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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卷

2024-01-01兰欣婷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惊鸿虞姬长卷

指导老师 邓敬丹

“惊鸿添长卷,堂雁满回楼。”

——题记

我走进回堂,是在一片大雪茫茫里。

青瓦飞檐罩着光尘,依稀可见后庭耸出的几片丝竹。门上匾和从前一样,残着、破着,写它的过去。门外梧桐落尽,几片枯黄,充盈画的空白。在“瑞雪兆丰年”的时节里,这样冷清的景色也变得有了温度。

我熟稔地推开朱红的门,入目光景依旧,有七寸阳光和沿路青苔,院里有细生的翠竹,也有乱摆的贵兰。“凌云劲竹真君子,空谷幽兰绝美人。”我笑想,茶馆里的那人还是如往常一样懂风雅。

“抱歉,抱歉……”里屋里摇摇晃晃走出个跛脚少年,粗麻布衣,颈上挂着一把银锁。如今年代还束着发髻,倒是不同于常人。

“先生,您,您又来了、啦……”少年口齿如往常一样不清,说得断断续续。我笑着打招呼:“小师弟,最近怎么样了?”

“当然好,好得很……”少年腼腆回答。

我轻轻点头,朝里走去。

正堂如往昔,柱上雕着祥云纹,漆着朱砂红。它们深沉,布满岁月流动的痕迹。我又看见墙上的十二图腾,还有桌上隆起的绣品。

屋子中央还是那个戏台,今天也有人在上头演着。我本是不太懂戏的,看那戏服,却也知是《霸王别姬》。

黑色长衫、长发松束的故人还在台下坐着,蒸腾的茶雾遮住了他的眼。

“今天这——演的哪出啊?”我自然地在他身边拉开椅子坐下,问道。

故人抬起头看我,目中深沉,犹带微光。

“最后一出,霸王要自刎了。”

“老先生的虞姬演得和以往一样好……”我由衷夸赞。

“可惜……”他叹了口气,“先生老啦,过了今天便不再演了。”他用手指着台下,“喏,那个孩子——惊堂,先生的徒弟,如果明天你还来,虞姬变成他演了。”

我抬眼望去,看见下场的先生解下披风,仔细系在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孩身上,连同手中的双剑一并递给他。似乎先生下台后,这少年便要紧接着登场了。

惊堂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着点头,然后走向我们。“秦老板好,”他冲着我身边的人道,又冲着我笑,“您也好。”

秦老板问道:“你老师说什么啦?”

“师父说,让我好好演,演自己的虞姬。”惊堂把头转向了一边,像在看那扇雕砌过的木窗,又像在看远山绵延。他决然的、挣扎的目光落在我的心里,久违地泛起涟漪。

过了几天,故里还下着雪,丝毫不见逢春气象。今日台下依旧凄凉,只有我和秦老板两个看官。“小师弟呢?”我问。

秦老板为我温了一壶茶:“有他戏份。”

我没问——他腿脚不好,怎么演?

台上,惊堂步履婉转,宝剑舞得轻盈。碎步犹凌波,踏莲弄双鸥。水袖含情握怀中,低眉轻咿唱词穷。那刀往颈上一挥,一声绵长的“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罢,既有妾妇柔,又有巾帼雄。他婉转回身,此言戛然而止。项羽迈着四方君子步,手抖着,像无奈,亦如心酸。当年威风不知何踪。我迷失于如此场景,他们一颦一笑入我眼,不禁感叹他们演得自然——虞姬柔情不失利落,一副好身姿,纵使不识此调,也为他所摄心。霸王一派好风骨,唱得荡气回肠,余音绕梁。每个踱步,每次挥手,无不透着一方霸王的败落惨悲。

“小师弟在哪?”我未见他身影,忍不住问。

秦老板道:“刚才那个配角,就是他。”

“他练了14年,只为那几分钟。”

“他知道演不了什么主角,却说——”秦老板顿住了,仰头望着台上,像祈福者望向一片星空。“他总和多事者说,‘咋了,跛子不也演得比你好’。他说,至少站在台上的时候,他是璀璨的。14年换两分钟,也是心想事成。”

我突然湿了眼,也许我这样的人太难懂他们的内心——那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对梦想的决然。

我是个泥塑家,起初为喜欢,后来为钱财,渐渐失了本心,也没了来时路。

“这出戏只有两个小时,是他们从小到大的14年。”秦老板又指了指幕台后的二胡手——阿丙。

“那时他还小,开始学得好好的钢琴却突然放下,非要去学二胡……”秦老板红了眼眶,“他那天抱着我说,他们瞧不起二胡,那有啥,他偏要给他们看!”

我也记得某天,那个红脸的人举着酒杯,眼角流下两行泪。

“还记得惊堂为什么学戏吧?”秦老板转头望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一些记忆碎片。

当然记得,那天那个还小的男孩说——

“从小在梨园,和师傅学的就是梅派唱法,我太崇敬梅先生了。”那天他露出憧憬的神色,一颗不会陨落的星在他眼里闪烁,“他被日本人逼迫都没给他们唱,师爷说他‘位卑未敢忘忧国’,从这个故事起我就喜欢梅先生,从第一次看戏我就喜欢戏,从第一次登台起,我就想让更多人记住它!”

那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有些东西,即使已经没落,在某些人的眼中,仍是星火。

秦老板把我拉出回忆,有些落寞,叹了口气:“过些日子,茶馆就要倒闭了……哈哈……”他笑得惨然,我一时心绞,他第一次把一杯茶一口吞下,含泪告诉我——

“他们都说这间茶馆是我一生中最失败的投资,我却觉得这是我最成功的投资。”

老板的话掷地有声,一如当年的我——

“阿父,我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泥塑家,把您的手艺传下去!”

突然想起,那也许就是为什么,从前我的作品总更有灵气。

因为热爱,勇于前行。

我没说话,低头站着,转着父亲给我留的戒指,它闪闪发光。真好,若我的梦没尘封,想来比它要璀璨得多。

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那些年我也“吞声踯躅不敢言”,凭着对泥塑的热爱度过一年又一年。

翻来覆去没合眼,最终还是起了身,拿出工具雕起了泥塑。我这次没雕那些不愿意雕的华丽物件,只是顺着本心,雕了一对霸王虞姬,一个拉二胡的老汉,一个跛脚少年,还有个品茶的老板。十年前那股熟悉的热流涌上心头。一如失而复得的梦想,我又吻上父亲的戒指。

原来,它从未远去。

我给他们拍照,又给唱戏的惊堂录像。我把这些一并传到网上,过几日惊喜发现,回堂挤满了人。

“谢谢。”老板挤进来对我道谢。

我摇摇头。我更应该谢他们让我找回了遗落的灵魂。

这天的二胡手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似“江娥啼竹素女愁”,轻轻一拨,又似“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小师弟也长身玉立若松柏,我不禁笑言,何人可知其残缺?双袖一挥若惊风,乱 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惊堂和前些日子一样,穿着传统戏服舞剑。台下的青年,举着手机拍照。

旧时蒙上尘埃的遗物和此时新现的事物交融,一时不知我是跨错了门,还是关错了窗。我悄悄退出这场喧闹,关上朱红色的门。

回去时的巷落古朴,街旁剪纸、皮影戏、说书摊子依旧在那儿。我回头看,分明还是残破的墙,他们的眼里染着烟火,落梅下也是热闹。我向前走,然后到了我的灯火霓虹……

“‘惊鸿添长卷,堂雁满回楼’,这是什么意思?”初见时,我指着木匾下的一排小字问。

“戏曲呀,艺术呀,都像是宏伟的长卷,亦如长卷上的惊鸿添笔,让人的生活有了更鲜活的记忆,它们也是弄堂的大雁,无论飞去多少次,总要回来。鸿不下卷,雁不离堂。”

“它们,从未离去。”

我离开回堂,也是在一片大雪茫茫里。

初霁雪不涣,山间新长明。

众人遥可见,鸿声雁回行。

(责任编辑/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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