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湾的昼与夜
2024-01-01杨府
1
波斯湾向来是不平静的。
因其处在东西方交汇之处,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自古以来,就是世界强国的博弈之地。征之于史可知,各种文明的风曾一阵阵地肆掠过这里。不同时代的不同利益集团,也曾多次“交征利”于此。因此,这里也就成为不同势力集团缠斗不休的疆场。战争的结果,无非就是一种文明征服另一种文明。而波斯湾特殊的地理位置,就使得这种动荡愈加彰显。先是古巴比伦文明,继之是波斯文明,接踵而来的是阿拉伯文明。从广义上讲,印度的雅利安文明的种子,也应该算是胎孕于此吧!
雅利安人原本生活在乌拉尔山脉南部广阔的草原上,为了更好地生存,他们其中的一支,便南迁到了更温暖的地方。进入伊朗高原后,他们先后在此建立了米底王朝和波斯帝国。攻灭古巴比伦王国并最终摧毁古巴比伦文明后,雅利安人继续南下。大纛裹挟着征服者的狂飙,呼啸着,毫无阻隔地越过拜克尔山口,进入南亚次大陆地区。经过六个多世纪的漫长征伐,最终征服或驱逐了古印度人,从而创造了吠陀文化与种姓制度,并深刻地影响至今。
波斯湾就是因为古波斯的强盛而获命名。那是一泓被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半岛所拱抱着的带状之水。她蓝色的波涛,始终摇荡着不安分的灵魂,又摇曳着亘古的蒙昧与毁灭的光影。她神秘的过往与深邃的性格,使我约略有些疑惧,但又有一种魅惑的向往。向往能走近她,一睹她的芳容,一亲她的肌肤。我的目光多次逡巡在她曾经贫瘠而荒漠的土地的两岸,我的灵魂也多次羁绊在她曾经辉煌而丰饶的文明的扉页上。
今天,夙愿终于得偿了。我飞越了千山万岭,在黎明时分,降落在了她的身边。
波斯湾所滋养的土地,孕育而出的文明,既有掩藏不住的破落户的褐色的容颜,亦有一夜暴富后的任性者的肥硕的身姿;既有任意狂欢的奢靡的忘怀,亦有福祸相依的世事的隐忧。我的寻隐之奇、我的希望之寄,也在潜滋暗长了。抱着这种种复杂的感情,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将在她蓝色的臂弯里长久地流连,近距离地观察她、审视她,或作促膝的对谈。我对她的观感,也多少会化作一些感怀,一些联想,关于历史的过往、现实的真相、情感的冲突和异域的新奇与落寞,都会点点滴滴,记录在我的旅程日记里。然而,当真正落笔之时,却又茫然无绪,不知从何说起了……
2
波斯湾虽然只是一泓浅浅的海水,既不浩渺,也不深博,但依然苍茫。蔚蓝色的海面,在无风的时候,也涌起三尺巨澜。而在那茫茫云海的尽头,还有着另一种存在的天涯。是的,海的对面,是伊朗高原,在高原之上,是高耸着的、隐约出没的、逶迤的扎格罗斯山脉。山脉穿过海峡的底部,一直延伸到半岛南部的阿曼境内。而我的身后,就是阒寂而广阔的阿拉伯沙漠,沙漠是黄褐色的,在干燥的东北信风与副热带高压控制下,这片土地生生被热带的沙漠气候所覆盖。大量的太阳光辐射下来,每一粒沙砾就是一个聚光镜体,带来高温、干旱和极高的蒸发量。起伏的热浪带着虚浮的白光,似乎在快速地游走。倏然之间,我记起了我国古贤庄子之言:“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多么真实的写照啊!正因为这里贫瘠且干旱,整个半岛似乎很少有绿洲,多的是单调到窒息的颜色。唯有灰褐色的钻井架,高高耸立在浩瀚的沙漠中,似乎才透出些现代文明的气息,不至于那么荒疏寂寞了。也正因为这里大部地区为热带沙漠气候,所以沿海平原也并非肥沃的土地,而是一片长达几百公里的漫长的荒漠。即使在海边,也都是堆积着的白色贝壳的碎屑和土黄色的沙砾。但是,让人意想不到也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这里的海水却很漂亮,五光十色,绚烂多姿。天空湛蓝无比,倒映水中,与海水交织辉映,如梦如幻,倒也十分迷人。这海水与近在咫尺的荒漠形成强烈的反差,叫人震撼不已,也慨叹大自然的威严、秩序和既无情又有情。
我不知道那些穿着白袍的古阿拉伯商人,是如何带着弯刀和经书,随着日出与月落,出没于沙碛中的。这片沉寂荒凉的沙砾之地,自古到今,似乎还一直保持着亘古的原始之貌。但世易时移,再怎么墨守成规的宗教在快速变化的工业文明时代,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着自以为是的刻舟求剑般的状态。人事已越千年,中间舞动着多少刀光剑影,历史也已翻过了一页页的辉煌与消亡,时空变幻,盛衰无凭。即使一代一代疲惫的商旅,穿行其间,留下通向远方的驼影和足迹,但风沙过后,都掩了痕迹。岑寂依旧岑寂,荒古复归荒古。海上独木舟的桅杆,虽然也曾远航到非洲的东海岸和亚洲的东部土地,而又有多少人死在风波里。
“独往不可群,沧海成桑田。”自从20世纪20年代石油被发现以后,亘古的沙漠活了,波斯湾醒来了。但也自此而始,波斯湾失去了她平静的外表,开始涌动着不安分的灵魂了。与大航海时代一路相伴而来的,是资本嗜血的巧取与豪夺,是先发帝国的欺骗与劫掠,是更惨烈的血与火的淬炼。
当代著名诗人艾青曾写过一首诗叫《波斯湾上空》:
茫茫云海的上空
一片无边无际的
宁静的、不动声色的蓝天
茫茫云海的下面
动荡不安的
波涛滚滚的
能源争夺的
声嘶力竭的波斯湾
他以诗人之情,表达了这种忧戚。
在这里,诗人虽没有直接对和平的破坏者进行谴责,但却对局部地区的动荡表达了强烈的忧虑和不安;诗人在呼唤,人类应该共享和平、和平利用自然资源,也表达了对一场更大的对和平的破坏的担忧。这首诗写于1980年。二十三年后,又一场更加残酷的掠夺资源和破坏和平的战争在波斯湾爆发。这正应了诗人之痛,也是世界人民之痛。今天,古老的波斯湾依然波谲云诡,甚至有可能成为新的战争爆发的渊薮。
但是,波斯湾又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我记得一本书上曾说过,人这一生之中,有几处必去踏足之地,波斯湾即为其中之一。
循着这指南,波斯湾,我来了!
3
从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到阿曼首都马斯喀特,共十天的行程,我游走的线路,主要是在海上,即从波斯湾到阿曼湾,再从阿曼湾到波斯湾,两过霍尔木兹海峡,近距离感受到了波斯湾冷峻的平静与旅程的颠簸,也目睹了波斯湾上不一样的昼与夜,落日与黎明,晨星与落月。而隐匿在这平静背后的战争的阴霾,在大自然与物无竞的姿态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我看到,沿途挈妇将雏的人群以及热闹的市井,无一不在刻画着人们对战争的藐视和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海和落日不属于任何人,但却是每一个人所向往的浪漫。
诚哉斯言!我所向往的浪漫,就是当下的波斯湾,就是心至身至的波斯湾。
正像诗人艾青所言:动荡不安、声嘶力竭的波斯湾,始终弓满弦张,拉升在即。
整整一天,邮轮都在波斯湾内航行。
由于干旱气候的强烈蒸发,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半岛的海岸基本上是以碳酸盐台地的发展为特征,具有宽阔的滩涂和蒸发沉积物。站在甲板上,可以感受到波斯湾沿岸的荒疏和单调、莽古与沉寂。而浅海的自然环境却极为优美,白色的细沙被碧蓝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淘洗着,如绸缎一般,沿着海岸线一直铺到极目处。近海的珊瑚礁触目可及,形态各异,丰富又美丽,就像摇曳的、绽放的花朵一样,海水因而呈现出五光十色的瑰丽。即使俗世的粗人,大概也会搜索枯肠,发出一两声文雅且优美的赞叹。
我问同行的女诗人:“大海给人以胸怀,人们对大海又了解多少?”
女诗人说:“大海常给人以雄浑、博大、包容万物的感觉,令人向往。有了这种感觉,我认为,这就够了。”
我想了想,认为言之有理。人类对于自然,不只是一味地索取,重要的是从中得到某种启迪,提升一种人生的境界。所谓德之所修,莫逾于此。正像奥地利诗人莱纳·玛丽亚·里尔克所说:“当焦虑、不安和不好的想法来临时,我会去海边,大海会以巨大的声音淹没它们。”
由此看来,最真实存在的大海,她对人类的启示和帮助,是巨而至微的,也是最至诚无私的。
当人类在沙漠中发现了石油,很快便获取了巨大的财富。于是,在海边,人们建起了一座座穷奢极欲的欲望的城市,并在城市中纸醉金迷,“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踦,固无休息,淫昏康乐,歌讴好悲”之时,大海依然不改其行,依然宏博豪迈,义归深厚,活力无限,驰而不息。人们于灯红酒绿的俗世之中挣扎求生着,得意忘形着,为名忙,为利往,为身忧,为心累,因蜗角争斗。无非是“胜之不武,弗胜为笑”而已,是为两苦,终无赢家,何苦来着?或识得了名利之苦,通晓了人生真谛,幡然醒悟,欲求逍遥。此行何去?万丈红尘之中,清欢独好。子曰:“乘桴浮于海。”此时,大海就是最好的去处。它远离尘嚣,气势浑圆,不嗔亦不怨。既是数历浩劫,仍一如既往地张开深沉雄大的怀抱,接纳悟道的人生,让夜晚坠落的星辰,陪伴每一个良辰。此时在海上,面对浑阔无垠的大海所迸发出的磅礴之势,定然会对红尘俗世有不一样的感觉。你会悟透人生,看淡名利,也能参透生死物我。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此时,你的心中,只有浩渺宇宙,只有星辰大海。
或许,红尘中的港口货船穿梭不息,码头上的栈房货物堆积如山,这些都曾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那既逝的过往,也势必留下诸多的遗憾和不如意……
或许,城市中黄昏时分凄迷的灯火以及异乡行走的步履,已记住或遗忘了你的历史,也都不那么重要了,都渐渐成为一种怀念,一并收纳进了鼓鼓的行囊。
或许,都市里的万家灯火、烟火人生,社交场里的影影绰绰、逢场作戏,名利场上的钩心斗角,人为利亡……一世的奔忙,半生的浮沉,岁月的蹉跎与偃蹇,一切都看淡了,疲惫了。旅行在海上,总难免有种今是昨非、恍若隔世的感觉,始知唯有浩渺的大海,才是慰藉心灵的故乡。
这就要问了,人们为什么向往大海?或许,大海是孕育生命的渊薮吧!
我们敬重大海,就像敬重母亲一样。起码到目前为止,科学的定论以为地球上的生命,最初都来源于海洋。因此,我们的基因里,始终澎湃着海洋的声音、海洋的召唤。无论时日逝去多久,哪怕历尽劫波,都改变不了这种执念。因为那是我们潜意识里的存在,唯如此,我们的心,才能复归宁静。
大海茫茫无际,一片蔚蓝,她的广博,岂能以浩瀚一词概括?在无遮无拦的浩渺里,我的思虑也随之邈邈。在被船犁开的蔚蓝中缓慢行进,“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其实,航速已经很快了,只不过在汪洋之中,是感觉不到速度的。我曾试图以遥远岸边隐约的城市作为坐标,但消磨掉一个早晨或傍晚的时间,也只看见城市转动的倾斜的夹角。
但也因了这种视角的迟钝,我在船上,便能很悠闲地观风望景,看日升月落,星辰横天。
我也因此看到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
日出颇壮观。
先是云蒸霞蔚。蒸腾的红云,作为盛大典礼的铺垫,铺满了东方的天际。“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壮阔天地之间,惮赫千里之远。这景象似乎要停顿一段时间似的,是在等待或昭示着什么?满天的红云,既然盘桓得太久太久,适足以饱餍客人之目啊!
甲板上挤满了观看海上日出的人,大家都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都在等待着那喷薄而出的刹那!闪光灯明灭不停,按动快门的“咔咔”之声响彻不绝。世上事,大抵如此,在未最终揭开面纱之前,在欲出未出之时,是最值得期待的了。期待越久,收获的惊喜越多,期待总会给人以信念,但又容不得你有极欲之奢,眨眼之间,从两山之间的凹陷处,红色的火球便露出峥嵘来了——啊,太阳升上来了。
鲜红的太阳如出炉之火,呼着蒸腾的白气,很快把原本在上的彤云锻炼得纯净,范围也渐渐扩大;那火球越烧越旺,你甚至可以明显地感到那掉落的火焰,透着纯青的颜色,炉渣似的,掉在大海里。把大海晕染出青紫、钛蓝、灰褐、明黄、朱彤……那些色彩荡漾着、变幻着,十分梦幻。那旭日一露头儿,便似装上了加速器,几秒之内,能明显地看到它跃升的速度。或因为大海的无碍,也无视线的阻隔,一切皆是一览无余的真切。极短的时间内,由最初的一线,瞬转为半圆,而后渐次呈现出完整的辉煌来。虽然蓝天上依旧是云蒸霞蔚,但亦非最初的以绛红色为主色调了,而是红、橙、黄、青、紫、蓝、白、灰、褐、赭诸色混合,黄金搭配,铺在天边,越铺越远,给人震撼,让人心悸不已。在大自然面前,人只能自卑处下,渺小其身。自然之大美,绝非人类语言所能尽述。若能现场感受一二,便是最幸福的人了。
那铺向天边的颜色就像倾倒了的画家的调色盘,随着旭日的升起,似乎有一双精灵的大手在操纵着什么。让五色幻为七色,七色幻为十色,衍化至繁,变化万千,之后齐齐地泼向海中。蔚蓝色的大海,一如蔚蓝色的天空一般,承接着这泼天的颜料,瞬间就金碧辉煌起来,绚烂至极,壮观至极。粼粼的波浪涌动着、荡漾着,反射出万道金光,跳跃在四面八方。我认为,这是天地间至美的时刻。就算令人向往追求的天堂,也不一定有此纯美。稍有区别的是,蓝天似乎是一个静止的客体,任由日月星辰运行其间,甚至任由云朵遮蔽其辉煌。而大海却是永动的主体,它日夜澎湃,永不停歇,筛选,扬弃,沉淀,让日月星辰都有归属于自己的流浪的故乡。对于倾斜而下的五光十色,它只做一种选择,那就是以自身的涌动之力,做出一种过滤的调和。再由繁趋简,大简至美。十色归一,极境至臻。
渐渐地,随着太阳升起于云天,海中只剩下一道巨大的白色的光柱。在涌动的波涛中,细碎闪烁,光影交错。似乎是太阳拖拽的长长的尾巴,更像是黄金珠玉装饰而成的衮冕冠旒,赫赫扬扬,“其势居然也”。
更有那早起的捕鱼的船只,深入远海,无意间驶入这光影中,随即成为摄影家求之不得的珍摄。在他们眼中,渔夫求食于大海,托性命于浮波,但在镜头下极美的构图中,艰困的生活仿佛也光彩了起来。
既有日出之景,也必有日落之丽。
其实,海上的日出和日落,与陆地上的日出与日落是不一样的。朝暾与残阳,有着极为明显的分野。但在海上,在某一个时间段内,你若不仔细分辨,是感觉不出日出与日落的差异来。因为大海的无遮无拦,沧海潮平,在同一个平行线上观之,日出时的蒸腾与日落时的绚烂,其形其色,区别不大。即在尚未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之际,和在已经收敛了刺眼的光芒之际,你会恍惚于时空之错位。或因为时差的原因,往往颠倒了两者,晨昏混一了。区别只在于,一个在渐渐上升,一个在渐渐沉没;一个渐渐炎热,一个渐渐凉爽。旭日升起来了,水天一色,客心在荡漾中期待着;而夕阳将暮,依然是水天一色,客思在明清澄澈中走入禅定。那夕阳与初阳相比,只是走得疲惫了,不鲜活了而已。但她们给云层、给大海罩染上的锦缎般的色彩,其富丽堂皇之美,恣肆汪洋之势,却是毫无二致的。我不由得感怀,只有在平静与淡泊中,在辉煌与沉沦中,生命之意才能更深刻地呈现出来,我们才能体悟到更美的人生。
4
白天的波斯湾固然美丽,但波斯湾最让人心悸神动的美,还是在夜晚。
晚六时,邮轮自阿曼城市海塞卜返回阿联酋的迪拜。
波斯湾的夜是平静的。
夜晚星月做伴,满天的繁星仿佛触手可及。但因为白天观景累了,便早早回到客舱休息。邮轮就像一张舒服的温床,更像一双温柔的臂弯,伴随着海浪有节律的涛声和轻柔的摇晃,让人很快掉落进舒适惬意的梦境。
晨三时半(此时正是北京时间上午八时半),我自睡梦中醒来,见有光透窗,望之,乃一轮明月悬于海天之间。云层如堆,犹如群峰,横亘海上。唯有孤星伴月,闪烁在灰蒙苍霭的天际。大海空洞无极,沉沉浮浮,白天苍茫的蔚蓝只剩下了巨大的暗黑。月光投射到这巨大的暗黑中,形成一道拖拽得很长很长的光柱,宽宽的,像一条银色的路,平砥地铺在海面上,闪烁着粼粼的光影。远处的城市犹在梦中,几盏不眠的灯光,似乎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更因为海上有雾遮盖的缘故吧,一两点微茫的光,在海中明灭。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唐人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虽然所观不同,但登山情满于山,观海情满于海的情感,还是相通的。想必千年前的贤者亦必有此观感,有此体验,才有如此妙手偶得的绝句。我反复吟哦,心与之契合。
俄尔,数见天边有渺渺的白光不停地飞过,连续不断。甚是好奇。瞩目久观,自远之近,竟向我飞来,渐近窗外。像闪电一般,不待看清其真容,即已从海面上掠水而过,旋上入虚空。盯紧了看,在暗黑的虚空中,立刻就又变成了一个发光体。知非海中航标灯,也非飞鱼,定然是某种海鸟了。但究竟是何种鸟儿,竟能在夜间放光。我知道,并非所有的鸟都能在夜间放光。好奇之心陡起,亦为一探究竟,解其疑惑,乃披衣推窗,走到阳台上去。
借着灯光,细观之下,哦,原来是跟随邮轮夜飞的海鸥呀!有时是一只两只,在船舷边飞过;有时则是十数只,成群结队从船尾飞过。在轮船犁开的浪花之上,它们上下翩飞。可近观时,它们并不发光。而当它们飞到远处,在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这些海鸟则变成了一个个的发光体。就像夏夜绿茵草间飞舞的萤火虫,在海面上飞舞着,煞是壮观,在巨大的黑色的帷幕衬托下,那些弧线优美异常,它们成了一个个最美的舞者。我第一次发现,海鸟竟会发光。可见世间万物,不论多么平常卑微,都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暂时作如是想,或因为海鸟经常食鱼之故吧,久之,就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发光体,在暗夜中发出粼粼之光了!
船后犁开的水花,越激、越阔大,海鸟扇动着的健捷的翅膀就越有力。他们远远地从黑暗中飞来,越聚越多。上下蹁跹,追逐着浪花,不知疲倦,究竟为何?
啊,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海鸟们,那么急如星火地围着邮轮、追逐着浪花飞翔,原来是在捕获被船桨打晕的鱼虾啊!我不禁惊讶于它们的取食之巧。世上万物,即使小如蝼蚁,既能生存于世,绵延不绝,其必自有其谋生之道也,莫谓之卑贱。今夜,浪花飞溅,就是它们所“躬逢”的胜饯,它们才是这片广阔天地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暂时遗忘了俗世的过客而已。
不知在甲板上观望了多久,晦明之中,圆月已沉向了西方,完全隐入了浓黑色的苍然之中,整个海面瞬间暗下来了。辽阔、无助、恐惧、沉闷的涛声,愈加渲染了这种气氛,这是黎明前的大海。我在不安中,等待着熹微。只有那些海鸟依旧发着光,在苍茫中飞翔,代替着星光,使在海上航行的人,内心有了挣扎着的希望,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和幸福。
大海并不单调,在无边无际、苍茫的大海上,你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深沉的人生境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大自然的循环往复,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最真切的呈现!
此旅难忘,因此,我便随手拍下几张在黑暗的大海上,一群鸥鸟带电飞翔的照片,并写下这段文字,作为永存于记忆中的景观吧!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杨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检讨书》,诗集《家园》《乡村谣》,文言笔记《阙簃斋摭录初集》以及史著《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中华血脉》《皇后隐历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