点迁移而陆续出现湖、山、亭、城等景象,平视、俯视、远视等视角随时切换,诗人出行路线以及景色迁移可以清楚地被感知。而站在高处眺望俯瞰鄱阳湖的诗人则相应采用全景模式,山河美景形成一幅画卷被收入诗中,景观呈现出全面而模糊的特点。最基础,最常见的模式也就是焦点模式,诗人将视角集中于一处景观之上,其余景观仅为陪衬或起到背景作用,这种模式有利于景物细化与景观体系形成。

吴可所作的《舟中即事》是运用移步异景模式的代表之作。吴可在宋室南渡后流寓东南,途经鄱阳湖,作下《舟中即事》:“四顾彭蠡湖,独知庐阜尊。叠嶂遍围绕,拱立犹儿孙。扶筇望瀑布,玉虹走只园。回步寻虚亭,余流漱瑶琨。三峡夸幽险,下有万雷喧。龙渊神物家,孰敢窥清浑。”[15]前十二句实写泛舟湖中,随着舟船移动目光所见之景。在彭蠡湖中眺望庐山,只见山峰连绵,瀑布飞驰而泻,彩虹遥挂佛寺之上,三峡涧涧水奔冲呈雷霆万钧之势。这是典型的移步异景模式,吴可从庐山旁的鄱阳湖水域由南往北前往大孤山,随着船行可见庐山变换之景。又如释德洪的《自豫章至南山月下望庐山》:“扁舟秋晚离南浦,片席摇风望星渚。扬澜大浪晴拍天,南山窈窕开莲宇。倒樯散策一登临,便拟掩关深处住。……隔岸庐山金碧开,月明尚记曾游处。何当乘兴更一游,兴阑却向钟山去。”[16]释德洪自南浦解舟趁风渡湖前往南山禅院,仰望漫天星渚,随即转换成平视湖面角度,扬澜湖波涛翻涌,而远处的南山却显得分外多姿,又换成了远视的视角。夜卧禅房,隔窗眺望湖对岸的庐山在月光的朗照下金碧灿烂。这种移步异景模式可以获得对鄱阳湖区域景观的相对直观感受,视角可以随意转换,立足点不固定,但也因取消了景物之间的纵深关系、注重刻画平面关系而缺乏细节感。

全景模式也是诗人常用模式之一。这往往是诗人站在高处,多为站在山、寺庙、亭中所见远处之景。绍圣元年四月至八月,苏轼途经鄱阳湖《登观音阁》采取了全景角度描写了鄱阳湖:“水绕三江同楚地,势连五老共洪都。”[17]观音阁位于湖口石钟山之上,站在观音阁上北边是长江,南边是鄱阳湖,江流混浊,湖水碧清形成鲜明的分界线。眺望鄱阳湖,湖面连通长江,湖岸山脉连绵,视线穿过鄱阳湖甚至可以望见洪都。先写长江,再写鄱阳湖水,紧接着五老山与洪州城,将其统摄在一幅画面之中。用全景模式写来的诗,读起来眼花缭乱但从景观学来看是分崩离析的;登临高处进行鸟瞰与想象,用语言重构景物关系,与移步异景模式一样,不能真实地反映景观的细节与体系,相反呈现出全面而模糊的景物风貌。

焦点模式是诗人最常用的模式,它弥补了全景模式与移步异景模式书写的不足——景物细节的缺失以及景物无纵深感,它采用对景物的聚焦写法,通过集中刻画,构建出一处景观的真实完整的风貌。景观与诗人存在双向互动关系,对于自然景观,若仅是一座野湖,那么游人所获得的审美愉悦感受也多来自景观的外在风貌,缺少内在蕴涵。通过对景点的聚焦书写,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对景点的开发作用,如苏轼《石钟山记》使得石钟山闻名天下,后人来到石钟山后也多提及苏轼咏石钟山事。若对于人造景观,如范仲淹在任时大修建筑,四望亭、绮霞亭为范仲淹所建,由此也形成了人文景观,后人来此多吟咏范公德政,不仅仅是文人书写,文人修建的建筑物同样能为景点增添人文内涵。

五、本土文人与客籍文人创作的鄱阳湖诗歌中都出现的两种现象

焦点模式是最常用的写作方式,文人将眼光放在鄱阳湖山水与民俗风情之中,“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他们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入鄱阳湖之中,鄱阳湖的山水也更添贬谪的愁苦之色。与本土文人相同的是,二者都会抒发被贬谪的愁苦之情,但是对于身处庙堂之远且与故乡隔绝山海的客籍官员来说,愁苦之情更甚。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土诗人与客籍诗人创作的鄱阳湖诗歌中都出现了两种现象:

(一)鄱阳湖喻权力世界,而湖外为自由世界,将自然山水与权力体系相勾连

鄱阳湖是大风集中区,内容提及鄱阳湖风浪之大的诗歌比描写鄱阳湖风平浪静的作品更多。诗人被贬谪途径或是寓居此处,经过波涛汹涌的鄱阳湖时,面对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巨浸,自身的漂泊与窘迫同失败的政治境遇相叠加,更易使得诗人将导致自己目前困境的自然景观——鄱阳湖水,寓加上政治斗争失败的心理,从而将湖内世界当作权力斗争的角逐场,而希望离开波浪翻涌的鄱阳湖,“复得返自然”,寻找适合自己性情的隐居之处。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辞去宰相之职,途径鄱阳湖时写下《彭蠡》:

茫茫彭蠡杳无地,白浪春风湿天际。东西捩柂万舟回,千岁老蛟时出戏。……老矣安能学佽飞,买田欲弃江湖去。[18]

前四句写的是王安石泛舟鄱阳湖时所感知之景。鄱阳湖波浪滔天,船只航行到此处只能掉头返回,湖中千年老蛟不时出来兴风作浪。以上四句生动写出了鄱阳湖的深邃幽秘。紧接着王安石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路过鄱阳湖时的豪情壮志,其他人看见巨大风浪吓破了胆,而自己镇定自若;紧接着回到现实,如今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又如何能学佽飞剑斩蛟龙,只能买田归隐江湖。面对鄱阳湖凶险的风浪,年轻时的踌躇壮志也磋磨殆尽,面对来自官场内部以及外部的矛盾,王安石无奈只得辞官。仕途凶险正如这泼天的浪花一般,船航行到此也只能停止,老蛟在水中翻江倒海阻挡人前行,而自己对待这种境况也感到无力,只希望可以回归田园。王安石将湖内世界比喻成现实存在的权力世界,在朝堂斗争的倾轧下,王安石面对“老蛟”也无力反抗,只能无奈退场,无法再为这一船人——天下苍生造福,无奈放弃推行改革变法。

(二)群鸟意象的高频出现

《尚书·夏本纪》记载:“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19]说明鄱阳湖鸟类数量之多。鄱阳湖向来为候鸟越冬之地,四季都可以看见群鸟高飞的景象。宋人船只航行于鄱阳湖中,群鸟意象在诗中出现更为频繁。 如黄庭坚《宫亭湖》:“雄鸭去随鸥鸟飞,老巫莫歌望翁归。”[20]贬谪官员来到鄱阳湖,望见群鸟相得为乐,联想到人世或官场勾心斗角,不由得也产生了遁世之想,鸟的意象也被诗人寄寓了与束缚、权谋背道而驰的意蕴——自由、无机心,作为表明自己心志的映射物之一。以陈舜俞的《落星寺》为例:

何年翠麓浮彭蠡,云是寒星落斗牛。远水拍天围净界,野僧依石起朱楼。阑干白日风吹雁,帘幕黄昏月近鸥。安住自成难老药,不须乘海觅蓬邱。[21]

陈舜俞因反对新法被谪为南康军酒税监。在落星寺游玩时,先叙述落星寺的传说由来——天上星辰坠落所化落星石,僧人在石上建成落星寺。白日大雁乘风,黄昏下鸥鹭近月而飞。尾句表达了自己想隐居于此的愿望,若想寻得长生不老药不必远去蓬莱,隐居于此自能长生。大雁、鸥鹭在此处起到背景衬托的作用,衬托出居于此处的闲适隐秘,借物喻志反映出作者不愿再受尘世的束缚之意。祖无择则将这种归隐的情志表现得更为明确:

金碧共玲珑,楼台浩渺中。雨花僧讲盛,星石寺基雄。岩岫庐峰对,波澜蠡泽通。微红看海日,远绿认江枫。鸥鸟机心息,潮音梵唱同。人间群玉府。物外广寒宫。云衲烝多坏,尘襟到自空。扁舟五湖客,长此伴支公。(《落星寺》)[22]

祖无择在南康军任上登临落星寺,采用焦点模式,将目光集中在落星寺之上。落星寺处于鄱阳湖之中,从落星寺上看日头初升,枫叶在湖水映照下鲜艳动人。鸥鸟“机心息”,没有人间的算计,身边只剩下了潮水拍打落星石伴着僧人梵唱的声音。尾句则表示希望归隐江湖之中,与僧人长伴。鸟意象在此作为作者心志的体现,希望寻求自由,与无机心的人相处。同时,从上面所举的两首诗可以看出,鸟意象的出现伴随着仰视视角的转换,陈诗从开始的远视视角变成仰视视角,祖诗也是如此。

六、结语

宋代鄱阳湖诗歌的地域特色鲜明,在宋诗中地位十分重要。宋代鄱阳湖地区拥有落星寺、松门山、石钟山等众多景点,水域面积巨大,大体上奠定了今天鄱阳湖的范围和形态,地理位置四通八达,鸟类众多。与太湖、洞庭湖相比,鄱阳湖地区拥有独特的隐逸传统,众多本土文人(如黄庭坚、欧阳修)以及客籍文人(如祖无择、陆游等人)在此留下了诗歌作品。苏轼为鄱阳湖景点开发贡献了新的因素——《石钟山记》使得湖口石钟山天下闻名,而以王十朋为代表的楚东诗社肇开鄱阳湖地区唱和风气之先。在此留下诗歌作品的文士分为本土文人与客籍文人,其中本土文人对本地民俗观察更加细致,而思乡的题材则为客籍文人所独有,其他创作题材大体相同。文士中以贬谪官员居多,其主要采用三种模式——移步异景模式、全景模式、焦点模式对鄱阳湖地区景观进行书写,以焦点模式最为常见。焦点模式之下,贬谪官员的诗歌作品中呈现了两个独特的文学书写现象:一是以鄱阳湖喻权力世界,而湖外为自由世界,将自然山水与权力体系相勾连;二是群鸟意象的高频出现,将自由、无机心投射于鸟类意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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