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提

乐德（鄂温克族）

那太提在达斡尔语中是姥姥的意思。我的姥姥是达斡尔族，今年七十六岁，身子骨不如同龄人硬朗，患骨质增生近二十年，病变的关节格外突兀，脸和手的褶皱特别多，背也一直弓着，看起来瘦骨嶙峋。她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平时行走需要借助拐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因此，她与乡邻的互动越来越少，常年一个人待在自家院里，鲜少出大门。人们总是猜测着她的日子肯定过得无比晦涩、灰暗。那是因为人们鲜少注意她依然流露着明亮睿智的双眼。

每逢假期我都回到库如奇村，看望姥姥。姥姥平时话语不多，但是看到我，她便很开心，话就会渐渐多起来。

库如奇村坐落在莫力达瓦群山的怀抱中，三面有青翠的山环抱，西侧有飘带般的诺敏河。

这里的山雀与我在其他地方见过的不太一样，它们频繁栖落在乡野人家的庭院，叽叽喳喳地看人们在庭院中劳作、晒太阳或者闲谈。有一帮山雀就经常光顾姥姥家的庭院，姥姥偶爾抓一把小米撒在院子里，微笑着看它们啄食。如果我在场，我也会学着姥姥的样子，抓一把小米洒在院子中央，看着山雀们啄食，听姥姥讲述往事。

我的太姥爷也就是我姥姥的父亲，认识了达斡尔族姑娘，也就是我的太姥姥之后，在阿荣旗的得力其尔乡组建了属于他们的小家庭。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伪满洲国张罗着要在杜拉尔乡查哈阳村建立飞机场。空气里时常充斥着枪火的味道，平日行走或进山打猎都变得极不安全。后来，日本人终于战败，太姥爷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高兴得跳起来。

1945年，我的姥姥出生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队伍来征兵，太姥爷自然积极响应，也没跟太姥姥商量就去报名了。太姥姥知道这个消息很不开心，跟太姥爷说，你要走了，孩子我一个人也养不了，我就送给人。太姥爷权当太姥姥赌气，没有理会。太姥姥一不做二不休，真就把我的姥姥送给了附近一户没儿没女的汉族人家。不过，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止太姥爷坐上绿皮卡车离去。

太姥爷从军的当晚，太姥姥就去把孩子要了回来。太姥姥哪舍得真把刚吃奶的孩子给人呢，无非是想要拦住太姥爷才这么做的。可是太姥爷从军报国的志愿异常坚定，谁能拦得住呢？太姥爷一走，就只剩下太姥姥和襁褓里的孩子，母女俩的生存成了头等大事。几番周折，太姥姥抱着孩子到了莫旗哈里村的姐姐家，算是有吃口热乎饭的安身之所了。

1949年，全国解放的消息传到哈里村，乡亲们高兴地跑到东山上，高声呼喊着，庆祝躲避枪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这个场景是姥姥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

哈里村承载着她全部的童年，孩提时，姥姥特喜欢唱歌，经常在学堂跟着同学们一起唱红歌。有一天，一年级的姥姥正在上音乐课，跟着老师学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有个身穿黄色军装，体态魁梧的陌生军人打断了音乐课，在门口跟老师简单的交谈之后，老师把姥姥叫了出来。姥姥害怕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是谁？来找我干嘛？姥姥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暗自观察。眼前人的那一身军装在周围暗灰色的环境下显得格外耀眼。

穿军装的人问东问西，刻意和她找话说，姥姥很害怕，不敢走上前去，但姥姥能感受到这个陌生人正用她不能理解的温暖目光注视着自己。穿军装的人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对姥姥说，我是你爸爸，你妈妈在哪儿，领着我去看你妈妈，好不好？可姥姥还是害怕，说什么也无动于衷地缩着身子往后退，竟然还大声哭起来。穿军装的人实在没辙，派人去买了糖果，拿出一沓硬币连同糖果给了姥姥，之后就走了。

每当姥姥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懊悔不已地说，我当时太傻了，怎么就没领着他去看我妈呢！

姥姥长大后才知道，太姥爷出去当兵打仗，成了解放军某团团长。曾经有乡邻调侃说，太姥爷不仅行军打仗还自创文字，他的字只有他自己懂，别人谁都看不懂。其实我知道，太姥爷不是自创文字，他写的那些字是把达斡尔语的发音用汉字代替写下的。太姥爷虽然没读过书，但爱国心志并不比饱读诗书的人差。这一点，太姥爷挂满胸前的勋章足以印证。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姥姥和得力其尔乡马河村的鄂温克猎人结了婚。我的姥爷是马河村附近有名的英俊猎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着实让人着迷。可惜，姥爷英年早逝，只剩下姥姥一人拉扯四儿一女艰难求生。

姥姥时常想起只活了三个月的女儿，一边比划一边说，那个女儿有这么长来的，要是活着，肯定像你一样优雅、苗条，要是生在这个时代的话，就能活下来。我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感叹母亲的伟大，即使只做了几个月的女儿，也会让一位母亲惦念一生。

是啊，如果在今天，以当今的医疗设施和医疗政策，我的妈妈还会有一个漂亮的姐姐，我就会有一位优雅的姨。

后来，姥姥经别人介绍，领着四儿一女改嫁到库如奇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库如奇乡的乡邻大多生活在贫寒之中，过年才能吃到肉馅的饺子。妈妈说，那时候最期盼的就是春节，过得有年味，不像现在，很寡淡。

库如奇乡的姥爷是个勤快的人。面对徒增的六张嘴，起早贪黑地耕耘来养活一大家。农忙时节，经常因为人手不够而被时节赶架子般地播种和收获，后来干脆雇了人，所以每天家里吃饭的人很多。每天早上凌晨三点，姥姥就起来做一大锅的饭菜，那时，锅里随时都有热腾腾的饭。家里的一切，都被姥姥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当姥姥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伸出自己褶皱的十个手指给我看，她说，你看我现在的手，我的骨质增生就是这么得的。

现在，姥姥依然每天早上凌晨三点起来，坚持每天早上洗头，擦拭地面，整理被褥，一切都要板板正正，不能有丝毫褶皱。白天没事看看电视，看看自己的智能手机。我舅舅经常跟我逗趣说，你姥姥是个时髦的老太太。

前几年，舅舅在莫旗镇里买了楼房，要让姥姥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可是姥姥说什么也不肯去住。我猜，姥姥是怕到那里就没人陪她下象棋，也不能再给山雀们撒米喂食了吧。姥姥不肯到街里生活，我和妈妈就经常回库如奇乡陪伴姥姥，尤其寒假和暑期，整个假期我都回到库如奇乡陪姥姥。春节时，我觉得姥姥可能是依然能品咂出年味的。一到春节，姥姥的孩子们领着自己的孩子和另一半回到姥姥家，那种儿孙满堂的景象，让姥姥包裹在一层光晕中，那是母性的光辉吧。宴席中，第一杯我们集体敬姥姥，喝罢杯中饮，姥姥会说一些简短的话，每年的内容都差不多：当命运的车轴带给生命碾压时，无论肩背上有多沉重，凝望着自己的土地，亲爱之人的期望，都不能停下迈向爱国之志的脚步，因为此志承载的是子孙后代的希望。很多像太姥爷一样的革命军人，用他们这一代的流血牺牲带给了后代安康幸福。

虽然我出生时，太姥爷已经离世，但我深深懂得并记着，是太姥爷这一代人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为我们这一代换取了安定、富足的和平年代。还有很多像我的太姥姥一样，在战乱年代，不畏艰难困苦，养育着儿女的母亲们。我想，这也是姥姥为什么愿意给我讲述她的经历的原因吧。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