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女
2024-01-01李柳杨
因为体检时没有尿检,她起了个早到县里的医院补了一个。
这家县医院最前面是一栋门诊楼,门诊楼是一个三层的小矮楼。门诊楼后面是一栋古代中医院的建筑遗址,用蓝色的铁皮围住进行修缮,每天路过都能听见里面敲敲打打的声音,看见从铁皮另一侧飞来的黄色尘土,但是十多年来从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容。遗址后面是一栋新盖的住院部,泌尿科在这栋大楼的十一层,检验科、收费处却在门诊室的二层,这一点是极不科学的。当一个人想要看病,他需要先去门诊楼挂号,然后跑到后面的住院部大楼找医生,医生开了检测单,再跑去门诊楼缴费、检测,拿了报告返回住院部。
泌尿科有三个医生,都是男的,一个胖医生、两个瘦医生。他们共用一间宽大的问诊室,问诊室里有三套桌椅、一张巨大的会议桌。问诊室对面是住院部,相比于其他的医院,这家医院显得冷清了些,只有几个小护士像鱼缸中的鱼似的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见不到病人也见不到病人家属。
她最开始挂的是普通医生的号,普通医生姓白,是一个刚毕业的医学生,看上去还懵懵懂懂的,问他话的时候他的眼皮总往上挑。
白医生问她:“你一天尿几次?”
她说:“白天还行,就夜里会起来尿一次尿。”
白医生:“夜里会起来尿一次?”
她说:“嗯。”
白医生:“多长时间了?”
她说:“好几年了吧。”
白医生疑惑了一会儿:“那你做个检测吧。”
尿检的结果需要等待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她坐在等候区里背单词。这半个小时里一直有过路的人在看她,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这样年轻的小姑娘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们看她的眼神似乎是要说,女人是不会得泌尿病的。她觉察到了那些眼神幽暗的男人之后,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过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婆婆,见她在背单词,凑了过来:“小姑娘,背单词呢?”
她答:“是呢。”
老婆婆说:“你是学生?”
她想回答是,但又摇了摇头。
老婆婆用一种长久在病中的人看见外面的光所用的羡慕眼神,对着她说:“做学生好啊。”她害怕老婆婆再多问些什么便走开了,站在自助机旁一直刷身份证,直到那张检测单出来。
检测单显示白细胞超标,医生给她开了一个星期的消炎药,让她回去吃吃看。她心想这还挺好的,只开了药就让回去了。一个星期后,她又来到了医院,白医生没有在,她挂了主任张医生的号。张医生见了她,简单问问情况,就给了她一张检测单,又让做检查去了。
于是她又来到了那张长椅上,背单词。单词在她的嘴巴里像玉米渣子一样黏在一起,让她吐字不清。她感觉自己头也昏沉,身子也重,抬头看着前台值班的护士长。护士长长得异常美丽,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温柔,让她忍不住想那女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选择了这个行业。在这座到处是灰扑扑的古代遗址的小城里,那女人该是一种怎样靓丽的存在。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医生来叫她了,她走到他面前,就像一个站在柜台前买糖果的小女孩。那医生呢,自然就是老板。老板在白色的柜台后面坐着,两撇小胡子随着嘴唇的蠕动直往上翘。她一直盯着那撇胡子看,没理会他正在说的话:“我严重怀疑你,膀胱内部已经长了白斑了。”他拿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把那张检测单敲得啪啪响:“先办理个住院吧,一个正常的膀胱,白细胞怎么能超标呢?”她这时才回过神来:“我……我还得上课呢!”那医生说:“上课也得治病啊。”她问:“那我能不能不住院?”医生:“不住院?不住院你就不能在这里挂吊水。你不想晚上待在这里可以不待,每天抽两个小时来打点滴就可以了。”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那好吧。”医生盯着她涨红的脸说道:“我还建议你做一个膀胱镜,看看里面具体的情况。要是里面真的长了白斑,建议你做个微创手术除了,这东西有百分之几的概率变成癌症呢。”她被医生这一连串的话吓到了,愣在那里站了半天,做膀胱镜检查?那疼不疼……该不是要往尿道里插一根管子吧。她还问:“能不能不做?”医生说:“最好还是及时做了,不要等到生了更大的病才想着治疗。”她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那好”。
不一会儿,护士给她开了一张单子,她就像环卫阿姨推的推车似的被那一张白单子,牵引着在门诊楼、住院部之间跑来跑去,期间有好几次路过那栋被围住的古代建筑。看那房檐上长出的几株枯黄的草,她莫名觉得有些羡慕。办完住院,她被安排和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住一间,那女人同她一样也是只在这里挂吊水,挂完了就回家做事。虽然在同一个病房,因为各自来的时间不同,她们一直到第三天才真正见过一面。
接下来的几天,她就骑着小绿电单车穿梭于学校和医院之间。有一个夜晚,她因为膀胱镜检查的事情焦虑得睡不着觉。虽然讨厌医院,但是骑车去医院的那条小路还是她喜欢的,在路上她会播放她喜欢的一个少女天团的歌曲,动感的音乐可以给她的内心带来一丝抚慰。从学校出发,穿过一条笔直的马路,再拐到一条明清时期修建的古街上,街道两旁是菜店、餐馆、麻将馆和破旧的理发店。穿过这条古街,到达钟楼,再穿过钟楼就到了全县最繁华的地方——百货大楼。大楼并不大,只有四层,一楼是卖化妆品、黄金的地方,二楼有一家肯德基,三楼、四楼卖衣服和教辅资料。再穿过百货大楼,拐到一个小巷子里就到医院了。
每天都有不同的护士来给她输液,她见了她们也会问:“还有其他像我这么小就得上这种病的人吗?”她们会说:“多得是。”有一个护士看起来和她一样小,力气却出奇的大,每次都把她的手攥得很疼。她会一边给她扎针一边询问她的情况:“你这么小,没结婚呢吧?”她结结巴巴答道:“没有,可能……不打算结婚了。”护士又问她:“你多大了?”她说:“不到二十岁了。”护士:“我比你大一点,二十一岁了我。”听到这时她突然拽了拽护士的衣服:“做膀胱镜到底疼不疼?”护士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只是有点难受罢了。”她又问:“那我能不能不做?”护士说:“这得问医生。”她脸红了:“有没有女医生可以做的?”护士说:“我们这儿只有男医生,但是每个男医生做检查的时候旁边都会配上一个女护士。你不用担心……”护士还没说完,她就流出了眼泪。见她哭了,护士安慰道:“都是些小病,不碍事的。”她还是会哭,毫无缘故地哭。
星期三,她终于见到了病房里的另一位病友。女人比她大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她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在这家医院看病。她已经做过膀胱镜了,后面又因为发炎、感染等问题来过几次。她问女人做膀胱镜什么感觉,女人说一点也不疼。但提到那场微创手术时,女人顿了顿:“我是打了麻药的,所以一点知觉都没有……但是做完那手术……还得插尿管躺在床上七八天……滋味真不是人受的。”听到这里,她开始哭了起来。女人安慰她:“哭啥?又不是癌症那样的大病,瞧瞧就好了。”她还是不知什么缘故止不住地哭。女人又安慰道:“你不要害怕,你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中的谁来陪你。”她扭头对女人说:“我不敢告诉他们。”那女人说:“那我陪你吧。”她们又继续聊了许多别的话题,比如这个季节小而甜的栗子、医院门口的炒饭。
尽管她们一直在聊着许多别的话题,但是她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一直悄悄地为这件事忧心。这不是她第一次因为膀胱、子宫、阴道或者其他跟生殖器官有关的问题进医院了。只要想起有关这些东西的事情,她都会隐隐地感觉痛苦,像是要发生什么要命的事情似的。每次有医生询问她是否有过性生活之类的事情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抿起嘴巴。
第二天,她要做膀胱镜检查的时候,那女人果然来了。与昨天的打扮不同,今天的她抹了桃子色的眼影、画了眼线,穿着黑丝袜,一进病房她差点没认出来。她惊呼:“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女人说:“我打扮打扮来给你壮胆。”在女人挽着她的手,陪着她走进膀胱镜检察室的时候,她忽地充满了信心,觉得未来真的在眼前似的。但一走入检查室内,瞧见检查室窗户外面那棵飘摇的、湿黑的树,闻见刺鼻的消毒水味,这些日子积累的所有的信心又都不见了。
像那次妇科检查一样,医生让她换上拖鞋、脱下裤子,双腿张开,躺在床上。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翻倒的大螃蟹,双手、双脚都向上举着,私处全部露在一个陌生的男人眼皮底下。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沮丧地叹了口气。那医生先用消毒水擦了擦她的私处,然后又和一旁的女护士聊起了天:“那个徐医生啊,还没回来呢?”女护士说:“没有呢,欠了那么多赌债不敢回来吧。”擦完私处,他又开始用酒精给一根细长的铁管消毒。消毒完,他用手开始扒拉她的私处,找了一会儿还没找到进入的地方,他扶了扶眼镜问护士:“你看,在哪呢?我好像找不到。”护士说:“可能是太暗了吧,我给你用手机打个灯。”于是那一男一女就打上了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找起来她的那个地方。她躺在病床上,绝望得像已经死了的螃蟹。
最终,那根又细又长的铁管子还是插到了她身体里。她抓紧了衣服,低声地叫了起来:“疼。”医生说,你别紧张,放轻松,很细的。
微型摄像头开始拍照了。
医生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对护士说:“看吧,看吧,那些白色的地方就是有炎症,正常的膀胱壁是光滑的,哪有像这样多的东西。”
护士好像学到了什么:“是呢。”
然后他又突然很大声地对门外那个等着她的病友说:“她膀胱里面的白斑比你那个时候还多呢!”
几分钟之后,医生把那根冰凉的铁管从她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就像那些射完精的嫖客似的,没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回到病房后,她又开始一遍一遍询问另一个病友,她做微创手术时的情景,确认每一个细节。最后她问病友:“你是什么时间做的这个手术?”
病友说:“2019年。”
她说:“你做完了还没好吗?”
病友说:“好了,但是……但是现在又复发了。一尿尿就疼,得上了这个病就是很难好。反反复复的,你说如果没有性生活吧,老公就要出轨。有性生活吧,这个就很难受。”说着她就像其他那些已婚妇女一样,肆无忌惮地谈论起了男女生活。
她又对病友说:“其实我尿尿一点也不疼,我……我只是体检忘记做这一项来补的……没想到当天就被按下住院了。我到现在除了心里难受,没有别的不舒服。”
病友:“你尿尿的时候不疼?”
她说:“不疼。”
病友:“我一开始也不疼,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疼。我这是……第三次住院了。”
她一听到这儿,心里有了疑虑:“你一直在这家医院治病,却一直治不好,你有没有想过是医生的问题。你怎么不去省里的医院看看?”
病友:“去省里的医院?去了省医院就感觉,就感觉……是生了治不了的什么大病。”
听到这儿时她的心嘀咕了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发烧爸妈把她送到街上的医务室里去打针。她屁股上长了一片黑色的胎记。那个医生每次扎针都扎在那个黑色的胎记上,以至于后来那块肉全部腐烂了。她又不得不被送到更大的医院里把那块肉给剜下来。那段趴在床上度过的痛苦经历,让她从那时起就对医生、医院任何和治病有关的人保持着害怕和怀疑。
所以当天上午她打完点滴,立马打了一辆顺风车从县医院直接去了省里最好的医院。车在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她坐在后面的车座上一路上被颠得一直想吐。司机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听说她要去医院,一直不停跟她讲自己治病的经历。说省里有个叫德胜门的中医院,你在网上随便百度,不管你说得上了什么绝症,客服都会回复你:能治好的,过来吧。她眼睛一直盯着车窗外面,高兴了就回复司机一句,不高兴就不说话。见她不高兴,司机又开始和她讲,省城里那些有趣的见闻,哪里的食物好吃,哪个公园好玩。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当别人在描绘那些美丽的生活图景时,她总觉得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正一遍一遍回想起,做膀胱镜检查时,她的两腿之间的那张男医生的苍白衰老的脸。每想到一次,她的心就刺痛一次,这刺痛让她坐在后车位上泪流不止。然而真正让她哭出声来的,还是在省医院的候诊厅里,她看着泌尿科那样多拄着拐杖、由人搀扶着的老年人,只有她自己年龄不到他们的三分之一,去医院的次数可能比他们一生加起来的都多。
一个护士见她哭得这样伤心,从她手中拿过来那张她在县医院做的检测单,不解地拍了拍她:“这还不是什么大病呢,又不是什么癌症,都能治好的。”她没有理会护士,继续哭了起来。她脑海里回想起她前年去妇科门诊检查的,另一种可能将要伴随终身的疾病——多囊卵巢综合征。这个才是叫她真正哭泣的,几年来看过各种医生却从没正常过一次的月经。她究竟还能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嫁给心爱的人和他组建一个平淡、幸福的家庭呢?要是他知道,她可能不太能给他生孩子或者提供夫妻生活还会如何呢?她哭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决心无论生活怎样对她,她还是勇敢面对吧。反正生命最后的终结不都是死亡吗?还有谁能逃得过去。
到了问诊的时间,医生却迟迟没来。她跑到护士站一遍一遍地询问,说是医生会诊去了,要迟一些。她又开始坐在那里伤神了,手一直不停地搓着那张检测单,心里想要是五年前……五年前……她没有去那栋楼就好了。正在她伤神的时候,护士叫她了:“张小晴,到你了!”
她一直在紧张地发抖,幸运的是这次看病的医生不像别的医生,他长着一双善良而忧郁的眼睛。他看出来她明显是哭过的眼睛,轻声地安慰他:“你怎么了?别哭,都能治好的。”
她说:“有点尿频。”
他说:“一天尿多少次?”
她说:“白天还行,白天不多,夜里总会起来一次,在三点左右。”
他说:“一般像你这样大的是不会醒来的,但一次也算正常。”
她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办?每天到半夜三点总是忍不住醒来。无论几点钟睡觉,八点、九点、十点、还是十一点,总会在三点醒来。如果我每天都睡不好,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我还会生各种各样的病吧。”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让我先看看你的检测单吧。”
她把检测单递了上去,他看了看那张检测单,从那模糊的图片、模棱两可的用词上,他说:“从这张报告上除了能看见有一些炎症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把和她同病室的另一个病友的经历说给他听后,他给她开了一张检测单,让她再去重新做一次检查。并且补充道:“你知道吗?有些医院的检测单,无论人们正不正常,检查出来的结果都是不正常的。”
可是因为上午刚做过膀胱镜检查,她的下体被划破了,上厕所的时候感觉像尿玻璃碴子似的,刺得生疼,还有点尿血。她不知道这样做的检查还准不准,但是既然来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她只能硬着头皮,拿着医生开的检测单,重新做了一个。这家医院的尿检结果需要等待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她跑去楼下的小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树林里到处是等待检测结果的病人。一个割了乳房的女人,不停地反复向上举起自己的双手。一个把手背在身后,靠背诵杜甫诗歌给自己壮胆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小女孩。她害怕地发现,死神原来真的会将死亡当作礼物随意地赠送给众人。
拿到检测单,和上家医院对比了一下,原来超标的白细胞、上皮鳞细胞,现在都不超标了,现在却有一点潜血。她慌忙地又跑去找医生,医生又去会诊了。她不得不跑到住院部的病房外面找他,希望能从他那张同样年轻善良的脸上看到点安慰。一见他,她就急忙解释:“这里红细胞增多,是因为我做膀胱镜的时候被捅破了。”他认真地看了那张检测单,对她说:“我们主要看的有两个指标,活检白细胞、活检红细胞。你什么问题都没有。”她的眼睛里又重新注满了希望,并为前一家医院的无良医生感到愤懑不已。
她急忙问他:“可是我半夜三点还会醒来上厕所怎么办?”
他说:“起来一次也没关系。”
她又问:“我不能情绪紧张,一情绪紧张或者受冻受寒了,我就一刻不停地想上厕所。”
他叹了口气,重新瞧了她一眼,又安慰了起来:“一点小问题嘛,是人都会有一点小问题。有时候你认为自己尿频,但可能实际上不是。你不需要疑神疑鬼的。”
她感激地跟他告了别,愉快地跑出了医院,在医院门口的一家餐馆里,她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挑了四样小菜。晚上七点,她准时坐上了回学校的车,这一次她坐在前排,耳机里又重新播放起少女团体唱的欢快歌曲。见到那些秋天枯黄的干草、扬起一片灰尘的大货车,也不觉得心烦了。她想,我是时候该长大了。
但这一天夜里,到了半夜三点,她又准时醒来了。上了个厕所,可再回到床上时又觉得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心里重新回想起那个男医生的苍白的脸,那苍白的脸渐渐地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她对那张脸有着难以捉摸的感情。在几年之前,她怀揣着对成年人的羡慕和仰望,喜欢过哥哥的一个朋友。一天,他叫她到他家里找他玩。她从未去过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来吧来吧,还有好多别的人。她没有犹豫,但进了门才发现只邀请了她自己。他一上来就拉起她的双手,问她,你也喜欢我吧?她害羞地没有回答。他把她抱在怀里,尝试着摸她刚开始发育的桃子般的乳房时,她感到有些害怕。再然后她就开始大喊大叫了,因为他把她按在了床上,要脱她的衣服……到现在她都无法回忆起那天晚上她是怎么从那栋楼里走出来的。
回到家之后,她休学了一段时间,家里人问她发生什么了,她闭口不言,只是说自己生病了,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说腰疼,在各种医院都做了检查却没发现什么毛病。又过了一年,她的父亲到南方做生意,把她带离了那个城市,从那之后她就变好了许多。南方温暖古朴的小城,给这个年轻姑娘增添了许多快乐,她搬了新家,买了新衣服,结交了新的朋友,还换了学校。又变得和从前一样开朗、爱笑了,似乎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感觉没那么痛苦了,她已经把这个秘密忘掉了,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了。再后来,她读了大学,去了一个新的城市,谈了新的恋爱,有了真正爱她的男朋友。当男朋友问起她的初恋时,她发现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了,她很高兴自己已经把他给忘掉了。
但是突然有一天,她走在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她看着一滴滴落下来的铅灰色的雨,看着雨里那些一年一年重复着枯萎又开放的花,忽而就开始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从那个月起她就不怎么来月经了。吃了一些药以后,月经是来了,但是像下小雨似的滴滴答答的,一来就是半个月、一整个月。她的心情变得莫名其妙很容易低落,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第一次在凌晨三点醒来时,她并不是想上厕所,而是心脏猛地跳了一拍。为此她还特地去医院检查了心脏,完全查不到任何问题。后来她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尿频。到现在也是,她还是会突然醒来,想不起来老天爷有任何把她叫醒的原因。但是却因此不断地出毛病。
你要是刻意再提到那个人,或者类似的事情,她也会笑笑,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那些血和床单。她只记得当她走到楼下的时候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如果你去那家县医院去问,得到的则会是另外一个故事。那个老婆婆会告诉你,医院里前些日子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姑娘,那姑娘一进来就说自己有病,要求做一系列的检查,检测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她,她没事儿,可她非要留在医院里住院,还偷了那些有病的病人的报告单,说是自己的。直到三天后,她做完膀胱镜,被刺得流血了、疼了,对医院绝望了,才走了。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李柳杨,1996年出生于安徽,诗人、小说家、摄影师。作品散见于多种杂志,曾受邀参加佛莱多尼亚国际诗歌节。曾获得首届GROWING摄影大赛GR-人像组一等奖、李白诗歌奖推荐奖、再望书店诗歌奖。出版小说集《对着天空散漫射击》《没有玫瑰的街道》,曾主编《正在写诗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