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河城走了走
2024-01-01许实
到达交河城是初冬的一个早晨,天气寒冷,风似刀片划过皮肤,羽绒服像塑料裹在身上。晨阳升起,打在久远土墙上的刹那间有点颤抖,但是,很快就流泻出温暖的橘黄色,高处或者低处的土墙呈现出一片明亮的色彩来,让颓败的交河城像一束巨大的盛放的花朵。当我走进交河城,就走进了花朵的深处,像蜜蜂钻进花蕊,密布的街道像网一样,官署、寺院、民居土屋缠绕在一起又有序分开,当然,想把它抽丝剥茧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两千多年前一座繁荣的都城,坐落在吐鲁番牙尔乃孜沟两条河交会处一座三十米高的台地上,从沙盘上看,台地像一片漂浮在交河上的柳叶,让一片柳叶承载王国的梦想和繁荣,是浪漫的。我甚至想,如果按照柳叶的经脉来建城,将是另一番景象。其实,台地更像是一艘舰船,劈开河水前行,也是一枚楔子,钉在火焰山和盐山豁口处,也是这枚楔子拴着去焉耆的“银山道”,入西突厥的“白水涧道”,翻越天山进入准噶尔盆地的绿洲。交河城是古代游牧民族北入吉木萨尔的北庭,朝西北,可游走乌鲁木齐;向西能进入巴音布鲁克草原;往西北方向去,则是进入伊犁河谷的便捷通道。
台地是大海撤退时留下的,吐鲁番盆地应该是海底的底吧,漏斗一样兜着海水或者泥沙。成群结队在海水里遨游的鳕鱼,被嵌进岩石,在星罗棋布的沼泽上繁衍生息的龙族和兽,变成了化石,此消彼长的鸟类、被子植物在吐鲁番盆地经历着沧海桑田。自然界就是这样,让每一个物种有展现自己的机会,诞生、成长到消亡,这些演化和展示,也在台地上上演,像远古、中古时期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图景。这片极度炎热又蛮荒之地,最初的人类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但是,这片土地激起了远古时期人们的开垦热情和建设家园的梦想。
走在狭长、幽深、曲折的街巷里,阳光照着黄土小道,好似铺了一层黄铜碎屑,硬硬的。风吹尽路面上的浮土,像河水一样冲刷着我的身体,哗哗地响在耳畔,风也冲刷着土墙,丛丛密密的土墙里似有低低细语传出,似有层层叠叠的人影显现。是人们挥舞铁铲的姿势,是掏挖地下居室时欢快的笑语,这些细如羊毛的岁月,在我心里像树叶一样摇晃,也在脑壳里掀起了风暴。想象着,远古时人们在这片台地上鼹鼠一样向地下掏挖居室的情景,着实蔚为壮观。走在这样的街巷里,人很快就会消失,消失在黄土里,尤其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就会被巨大的寂静掩埋,成了一个凝固得十分坚硬的水泥疙瘩。不似走在乡村小路上,拐个弯就进了家门,那道被鞋底磨得又光又滑的木门槛,是几代人的岁月,那温暖得能把人化成水的土坯小屋里,有父母,有兄弟姐妹。
当我踅进交河城某个地下院落时,被几十米高的土墙震撼了,都是生土下挖的建筑,满墙的阳光有些晃眼,满墙的荒芜让人凄然。一个个空空的墙洞,好似一双双阴郁的眼睛看着你,我不敢长久地盯着看,会让心里寒冷。这应该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屋宇,有天井的庭院,有人来人往,有水井,有藏风纳水的水缸造的盆景,几尾小鱼,几枝花草,多么舒服、温馨的时光,很快在时间的深处烟消云散。想呀,久远的魏晋时期,一些游牧在河西走廊的人们西渡噶顺戈壁,来到交河城,是那么艰难困苦。噶顺戈壁在新疆东部和甘肃河西走廊西端连接带上,是戈壁分布最集中、类型最复杂的地方。那里气候极端干旱,几乎所有的地面寸草不生。那里四季大风呼啸,是风蚀戈壁地貌,苍凉异常,但是人们依旧向西,寻找水草和绿洲,寻找新的家园。
现在我站在空空的院落,风吹不进来,人感觉不到寒冷,只有阳光洒满,头顶是碧蓝的天空。空空的院落,不知接纳了多少荣誉加身、志得意满的人,送走多少满怀忧愁、踌躇不决、落魄潦倒的人,院落永远是温暖的,不管你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总是温暖着饥寒的身体,抚慰着伤痕累累的心灵。空空的院落、颓败的院落,时间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时间剥掉了它的荣耀和虚伪,让其无比脆弱,脆弱得似乎一句话就能把它土崩瓦解。空空的院落又何其坚固,两千多年来屹立不倒,这是人们对家园的依恋,对家园的信仰,是人们心灵的归属,泥土的归属。这样的家园在吐鲁番大地比比皆是。你看,在吐鲁番绿洲深处,一座座乡村里古老的民居上,密密麻麻分布着的蜂房,镂空的网格一样的墙,碉堡似的,都是泥土的雕塑,多像交河城最初的生土建筑,散发着泥腥味。这些散发着泥腥味的房子叫阴房,是专门用来晾晒葡萄的。
葡萄这个古老的物种,两千多年前就喂养着交河城的人们,我始终觉得葡萄就是一行永恒的诗歌,是古老的童话,喂给人们甜蜜和憧憬,也让我产生憧憬,并种植它。在温室大棚里,是反季节葡萄,六七月里我给它搭架、修枝,铺好枝条前进的路;八九月,葡萄开花,一串串米粒大的花藏在硕大的叶子里,即使这样,也逃不掉麻雀和喜鹊尖利的喙,在葡萄成熟的时候,这些鸟儿总能从温室大棚的缝隙里钻进来,那最甜蜜的葡萄,就被它们啄得体无完肤,给鸟留下吃食是庄稼人的道德。当我看到吐鲁番葡萄沟里的葡萄时,心里产生了盛大的喜悦。
想远古的交河城下,一弯清流悠悠荡荡,缓缓流散,交河城外的沟谷里、河流边、绿洲上,人们种植的桑麻、棉花、麦子和粟,长满沟沟坎坎,麦子在炎热里成熟,棉花在秋风里绽放,月光下白花花一地的碎银,还有一片片枣林,一个个葡萄园。人们在园子里劳动,在柽柳下、一丛丛芨芨草的阴凉下,弹奏五弦箜篌,用芨芨草、麻、白草的茎秆编织草篓,灵巧的双手将菱形、Z形、水波纹织在背篓上,也将五彩的花朵织进背篓,用浸满草香味的背篓吃饭、喝水、盛放奶酪,也用它来晾晒摘下葡萄和红枣。人们总是充满艺术气息,让游牧生活深深嵌进他们的精神里,即使日常使用的小木桶壁上,也雕刻着精美生动的羊、马、骆驼、狼、狗和鹿,他们和自然紧密相连,他们热爱生活,有自己的艺术情趣,让人遐想无边。
葡萄熟了,园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甜味,吐鲁番大地也弥漫着浓浓的甜味,像清凉凉的河水,流进人们的心里,也搅起微涩的哀伤。在火焰山吐峪沟绿洲,苏贝希峡谷的台地上,有远古人的遗存,尤其干燥的环境里,让出土的人体以及衣物保存完好。一份考古报告描述了曾经生活在苏贝希村子里的两个男子:身材魁梧,头戴毡盔,腰佩皮质箭袋,箭袋中装满支支利箭,箭头有铁、角、木质的,腰带上佩有小铁刀、磨刀石以及取火的钻木,他们在休息时,可随时燃起篝火,操刀割肉。另一个男子很不幸,胸部有刀口,为拯救他的生命,曾经有人用马鬃为他缝合伤口,但是很遗憾,他的伤口还未愈合就死去了。还有一个女子,抱着四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起告别了人世,他们的离去让苏贝希村弥漫着悲痛。他们多么眷念人世间,多想活着,每天看太阳升起,看村子外,草地上鲜花摇曳,牛马奔跑,大片蓝莹莹的胡麻,绿汪汪的甜瓜地里花朵盛放。冬天去捕猎、放牧,夏天去劳动,种麦子、种黑豆,秋天去收棉花和晾晒葡萄。闲暇时,他们雕刻小动物,捻羊毛,用骨针编织毛衣,缝制羊绒褥子和皮裘大衣,也用麻黄麻醉一下神经,想象能获得永生的快感。
站在高处,看交河城就像一座堡垒,建筑巍然,街道井然,一条纵贯全城的南北向主道,连缀着几条干道,无数曲折回环的小巷网一样串起大大小小的建筑,没有一个被遗漏。当我顶着明亮的阳光走在那条街道上时,两边高大的土墙让我有了错觉,紧张得手心里竟也出汗。人好似走在荒原,走在深沟峡谷,担心随时有坚硬的东西从头顶落下,或者会有野兽袭击你,有无数箭簇不知从哪里飞来,有冷冷的目光从暗穴里射来。可是,交河城的全部建筑就被这道深沟一样的土墙隐着,那些手工作坊、军营和民居,在土墙后面训练、运送粮草、劳作,炊烟袅袅间,自是一幅人间的欢乐图景。
小门土屋的作坊,冬暖夏凉,有昏暗的灯光,一明一灭在土屋里忽闪,照着年轻的、年老的脸庞,不熄的火塘里,化成水的黄金液翻腾,金驼的模子制好了,花纹也刻好了,浇注了黄金液,就等着冷却。还有金鹿、金牛、鹰虎相搏金牌,虎纹金颈饰,都等着锤打。对于金饰,表面要光滑细致,手感要丰满有弹性,整体要平伏,不歪斜,锤打是最关键的步骤,锤打时要把锤子拿平,用力要均匀,还要敲对,如果用力过度,就会伤了纹路。叮叮当当的声音日日夜夜从小土屋里传出,锤呀锤,手臂酸疼,手掌起了茧子,眼睛盯麻了,黄灿灿的光把眼睛闪瞎了,黄灿灿的光让泪水长流不止,一件金饰,有谁知道揉进了工匠的多少泪水。
远古的人们喜欢从头到脚把自己打扮得金光灿灿,他们崇尚黄金,金饰上最常见的是野兽纹图案。他们也崇拜牛。在一份考古报告里,我见过那枚镶嵌了绿松石的金牛饰件照片,粗壮又威严的牛角,看一眼就觉得有冷风从头顶吹过,耀眼的绿松石嵌在两角间,闪着绿幽幽的光,卵形脸庞上,眼睛像两片柳叶,会把你的目光吸进去,把你的心思吸进去,也会放出悠远、深邃而清澈的光,含着温暖、快乐和呵护。还有鹿首骨雕,纤巧、轻盈又灵动,那细长的嘴巴像在吮吸河水,眼睛是镂空的波浪纹,脑袋也雕成波浪纹,这个由蛙纹演变而来的纹饰,含着远古人们复杂的观念和想象的意义,这是他们的美,也是我们的美。
交河城这座巨大繁复的古城,现在颓败了、荒凉了,是几千年的时间把它搅碎的。现在,我走在交河城里,未来的某一天,时间也会把我搅碎,想到这里不由得心生伤感,不由得也心生豪迈。繁华尽头是荒凉,这样的现实刺痛了我,也驱使我,为交河城,为自己留下记忆,并唤醒它,成为有生命的文字。
责任编辑 阎 畅
作者简介:
许实,作品见于《散文》《天涯》《青年作家》《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福建文学》《草原》《飞天》《人民日报》《文学报》等报刊。作品入选《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散文2019年精选》《中国年度散文精选》《2019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等选本。曾获“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