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艾
2024-01-02徐祯霞
文 徐祯霞
嫂嫂说,快农历五月了,我们去采点艾吧。
嫂嫂年岁比我稍长一点,已开始注重养生。她在年轻的时候,由于干活儿太辛劳,致使身体透支,因此,在上了年纪之后,身子便有些虚亏,而退休之后的她,不用再为生计劳碌,便开始关注养生了。
山里人都知道,艾是个好东西,尤其是五月的艾最好,它能驱湿驱寒、祛风驱邪,而且还能温阳固本。我最初知道这个,是源自母亲,是母亲从老祖先那里和生活里得来的经验。
说到艾,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但对于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却是陌生的。采集艾的最好时间是在五月,以端午艾为最好,因为那个时节,它的营养最为充足、枝叶最为饱满。
每年的端午节,母亲就算再忙,也要去采集一些艾和菖蒲。母亲说,这些都是古老的习俗,不能忘。母亲虽然生活于农村,但却是出生于书香世家,她自小读过私塾,对《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以及一些民谚和农谚,总是记得烂熟。母亲的脑袋,就像一部“农业百科”,在我们这一个村庄中,当许多人都在为着吃饱肚子忙碌时,母亲却是注重传统习俗和节日的。
总记得,每年的端午,天刚蒙蒙亮,母亲便麻利地起了床,拿上镰刀和绳索进了山,她要赶在露水最盛的时候,将新鲜的艾和菖蒲采回家。
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艾和菖蒲呀,是那样的饱满,是那样的可爱,透着鲜活的灵气和福气,母亲将它们成捆地扛回来,并将它们逐一分开,一根艾加一根菖蒲,分插在我们的门头和窗户两边,我们的家,顿时变得与平日里不同,有了一种神圣的被守护着的味道。插好后,母亲还会站在院中,仔细端详一番,脸上溢出安定和踏实的微笑,好像是完成了这个季节里最神圣和最庄重的大事。因此,在我眼里,艾就像是一个守护神,守护着我们一家的健康和平安。有了它,我们的心里总是会很有底气,便觉得我们家是一方福地和旺地,百毒难侵。
艾和菖蒲插好后,母亲又在剩余的艾和菖蒲里分拣成一小束一小束的,让我们几个小姊妹去给大哥和二哥家送去。大哥和二哥分住在我们家的左右两边,他们成家之后,便与我们分居了,成了各自独立的一户人家,也是吃饭能喊得见的邻居。而母亲割艾时,总不会忘记他们,因此,端午节插艾和菖蒲,一直是我们老徐家固有的传统和习惯。以至到了端午节,不插艾和菖蒲,便似乎不是端午节,或者感觉这个节日缺了点什么。
菖蒲虽然能驱毒,但是它本身也有毒,因此,对于菖蒲,虽然好看和水灵,我们只是在端午节悬挂一下,三两日之后,它干枯后,我们便会将它扔掉。但艾呢,我们会留下来,虽然它也一样干枯了,但是母亲会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叶子摘下来,用一个蛇皮袋子装上,待到哪个孩子肚子凉了或者是脚凉了,取一点,煮成棕褐色的水来泡脚暖身。艾对人体无毒无害,而且它的药用功能还对人有大益。也正因为如此,母亲每年割艾时总会割上如柴捆子一般的一大捆,而对于菖蒲,只是一小撮,够我们全家门上插妥即可。
母亲将这些多余的艾,放置在后檐沟的椽木檩料上,让它自然风干。风干后,母亲就会将它们的叶子一小片一小片地摘下来,将艾秆用劈柴的刀剁成一寸长的小节,用蛇皮袋子或者是竹筐分装上,放置在阁楼上。冬天之后,用来给我们这些怕冷的孩子泡脚驱寒,或者做别的丹方,以备不时之需。
母亲生我时,已五十岁,由于营养不良,我出生后一直比较瘦弱,从我记事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长胖过,只是听大哥说,我小时候还是挺秤手的(意思是抱起来挺沉),可能是由于弟弟很快又出世了,我在不到一岁的时候便被断了奶,因此后来再也没有长胖过。而我和弟弟这一对最小的儿女,一直都瘦瘦的,就包括到现在,几十年的光景,我们也没有长胖过。
由于我自小营养不足,身体一直虚寒,总是畏冷畏寒,怕过冬天。记得在幼年的岁月里,我的手脚一直是凉的,用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小女怕是蛇变的,咋一年四季,通体都是冰凉的!”这是母亲对我身体特征的概括和总结。就算是在三伏天,我身上出的汗也是凉汗,透着凉气和冰冷,湿湿的、黏黏的。我的膝盖还会时不时地出现酸痛症状,这最让母亲担忧,她害怕我会落下大病。听医生说这是风寒,主要是因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导致的。
那时,一到我喊膝盖痛的时候,母亲就会紧张地去楼上拿一些艾叶,将它们放在锅里炒得干干的,趁热揉成细绒,用老土布包了,缝成一个小枕头的模样,将它绑在我的膝盖上,然后再将艾秆和艾叶一起煮成水,加上辣椒、姜和蒜辫给我泡脚。记得在好多年的时间里,在那个灯光昏黄的傍晚,母亲认真地在做着的事,就是给我炒艾绒,给我煮洗脚水,然后让我坐在门前的阶檐上,她蹲下身子,用一双握锄把的粗糙的手就着那滚热的艾水反复地捏搓着我的脚和腿,一直到我的腿脚发热,浑身冒汗。而那些傍晚的慢时光,成了我记忆深处最深刻、最浓重的记忆。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我上中学以后,我的腿才不再酸痛,似乎这个毛病从身上一下子消失了似的。我腿痛数年的寒疾,就是母亲用这样山间最普通的艾给我治好的。
当然,用艾水泡脚,演变成了我们家的一个长久的传统和习惯。冬天的时候,母亲总会时不时地烧一锅艾叶和艾秆混合煮就的水,将它盛在我们家里的一个洗脚专用的大木盆里,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用艾水泡脚。每到这个时候,弟弟总是最调皮的,他总是不肯,母亲便会将他的双脚按进脚盆里,每次都是让他和我先泡许久了,然后才让几个哥哥姐姐泡。有时,甚至一个脚盆里同时泡着三双脚。记得最清楚的时候,是母亲、我和弟弟,当然有时也会是姐姐代替母亲。哥哥们是从来不肯和我们泡在一个盆里的,他们嫌我们淘气,总是等我们泡结束了,他们才泡。有时,他们也会听母亲的话,照顾我们,但是也是等我们泡好之后,他们洗下脚,或者于他们来说,整天劳动干活,我们泡脚是治病,他们只是用这个水洗下脚上的尘土。当然,在那个时候,很少听人说谁有脚气的,一家人就在一个盆里洗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艾的杀菌作用。反正我们家人都没有患过脚气。
我们兄弟姊妹年龄间隔很大,母亲生了我们九个孩子,只养活了六个,大哥的年龄,相当于我的同龄玩伴们的父亲的年龄。因此,大哥在我们的眼里,总是以大人的形象存在,他们哥三个年龄相近,而我们三个小姊妹年龄相近,于是我们家里的孩子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拨,几个哥哥就像父母一样,每天认真地干活、做家务,而我们几个小的则天真地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地嬉戏着。直到我们上学以后,才意识到,生活是需要钱的,我们的衣物、我们的学费,都是大人们节衣缩食省下来的,于是,我们也开始参与家里和地里的劳动。
母亲虽然儿女众多,但是她却从来不厚此薄彼,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每一个儿女都是她的心头肉,无论是长得美的,还是长得丑的;会读书的,不会读书的,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重要,她能做到一视同仁,这是母亲了不起的地方。我们享受着母亲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关怀与温暖,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我们永远都是团结和睦的一家人,贫瘠的家也总是处处如沐春光。
当然,这也是我一直恋家的原因。
在记忆中,艾总是与端午节分不开的,与香甜软糯的粽子分不开的,与浓浓的金黄色的遍地的麦香分不开的。因为每年端午节来临的时候,也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在很多个端午节里,我们一家人都是在麦地里度过的,但是,母亲从来不会忽略端午节的仪式感,母亲总是会在割麦割得腰酸背痛的夜晚,顶着昏暗的油灯为我们包粽子,总是会踩着清晨水淋淋的露珠,在我们尚未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割回一大捆艾和菖蒲。当一股股浓浓的带着药香的清气钻进我们的鼻孔时,我们便知道,端午节来了,我们的门楣上已经插上了水灵灵的艾和菖蒲了,这个日子便变得与往日不同,像是熟悉的节目再一次庄重而又神圣地光临了。
闻着缕缕清香,我们知道此时的锅里正煮着热气腾腾、香甜软糯的粽子,便急匆匆起了床。母亲见我们起床了,便拿来了碗,给我们每个人的碗里放上两个粽子,当然,桌子中间自然会放一小瓶白砂糖。吃着清香诱人的粽子,别提有多幸福啦!因为在村子里,只有我们家年年郑重其事地过端午、包粽子,也只有我们家的孩子,能年年端午节吃到粽子。其他的人家,都在忙着割麦子,丢掉了过端午节的习惯,甚至一些人家并不知道端午节是做什么的。从这一点来说,母亲为我们保留了书香门第的优良传统,是母亲给了我们一个神圣而意味浓重的端午节,她让我们知道端午节跟粽子有关,端午节跟一个爱国诗人屈原有关。
当然,母亲包粽子,不仅仅只我们家里吃,而且也会分送给乡邻们一些,比如我们地两边割麦的,还有常来家里来串门的乡亲们,因此,粽子的香味和艾的香味,一直在村子的上空飘浮着,而且飘出很远,飘到艾干枯的那一天,飘到母亲将它们装进蛇皮袋子或者是竹筐里的那一天。
后来,我出嫁了,嫁到了县城,端午节这个古老的节日又重新被国家规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定的节日,而且还有了一天的假期,端午节便成了一个全体公民共同的节日。在这一天里,上班的会放假,上学的也会放假,做生意的也会郑重地吃一顿饭,所有的人都会吃粽子,纪念屈原,在我们,也为庆祝麦收和阖家团圆。这个节日便成了所有家庭共有的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个共同祈福和庆祝的日子了。
街头有卖粽子的了,商店里也有卖粽子的了,会包粽子的自己包,不会包粽子的,便会选择买商品粽子吃。而我们家,自始至终没有丢掉包粽子的传统,在娘家学就包粽子的习惯,又被我带到了自己的小家。
县城里有两条沟是我们常去的,一条是离政府院子很近的北边的纸坊沟,一条是在县城南头的三道井。这两条沟里都长着很多的艾和菖蒲,到了端午节这一天,我也会约上三两女伴,在沟里割下茂盛新鲜的艾和菖蒲,拿回家属院,自己家插了,也分送给没有时间割艾和菖蒲的上班的邻居们。于是,我们的院里也飘出浓浓的艾和菖蒲的香味,那水灵灵的叶子和浓浓的草药香味,让院子里也顿时焕然一新,将平日里的沉寂一扫而光,因为这个节日,安静的家属院里热闹起来了。院里有个阿婆,是这个院里居住时间最长的,也是年岁最长的,他们家也有包粽子的习惯,他们家包一些,我们家包一些,整个院子的人,就都能吃到香甜可口的粽子了。几天的时间里,院子里一直谈论的都是与粽子有关的话题。
我结婚的第二年,儿子出生了,我体寒的毛病,也通过血脉带给了儿子,儿子出生后一直肚子寒凉,拉的都是黑绿色的糊状的大便,我为此着急,不知所措。邻居阿婆就对我说,这是娃儿小,肚子寒凉,要用艾绒包裹肚子,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我半信半疑,但还是按照阿婆说的法子照着做了,我亲手为儿子做了一个红裹肚,将阿婆与我的艾叶用铁锅炒干,用手捏成细绒,将所有的硬的或者是扎人的秆剔出来,然后装进靠近肚脐的小方兜里,再用针缝上,系在儿子的肚脐上。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此法非常灵验。我们不再为儿子数月来的病症担惊受怕,也不用再天天为儿子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屎尿布了,于此,我再一次验证了艾是个好东西,它治好了我腿痛的寒疾,又治好了令我忧心的儿子的肚寒,而它仅仅是山间的一株草,一株再普通不过的草,在秦岭的山中,遍地都能生长的艾草。
于是我也开始学着认真地贮藏艾,为儿子,也为自己。
每年的端午节,我都会多割一些,门窗上插过之后,将它们放在阳台上阴凉处,等到它们阴干阴透,我学着母亲的法子,将它们一点一点摘下来,整理或者是分类,最后收集贮藏起来,放进柜子里,这些艾又成了我们这个小家庭里生活的必需品。而家里因为有了这些干艾,家里不仅蚊虫少了,就连老鼠也少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每周我都会用艾煮的水给自己和儿子泡脚,有时,也会让老公泡,他总会不以为意,说我身体好,这么壮,没啥不适,但见我让他泡,他也会泡,于是,艾又与我们新家的成员息息相关了。
后来,我开始写作,因常年伏案,诱发了严重的肩周炎,这曾是一个让我一直头痛和苦恼的毛病,病不大,却滋味难受。在别人看来我好好的,可是一痛起来,整夜整夜不能安睡,医生说这是由于寒凉和肌肉劳损导致的,可以通过艾灸来疏通经络加以缓解。
在嫂嫂的指导下,我买了艾条和艾灸盒,一得了空,就在自家的阳台上艾灸,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四处飘散着的都是艾的气味,好在,家里有了艾味,即使是在蚊虫肆虐的夏天,夜蚊子也很少进家,因为艾不仅能治病,它还有驱蚊虫的功效。在南方的端午节,民间就有驱五毒之习俗,人们口中的五毒是指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这五种动物是中国民间传说的五大毒物,它们虽然有毒,却都可入药,这就是中医里的相生相克的原理。在这个节日里,人们用艾草和药材,以及雄黄酒来驱除五毒,让它们远离人们的生活,以达到防病除害的目的。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艾灸之后,我肩周炎的疼痛得以缓解,晚间终于可以正常睡觉了,生活和工作又逐渐恢复了正常,这让我很庆幸和感恩。在肩周炎发作的日子里,我做过很多治疗,推拿、按摩、针灸,从柞水到西安,从西安到柞水,效果甚微,言无良方。人到中年,在我遭遇病痛数月的折磨时,是最普通的艾又一次给了我健康。
回想起来,我这一生都似乎与艾有着不解之缘,从自己幼年的腿疾,到儿子幼年的体寒,再到我中年的肩周炎,都是靠着艾来帮助消除的,对于这样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间药草,我是感念并感恩的,以至到如今,家里有了它,我都觉得安定和安心,因为它能保我健康,保我们一家人的健康。在淡淡的药香和袅袅的气味中,生活竟然是知足和安逸的,以至人淡如菊,无欲无求。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健康来得更可贵、更让人珍视呢?
写完这篇文章,我该休息一会儿了,那不妨就着这个闲时,再做一次艾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