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色
2024-01-01李友忠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把客厅的一道墙抹成了金色。丁丽丽睁开眼,觉得自己在沙发上睡了大半天。她有点头晕,偶尔想呕吐。她不能确定从哪天开始有了这些感觉。过去,在经期也常有各种不舒适的状况,腹痛、头晕、乏力,都有过,但这次例假迟迟没来。她还在期待。碗筷没有收拾。她浑身乏力,依旧躺着,思索在这周六的下午该去干点什么。往常,这是她打扫房间的时间。
她终于爬起来,套上那件米黄色夹克衫。她准备去趟健身房,把预订的瑜伽课退了。这几天,总有一种疲惫感缠绕着她,让她突然失去了练瑜伽的兴致。健身房在写字楼的园区,她所在公司的二楼。
丁丽丽走进写字楼,准备按二楼键,想起瑜伽班的收据和门卡放在办公室。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好在周六没人。电梯很快上了十五楼。
办公室空空荡荡。工位上的电脑没有声音。平日里,那些台式电脑总是发出低微的轰鸣。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清晰可辨。门卡和收据躺在抽屉里,扑克牌大小的白色门卡呈现出崭新的光泽。门开了,同部门的马大姐闯了进来,有点惊奇,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马大姐后面跟着六岁的女儿,手里捏着一块快要吃完的巧克力。
“你加班喽?”马大姐问道。
“不是,我来取瑜伽班的卡。”
“哎呀,真是——”马大姐张大了嘴,“真是——好哎!等把他们姐弟俩盘利索了,我也要天天泡在那些班里。哈哈哈哈……”她的笑声盖过了一切。她有点胖,身高将近一米七,是整个部门最直爽、最快乐的人,过了四十,恨不得继续生三胎。一个十足的乐天派。
“我是准备去退班的……”丁丽丽嗫嚅道。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沮丧。
“为啥?”
她又开始反胃,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她没有回答。
马大姐眼睛瞪得圆圆的,将她盯了五六秒钟,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哎哟一声大叫,跳跃着冲过来,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重重拍着她的后背,连声叫唤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怕是要加入我们宝妈的队伍了!”
告别了热情的马大姐后,在瑜伽教室门口,她和那个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小女生吵了一架。她要退款,还没有开班,小女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小女生不甘心,拿着一本彩色宣传册不停向她比画。小女生的态度比第一次向她推销瑜伽课程时还要殷勤,不停地围绕她转,始终挡在她的前面。她像赶苍蝇似的不停挥着手。最后,她愤怒地用拳头捶起了柜台。白色的台面是一层三合板,在她一个劲的捶击下不停地抖动着。她收了钱,气鼓鼓地揣进夹克衫的兜里。那个小女生用疑惑又惊恐的眼神盯着她离去。
她想下楼散一会儿步。这园区她走了有七八年,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楼和楼中间,巨大的樟树形成绿色的屏障。道路两边是高高的梧桐树。四季常青的小叶女贞、檵木、红叶石楠、鹅掌柴等各类品种的灌木修剪得错落有致,在绿化地形成曲径通幽的景致。每天午餐后,园区的上班族都三五成群地漫步在小径里。女孩们喜欢用手机拍下不同季节的花卉图片,收藏到电子相册或者发到朋友圈。园区南边的土坡上有一大片樱花树,全是白樱花。春天,一些年轻人静静坐在光影斑驳的树下,期待一阵风吹来,让那些洁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头上。
她的情绪很快平息下来,认真想了想,却怎么也没找到对那个小女生发火的理由。快递驿站前面那一溜四季茶花又冒出不少红花苞。她想,周一又会有很多女孩子用手机凑近了拍个不停。
这里是一片新兴的科技园区。丁丽丽经常看到一些年轻人拖着红色的、蓝色的、银灰色的行李箱出出进进。上下班时电梯总是拥挤不堪,弥漫着青春的气味。有好几年,她主动申请春节值班。她不愿回老家,度过那种让人压抑的假期。除了工作之外,她不想面对令人扫兴的人和事,希望真诚地过好每一天。她想起独自在园区度过的几个春节,宁静,自在。平日的喧闹被凝固,像流水被冰冻住了一样。鸟儿在树丛中跳跃,叫唤,飞来飞去,趁着没人的机会大胆地到办公楼前的砖缝里觅食。路上行人很少,楼道里寂静无声。她可以不受干扰,思考自己未来的生活。有段日子,她老是琢磨,作为一个女人,该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之路。
她几乎每天都在中午休息的时段散步。她爱独处,从不给花拍照,但她喜欢将鼻子凑近了嗅花,分辨各种花蕊的香味。马大姐喜欢让她挽着胳膊在园区转圈,东南西北四个角都转到。从怀第一胎开始,马大姐就经常把丁丽丽带到偏僻的角落,让丁丽丽伸手去摸她日渐隆起的肚皮。几个月以后,她又解开上衣的扣子,撩起衣服让丁丽丽用耳朵贴着肚皮听她的胎音。
“丽丽,”马大姐说,“找个对象结婚吧!园区里年轻人多,好找。”
过了一些日子,马大姐又开始催促她,说着类似的话。
怀上二胎后,马大姐对她说:“你知道疫情那些天我发高烧是怎么挺过来的吗?多亏我们家的每晚守在床边用冰袋敷头……不像隔壁哼哼唧唧孤身一人的张老头……还是结个婚,有孩子好,老有所依啊!年纪大了,后悔来不及的!”
马大姐说这些话时收起了笑容,脸上是那种部门开晨会时一本正经的表情。丁丽丽脑子里却在想象那些春节回老家的女同学吐槽的千篇一律被催婚的情景。
丁丽丽从不正面回应,她的内心似乎很坚定。马大姐也不在意,她喜欢这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丁丽丽记不清从哪天开始,在她们环绕园区周边散步的固定线路上多了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步子很有力,透出一种自信的神情。有时候,女人也停一下脚步。园区种了栀子花树,五六月间,白色的花竞相开放,那个女人俯下身子闻,然后深吸一口气,但从未打开过手机摄像头。
她们俩大多数时候都跟在那个女人的后面,看着她用均匀的节奏超过那些走走停停的漫步者。她走路的姿态让丁丽丽想起大学军训时的教官。
“那是北边c6栋楼一个研发部的头儿。”马大姐说。
开春的时候,空气里还有一丝寒意,那个女人穿一件米黄色风衣。夏天,丝质的套裙职业而妥帖,冬天则常穿一件银灰色羽绒服。面料看上去都是高档货。一头烫过的长发,自然,大方,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几绺白发在阳光下很扎眼,显示出一种特立独行的气度。
隔了一段时间,马大姐望着女人的背影对丁丽丽说:“跟你一样,也是985的,博士毕业,技术带头人,可惜……”
她使劲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说:“至今未嫁,单身。”
马大姐休产假的时候,丁丽丽一次也没漏掉午后散步的机会。她迷恋上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每天午后,她都瞅准时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个夏天的午后,雨过天晴,远方的天空出现了彩虹,散步的人驻足观看,树丛中传出惊叹声。丁丽丽不为所动,继续紧随女人的脚步。她突然觉得,过去思索的一些东西有了现成的答案。不知不觉中,她跟随那个女人走进楼道。女人按下楼层,进去后转过头来,用手挡着电梯门,看起来是要等着丁丽丽进去。
丁丽丽近距离看着她的面容。锐利的眼神,瓜子脸,坚毅的下巴,脸上带着谦和的笑。
从园区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小区大门一侧,新开了一家大闸蟹商铺。店门口一只小喇叭循环叫唤:“新店开张,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有折扣,有折扣!”她走进店里,选了四只母蟹。她用食指去触母蟹,看见它们的双眼迅速收拢,便知道,螃蟹是新鲜的。
在厨房里,她将螃蟹泡上。过一会儿,从橱柜里找出一把旧牙刷,仔细刷蟹的夹缝。牙刷的毛有点卷了,好像是那次刷鲍鱼时留下的。洗刷干净的螃蟹还在水盆里蠕动着,她直起腰,摇了两下胳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想起了父母亲的厨房。
她还记得,大热天,高考刚结束,她在厨房里拾掇时,吵架声又响了起来。她停住切菜的刀,专心偷听。他们总是在她进厨房以后吵,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她在砧板上故意剁出梆梆梆的声音,但盖不住那些传过来的争吵声。她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一只玻璃杯和一只带盖的瓷杯先后砸向客厅的茶几,在暗红色的几面上留下醒目的凹痕。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介入他们中间。她在厨房待的时间更长了,厨艺倒是明显长进了。每天晨曦初露,她就去菜市场、鲜肉摊、活鱼档、豆制品柜台、附近菜农挑来的蔬菜担子,从头逛到尾,直到市场上人影稀落才回家。她变得沉默寡言,手脚愈加勤快,让厨房填满自己的一天。她希望用不断变换的可口饭菜让他们坐拢在一起,像过去一样,有说有笑。
不久,父母都组建了新家,而且都搬到对方家居住,各自完成了一次重心的转移。她大学期间所需的费用由父母进行了分摊。房子的产权作了分割,但暂时还没找到买家。那个用铁栅栏封了阳台的房子终究会换上一个陌生的主人。她有一把房子的钥匙,但那已经不完全是她的家了。
暑假,她会留在大学里泡图书馆或者来一次节俭的旅游。春节,她会收到父母双方的邀请,她一家过一次年。重组后的两家都有个男孩,已经成人。两个完全生疏的小伙子,浓密的头发,脸上长着疙瘩。一个喜欢躺着,跷起一条腿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刷手机。另一个酷爱体育节目,拿着一大瓶可乐,将薯片咬得嘎吱嘎吱响。她和他们搭不上几句话。她在两个新家都觉得别扭。换洗的衣服不知道挂哪间衣柜,门口有一堆棉拖鞋,不知道穿哪双合适。
她习惯性地钻进他们的厨房,那是她唯一觉得熟悉和亲切的地方。那几个春节,她守着厨房,从帮手几乎变成了主厨。继父叼着烟,对母亲努了努嘴,说:“还是女孩好,女孩是个小棉袄。”两个家的人情往来,事务处理,都没有她参与的份。继父儿子的对象在外省,一家三口受邀春节去女方家相聚。母亲特意在放假前打电话告诉她,她心里很明白。父亲那边一家要去海南过春节,顺便提了一句,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她随便找了一个研究生备考紧张的理由回绝了他们。那个冬天真是冷,厚厚的积雪压垮了女生楼前的一排矮冬青树,自来水管被冻住了。寒风呜呜作响,从门缝里钻进来,冷得人浑身哆嗦。她窝在宿舍,不想出门,大部分时间都裹着被子看书。从那时起,她决定给自己当小棉袄,自己温暖自己。
螃蟹应该洗干净了。她从下面的橱柜里取出蒸锅,准备做晚饭时蒸上。不锈钢蒸锅闪闪发亮,唤醒她的某种记忆。她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给刘可蒸蒜蓉鲍鱼的情形。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时,她决意单身一辈子。一天下班后,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停在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四面的红绿灯时间都很短。突然,一辆看上去破旧的白色面包车抢了一点红灯,将她带倒。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逼停了那辆企图逃跑的面包车。“把我吓坏了!”事后刘可说。她当时心里也直哆嗦。刘可用那辆沃尔沃载着她到最近的医院进行各种检查,折腾了一晚上,幸好无大碍,只是膝盖流了些血。
一周以后,刘可请她去了一家私房菜,说要给她压压惊。他用漏勺给她捞起煮好的鲍鱼、海参、粉条,她面前那只小碗被堆满了。两周后,她的膝盖脱了痂,走路、跑步已经和平常一样。他选了一个下班的时间守在一楼电梯口,他关心她康复的情况。那次,他们换了一个家常菜馆。
中间,她回绝了他的两次邀请,又开始在园区散步。老见不到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的影子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有那件米黄色的衣服。她听腻了办公室那些青春萌动的男女闪电般的恋爱史,他们像刷短视频一样,没有耐心将一档节目看完。她自信,自己的那份定力还在。在她看来,刘可的邀请频繁了一些,可能又是一个老套的追逐游戏。她不愿当这种游戏里的一个角色。
其实刘可并没对她说过别的什么。他只是督促她按时换药,询问她膝盖恢复的进展,能不能正常弯曲或者高高抬起。几次的接触中,他们彼此都回避她不期望提及的内容。刘可也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某种意图,他比她还要矮一点,这不符合游戏的一般规则。她松了一口气。他在外贸公司工作,经常出国。有时候,他沉默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在思索什么。
五一假期,他从国外回来,说是签了一笔大单,想庆贺一下。她犹豫了几秒,答应了。他选中了长江大桥南边一家法餐厅。这次,他们简略聊到了各自的背景情况,彼此多了一些了解。他们只喝了一点红葡萄酒,没有谁说出超乎平常的话,就像要好的同事一样,一次正常的小聚。
又是一个春节到了。她回老家过年的次数稀疏下来,那两个家庭已经习惯了她不露面。她孤孤单单地过了一个年。春假最后一天,她请刘可过来吃饭。她心里一直搁着一份歉意,总觉得需有来有往。设个家宴,显得庄重,也算一份答谢。
她让刘可到客厅看电视,或者到阳台看看风景。她在厨房,用一把双立人小刀将鲍鱼从壳上切下来,去掉那些黑色的沙包,又拆开一把新牙刷刷那些脏物。
他在客厅驻足看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去了阳台,半天没有听见他说话。丁丽丽猜想他的眼睛是不是正眯成一条缝。
后来,他走进厨房,抓起菜篓子想帮忙。她推开了他,说,本打算煎份牛排的,想想还是算了,但准备了一份爆炒虾仁。
他倚靠着厨房门框看她翻洗鲍鱼。共有六只,鲍鱼壳已刷得很干净了。她给鲍鱼肉打上十字花刀,将它们放回壳里,用指头按了按,恢复到原来的形状,放进蒸锅。然后,她用蒜臼子耐心捣蒜末。厨房里第一次飘进男人的气味。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她的动作,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啊。”
他曾在法国留过学,现在是本市几家法餐厅的常客。她听他说过,从小他就是一个吃货。有一阵子,他迷上了厨艺,想学会几道拿手的法国菜。
“这次回家,年夜饭丰盛,吃了个够吧?”他问。
丁丽丽放下蒜臼子,背对着刘可,将一盒已解冻的虾倒进水池,扭开龙头,水声比平常要大。
“嗯……也不咋的,马马虎虎。”她戴上一双黄色塑胶手套清洗虾。她的动作慢下来,回答的腔调里有些迟疑。
“完全失去了小时候的味道。”她听见自己小声补上一句。
她捏住虾的两头慢慢撕扯,一只、两只、三只。她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回味过去。她不再说话,被一种悲戚包围着。那时候她还小,嘴唇上甚至还挂着鼻涕,在大人的纵容下爬上桌夹菜,有时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抓,小镇上团年的鞭炮声此起彼落。现在,她已成年,生活发生了变化,她变成了一个躲进厨房里,总是想取悦他人的可怜虫。
“你应该去当个厨师,”她说,“可以一辈子享受美味。”
“小时候想过,一场少年梦。”上中学时,他坚定地想报哲学专业,结果却上了英语系,毕业后却又转行做外贸。他觉得人生就是不停地转向。有时是事与愿违,有时是顺势而为,有时是主动为之。
“那你去找个会做饭的小美女,一个有好手艺,一个是吃货。”
他嘿地笑了一下,样子看上去是苦笑。他想起他们公寓一楼住满了女同事,每天晚上的外卖餐盒堆在门前两只垃圾桶旁边,让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的黑色流浪猫吃得圆滚滚的。在他的熟人圈,找不到多少女人愿意把厨房当作一块主阵地了。同事张晓明准备装修婚房,未婚妻一心想把那间厨房改成衣帽间。她强调,小区里有社区餐厅,婆家和娘家只有一站地铁路程,半夜嘴馋了还可以点外卖。
丁丽丽收住找对象这类的话头,开始剥莴苣皮。厨房里没有莴苣刨刀,她不需要这类东西,一把菜刀足够对付了。她在莴苣的尾部用刀锋轻轻切进去,用食指按住表皮,撕开,在很短的时间里,两根莴苣赤裸裸青翠嫩绿。她在一张竹砧板上先把它们切成片,然后切成细丝。
刘可被一种像是缝纫机快速启动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悦耳声吸引进来,走到她身后。他睁大双眼,目不转睛,仿佛在凑近了观摩一双机械手的精妙操作。莴苣纤细如线。她在变戏法,一手绝活。他在心里不停地猜测些什么。她的厨艺与年龄不大匹配,一个可能很小就开始当家的女人。
“如果要凉拌,可以切得更细一些。”她转过头,尽量克制炫耀的成分对他说。她看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又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再看她把螺丝椒切出几段。他琢磨怎样才能说出些不落俗套的赞美话来。
“我想,”他顿了顿,“你过去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他惊异自己有了这样一句开头,但他刹不住车。“一定吃过很多的苦,那么……心里也苦,是吧?”他准备绕个弯转回来夸奖一下。
他的话像锯齿。她哎哟了一声。刀刃擦到了左手拇指指甲。他将她的拇指托在手掌上翻过来翻过去看,没事。他紧紧握住了那只沾满菜汁的手。
丁丽丽矜持地站着,一动不动。她感觉到一股粗犷的鼻息正扑向她的后颈。她没有转身,试图用沉默进行抵抗。她希望在沉默中获得那些难以数清的日日夜夜所积蓄的力量。
天气预报称,下周一开始有雨,一天中雨,两天大到暴雨。丁丽丽决定在大雨来临前把屋里的卫生仔细做一遍。阳台的窗户必须好好擦一擦,让视线更清晰透亮。大雨落下的时候,打在玻璃上会发出清脆的砰砰声。坐在三十五层的阳台上,看着雨帘落下,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宇上空泛起一层薄雾,那情形,和春和日丽眺望远景一样令人惬意。
阳台很宽敞,正面是一块巨大的玻璃。两侧立着齐顶棚的花架,挂满茂盛的绿萝,正好遮挡住了夏天东边和西边的暴晒。吉娃娃、紫珍珠、玉吊钟、芙蓉雪莲四种多肉摆成一排,一盆九尾狐在最中间,一套工艺品摆在盆里。那是一只母狐狸,露出前胸,一只小狐狸趴在它怀里吃奶,另一只小狐狸正爬过来,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母亲。白色的仙人掌衔接成狐狸漂亮的尾巴。工艺品是刘可费了心思寻回来的。他常常看见丁丽丽像逗小孩或者宠物一样,用手指在小狐狸的头上空弹一下,同时嘴里用舌头弹出哒哒的声音。
丁丽丽不爱养那些开花的植物,她不忍心看到花谢时枯萎残败的样子。刘可在阳台两边都安了自动控制的水桶,接上细细的塑料管伸到那些喜水的植物盆里。在刘可出国和丁丽丽出差期间,水管以每十分钟一滴的节奏滚下一大颗水珠,扑通一声落到花盆的中心。
空闲时,她喜欢躺在阳台的那把竹椅上晒太阳、看书、听音乐。那是她单身时养成的习惯,婚后也无变化。只是阳台上又添了一件大一些的躺椅,中间的白色茶几上多了一只紫砂壶。
其实,整个屋子都很干净,她每天下班后都下意识把她觉得不顺眼的地方擦一遍。她一直追求窗明几净的效果,不能让灰尘落进自己的房间,落进自己所期望的生活。
她扫视了一下客厅,还是意犹未尽,就用鸡毛掸子把墙上的一幅山水画拂了一遍。那是一幅《富春山居图》的高档仿品。马大姐和部门同事一起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很合她的心意,刘可也喜欢。
那个下午马大姐带着一帮部门的姐妹们闹得真欢,她们把一箱法国干红喝了个精光。刘可喝醉了,一直吐,霸占了卫生间。马大姐那天也喝高了,嗓门大,挥起手来幅度也大。她不停地找其中几个未婚女孩说话。她那天很得意,觉得是自己让丁丽丽明白,原来,人生中的一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抗拒的。
天色暗下来,楼下草坪上传来女人呼唤小孩回家吃饭的喊叫声。丁丽丽开始蒸螃蟹。蒸锅里冒出一股腥味,很刺鼻,让她的胃受不了。她到卫生间一阵干呕。那腥味也跟着飘进卫生间,把她的头熏晕了。她关了火,走进卧室,想躺一会儿。
刘可下周就要回国了,她不忍心现在给他打电话惊扰他,不可能是新冠那种令人担心的症状。她知道刘可很忙,推介产品、谈判、签约、应酬,马不停蹄。他们相互体贴,包容,尊重对方。她恪守了单身时的一些习惯,比如始终保持家里的洁净,不把烦心的事摆上餐桌,带进卧室。结婚后,她发现刘可每次脱了袜子都要用鼻子闻一闻。她感觉恶心。她吓唬他,说闻臭袜子会得真菌感染,后果严重。他害怕了,改掉了多年的习惯。后来,这个常年在外四处奔波的男人再也不把袜子凑近鼻子了。但每次脱下来,都杂耍似的抛一下,接住,再放进洗衣篓里。
“自己的家真好,”他说,“是一个放屁都自在的地方。”
她热了一杯牛奶喝了,用枕头垫起后背半躺着。开灯以后,卧室里雪亮。那幅放大的照片挂在洁白的墙上,正对着她。照片上的背景是一个湿地公园,那里常年都有人去拍婚纱照。刘可穿一身常穿的西服,她穿了那件喜爱的米黄色夹克衫,都是平常的打扮。没有涂脂,也没抹口红。他俩的头轻轻靠着,露出很自然的笑容。她的短发高出他的头顶一些。像一幅抓拍的作品,显示出生活本来的样子。
她对这幅照片回味不已。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她把头伏在刘可怀里,指着照片说:“这是我们永远的全家福。”刚开始,刘可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你清楚我说的意思吗?”她说。
“可是……”
“事先就给你说了的。”
最后,她觉得刘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股酸液冒上喉咙,让她又想吐。她意识到今天身体不对劲,是一种从没经历过的感受。她翻开手机,在健康网上搜索起来。半个小时过去了,输入的那些症状在向一个结论靠拢。
她突然想起马大姐在办公室说的话。她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反应过来。人总是这样,对不期望的东西大都不太在意。她很清楚自己不甘心,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那盒用了一半的进口避孕药,没有过期。她狠劲地关上抽屉,把手机丢向靠窗户那张搁了台灯的木桌,一点儿也不在乎会不会将手机壳摔破。
她一巴掌拍在床头的房灯开关上。黑暗中,她不知所措,一片茫然,理不清自己该想些什么。
半夜,她开始做梦。胎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游泳时潜入水下耳朵听到的那种声音。那件米黄色夹克衫快要盖不住肚皮了,但她身手敏捷,在奔向那座时隐时现的妇幼医院时快步如飞。她推开妇产科的门,看见一个女人正托着西瓜大的乳房喂奶,一个女医生附在她耳边说:“过来,无痛分娩。”她逃进另一扇门里,几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在无影灯下等着她,一个女人向她招手:“保证是无痛人流呢!”他们以为她只关注皮肉之苦。在一个宽敞的房间,她搂着两只小狐狸,其中一只使劲想挣脱。母狐狸讥讽地笑了一声,推了她一把。
醒来时,她额头冒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房间里黑咕隆咚。她把蚕丝被往上拉了拉,蒙住头,索性哭出声来。
天气反常地闷热,像夏天。丁丽丽煮了一个鸡蛋,泡了一碗燕麦粥当早餐。她今天没有心思去逗那几只小狐狸了。她查了一下刘可下周的航班,她当然盼望刘可早点回来,但心里又泛起一阵莫名的忐忑。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简单,两个人处理却变得复杂。现在才八点来钟,好多年轻人还在睡懒觉。她不愿在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去想烦心的事。在家里磨蹭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到小区转转。
这是一个被同事们羡慕的小区,紧挨着西边的幼儿园和一所中学。楼房打桩的时候丁丽丽就下了决心买,因为离办公室近。现在这里成了科技园区年轻人趋之若鹜一房难求的地方,绿化好,容积率低,典型的学区房。
丁丽丽经过一片草坪,穿过向西的绿化带。树上拉着新换的横幅:“规范养犬、文明养犬”“莫信陌生人、谨防有诈骗”。草坪里的铁牌上印着漂亮的宋体字:“草为德者绿,花为善者红。”高大的樟树下,摆着一些条凳,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边照看正在小型游乐场上玩耍的孙儿孙女,一边用各自家乡的方言聊天。那些早到的孩子正抢着玩自己喜爱的项目,滑滑梯、骑木马、踩跷跷板。
她左边的条凳上是三个老头。其中一个问,樊老头,怎么半月不见?樊老头,也可能是范老头,叹了一口气,说,回老家结夏粮款了,儿媳妇催着还房贷。问话的老人叹息道,现在的儿媳妇真厉害。樊老头说,不是儿媳妇厉害,年轻人有他们的难处咧。另一个老头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是啊,私立托儿所贵,公立的又摇不上号,学区房价格高,没有父母大帮小凑,他们还不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另外两个点点头。
陆续有一些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过来。右边条凳上坐满了聊天的中老年女人,还有几个围在旁边。
“哪得闲呢?今天下午要去国际象棋班,明天上午是写字班,下午又是画画班,现在放放风呢!”
丁丽丽熟悉那个声音,是自己那栋楼的一个六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人。估计整栋楼的人对她都不陌生。她的左脸中间有块青斑,嗓门大,声音略带嘶哑。她对其中几个有点面生的女人说:“我这孙子蛮聪明,国际象棋别的小孩下不过他,气得哭。他爸爸教他,一学就会!他爸可是留美回来的。”有人忍不住吃吃发笑。她一双眼睛不停地瞄游乐场,看见孙子老是被别的小孩挡着,抢不上骑木马的位置,快步跑过去帮忙。
“她就是爱嘚瑟!牌桌上却斤斤计较,”一个似乎熟悉她的女人说道,“输个十块二十就发火。”
三个老头在抽烟,烟像一层雾飘过来。丁丽丽呛得受不了,胸闷想呕,起身离开。在一片观赏果林里,她看见一个穿得比较干净的奶奶正在摘那些柚子和柑橘,对方发现丁丽丽后溜走了。
树林后面的游乐场上传来一个小孩的哭声,接着是大人的争吵声,是那个脸上有青斑的女人与另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好像是斥责对方的小孩滑滑梯把自己的孩子撞了。丁丽丽听了半天,听不明白来由,但明显可以感觉到两个女人的唇枪舌剑,音调像在爬梯子。她们开始斗狠。过了几分钟,有个老头吼起来:“快住手!别揪头发,不要抓脸!”另一个人喊道:“学校那边有民警室,快拉她们去!”那片嘈杂声随即向西移动,渐渐小下来。
一阵轻风摇动树尖上柔软的叶片,树荫里飘来桂花的香味。四周一片宁静。天空湛蓝湛蓝,一些白色的云朵在移动、聚集,像夏天时那么好看。有几只鸟飞回来,歇在那些果树上。丁丽丽庆幸自己提早离开了游乐场。她觉得先前自己像一个跳伞者,被误投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带。
她有点眩晕。昨天那些不舒服的症状又开始冒出来,难受的感觉似乎一点都不比昨天小。她一只手捂嘴,一只手揉着肚子,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笼罩她。她反复回想昨晚做的那些梦,心里仿佛被撒了一把沙子。
小区南面原来是围墙,后来被改造成文化墙,画了很多有趣的内容。隔一段时间,丁丽丽的邻居易凡就要帮忙更新,发挥他美院毕业生的专长。邻居们贡献了一些凳子桌椅,买了不少彩笔颜料和小画板,请易凡帮忙教孩子们。大家信任这个披着一头长发的小伙子。
文化墙前的空地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坐在板凳上捧着白色石膏像涂颜色,五六岁的模样。易凡走过来说,丁姐帮个忙,女朋友中午要来喝藕汤,我得赶紧回去炖。他用手掌遮住嘴唇低声说,就是刚才吵架那两家的小孩,她们托付给我,自己扯皮去了。放心,中饭前她们一定会来领走的。
两个小孩看见丁丽丽走过来,齐声喊道:“张老师好!”
见丁丽丽没有反应,那个男孩马上对女孩吐了吐舌头。女孩说:“阿姨跟我们托儿所小班的张老师长得好像!”他们发现认错了人,很不好意思,继续低着头涂颜色。
女孩一双小手白嫩,男孩胖嘟嘟的脸色红润,他们互相商量该在石膏像上涂什么颜色。女孩手上是一尊孙悟空石膏像,复杂些。男孩子家里有孙悟空卡片,他帮她出主意,告诉她黄色和蓝色该怎么涂。女孩看见男孩的右手被涂料弄脏了,掏出小纸巾帮他檫。丁丽丽听见那个男孩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完全看不出他们刚才在游乐场发生过口角。
阳光有些晃眼,她的眩晕又加重了一些。昨晚梦醒后的那些情绪又开始涌上脑际。孩子们涂好了。女孩提议在小画板上画画,他们准备画天空,并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
“阿姨,你也来吧,我们比赛好吗?”女孩子递给她一个小画板,她看见女孩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她一脸的真诚,让人不忍拒绝。他们面前的盒子里摆了一堆各种颜色的彩笔。
两个孩子神情专注。女孩画了一个太阳公公,为天空涂上了金黄色。男孩子的天空是蓝色的,厚厚的蓝色,还画了一只大鸟,一副自由飞翔的样子。
她迟迟没有下笔,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老是忍不住去想过去生活中一些猝不及防的事情。她很不情愿被那些猝不及防的改变硬推着往前走,那是多么让人黯然神伤。她明白自己要什么,尽管可能求而不得。煎熬会缠绕她,横亘在心中。
早上看到的那些白色云朵正聚拢在一块,逐渐变成厚重的乌黑的颜色。航班线上的一架飞机正准备穿越云层。下周,一场大雨将如期而至。
两个小家伙向她举起画板,像学生展示自己完成的试卷一样。他们放下画板,期待地站在她面前,等着她。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李友忠,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长江文艺》《岁月》《长江丛刊》《三峡文学》《芳草潮》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