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街巷

1

我最初注意到刘玄栋是2021年初夏，在临江大道非机动车道上。我每天下午5点出发，顶着仍在燃烧的太阳，骑电动车为上高中的儿子送晚饭。刘玄栋一顶红棒球帽、一只白口罩，坐在小凳上，躲在一棵枝条摇摆的柳树下像一个钓鱼的。旁边是他的电动车，龙头上挂了四个、后座椅背上筐了五个不同型号的新轮胎。前轮上靠着一个牌子，白底红字：流动修车。

刚开始，刘玄栋给我的感觉不是蛮好。在离他有五六十米时，我松开手把，让车滑行，眼睛盯着地上，看有无碎玻璃或者铁钉。我知道不该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他也不是总守在依江苑这个路口，我偶尔在上下班或者买菜的路上看到他就想，这样满大街瞎晃，一天能碰到几个补胎、换胎或者坏车的？这等于是坐在长江边钓鱼嘛。租个门面，门口搭个棚子，风不吹雨不淋，有街坊或者路上的顾客光顾生意，不比这强？

刘玄栋为我补车胎后，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盛夏的一天晚上，我在超市购物后，骑电动车回家。龙头上挂一装满雪糕的保温袋，篓子里堆着竹叶菜、豆腐、豆角、鱼肉，脚踏处放一箱牛奶，后座椅上绑一袋米。新冠疫情偶发，物资多备，心里不慌。骑到一个十字路口，我懒得等灯变绿，右转，抄一条近路回家。没注意，过了一个坑，车一沉，后胎瘪了。我后悔自己没事找事，骂自己蠢。离家还有一公里多，抬眼四顾，附近也没有一个修车行。

打电话叫老婆过来。她正在打麻将，说烦死人了，憋了这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凑齐了角。我对她吼道：“是吃饭事情大还是打麻将事情大？你快点骑自行车过来，把东西带回去。”老婆带着绳子和几个袋子来了，捆的捆，挂的挂，蹬起车子就走了。临走还说我耽误她回本。电动车沉重，不给电推着费力，用电又得跟车跑，只能苦笑，就算负重练肌肉吧。总算推到小区门口，像跑了三公里一样累，不想再推了，就地靠边锁车，哪个不嫌累的尽管偷走。

回到家里，我在手机地图上查到附近有两家电动车修理行，近一点的也有一公里。

次日早晨，气温有35摄氏度，我的天，还未到中午天气就这么热，修车要趁早。我心怀侥幸，攥着打气筒，走到小区门口。期待车胎的破损不要太大，打足气能跑一段路，哪怕是随打随跑，都能省不少劲。打了十下，俯下身捏轮胎，软塌塌。

怎么办，只能推车去修。十字路口有30米距离，30秒的绿灯时间，要在平常飘然而过。绿灯亮之前我左右腿紧绷出一个起跑姿势，刚一变灯，便开始冲刺，后轮在地上颠簸，内胎在里面呻吟，刚好在红灯亮时过了路口。烈日当空，汗如雨下，龙头上湿淋淋，真怕自己被晒化了。行程才过半，前面梧桐树洒下一片绿荫，先去缓口气吧。

就在我停下来时，刘玄栋从后面蹿上来，问车胎是不是破了，他可以补。我庆幸这力气活马上结束，便一口答应，他在我心中早已不是陌生人。我收腹提车，让前轮滚上台阶，刘玄栋抬起后轮，车停在人行道的树下。

刘玄栋50岁出头，动作利索，从车的踏脚处提下一个工具箱和一个帆布包。拿出包中的长方形塑料盆和一个小板凳，取下座椅两边挂的两个大可乐瓶，倒水到盆中。工具箱摊开，扒胎棒、扳手、钳子、起子全套摆在面前。刘玄栋说：“先说好，我是在路上遇到你的，要收服务费，不然你还得费力巴拉往前推。”我说没问题。他蹲下来撬轮胎，低头弓背，红马甲上“‘旋风骑士’电动自行车维修”一行白字和电话号码耀眼，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他说，不用拍，等会儿加微信，以后更方便。

我让他好好检查，看哪个地方破了，有无铁钉或玻璃。他边打气边说：“这内外胎我一摸就知道，质量不咋地。”他的想法是都换了，120元。我说：“你不能今天一开张就高消费我吧，一个疤子还没补呢。”刘玄栋把车胎摁在水盆中转圈，在内径中部发现了一个小孔。他把那里擦干，拿一支记号笔画一个圈，又摸外胎对应位置，什么也没有。他说：“明显不是扎破的，是被震裂的，证明我说的没错，两个胎的质量确实不行。”我认为他说的不全对，只能说内胎的质量差，我想即使换也只需换内胎：“你应该站在我的位置想，替我省钱。这次我只补不换，下次破了再找你换吧。”

我不能由刘玄栋说什么是什么，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刘玄栋的笑容淡下去，便开始补胎。告诉我收20元钱：补胎10元，服务费10元。我看着他头上的小红帽说：“你还是志愿者？”他赶紧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一次街上搞志愿者活动别人送的。”生怕我不付钱。

车胎补好后，他咔嗒咔嗒蹬高压气筒，几下就打足气。他让我加他的微信，嘿嘿笑，说我是他的第1666个微友，六六大顺。他收拾工具，把水倒回瓶子。我说出疑惑，这样能揽到活儿吗？他说主要靠老顾客，这样的人有1600多个，总有继续出故障的；再就是通过他们不断介绍新顾客；偶遇的顾客算是第三类。反正每天都有活儿干，多的时候一天接四五个活儿。他说：“就像今天，我马上要去一位残疾人家里换电动轮椅的电池。”他拜托我介绍客户，在小区群里发他的电话号码，我是他在临江水岸小区的第一个客户。他说我每介绍一个顾客给他，就能免费修车一次。我说，我的车不能老是坏吧。他回得挺快：用不完的优惠转赠亲戚朋友也行。我说好，只要小区群里有人问修车的我就为他打广告。

2

刘玄栋成为我的微信好友以后，天天都能看到他发动态，他是一个“朋友圈控”，每天发几条动态，比如某一天在武汉火车站，为顾客补车胎或者排除故障什么的，当然地点总是变化的。每次，他都是发以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主题曲或者刘德华的歌曲《爱你一万年》为背景音乐的修车小视频，还要加上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第多少号档案”“感谢某姓顾客”等字幕。他说这是为了把每天干的活儿记录在案。有一次，有一个顾客发微信，说两个月前修的刹车又坏了，让免费再修一次，这在刘玄栋说的保修期内。刘玄栋按照自己的套路先翻近两个月的微信朋友圈，没找到，再找啊找，原来是十四个月之前修的。刘玄栋毫不客气截屏发过去，对方哑口无言。刘玄栋还不依，把这事当案例又发到微信朋友圈，加上点评：“做人要厚道，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搞科幻，压缩时间。”

刘玄栋有时也发他的晚餐，鲫鱼似乎是他的最爱，红烧、油炸、清蒸、熬豆腐汤，变着花样做，百吃不厌。他还发他老婆的业余生活，在家里唱歌、做鲫鱼，逛街等视频。他老婆看起来比他年轻多了，波浪长发披肩，金丝框眼镜，眼睛细长而秀气，像老师。他为他老婆还制作了一个视频：戴一副墨镜、一身白衣裙从家具城出来，缓缓下楼，款款而行，微风吹动长发。配上她唱的邓丽君的歌《云河》，唱得有模有样：“云河啊，云河。云河里有个我，随风飘过，从没有找到真正的我。”片尾还出字幕：“我家的女明星。”

有一天，刘玄栋发朋友圈说晚上喝了二两“白云边”，不胜酒力，现在已经面红耳赤了，很想说几句心里话，算是酒后吐真言。他贴出自己写的温馨提示：“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亲戚、朋友发一些链接，请我助力‘砍一刀’或者投票，我很烦都没搞，请大家原谅。主要原因：一、怕手机中毒耽误生意。二、搞这些会带很多广告视频链接，让顾客不爽。”

发了这些，他大概嫌篇幅短不过瘾，就又发了一段人生感言：“对人要真心才有感情，人家不领情时立即按暂停键。当别人利用你的时候最多给两次机会，第一次只当不知道，第二次需要友好提醒。善良还是要给对人，否则你的善良可能演变成对自己的一种伤害。别人对你好，你一定要加倍对他好，因为他是你生命中的贵人。遇到人品低下的人，不交往是最佳选择。”

这段“感言”，他是用钢笔写在一个本子上拍照传上来的，看来他时常在本子上写下对生活的感受或者摘抄一些警句。

3

我跟刘玄栋熟悉之后，有时送饭回来，在依江苑路口遇见他，便停下来聊两句。刘玄栋以前租有门面，就在依江苑侧门。他说，2021年，一个人待在店里经常流泪，害怕自己抑郁，便把门面退了，搞起流动维修。只有跑个不停才有精神。

有一次，我问他，几天前我们小区有两个人在群里问修车，我发了你的电话，不知最后联系你没？刘玄栋说联系了，都是换车胎，不过都不爽快。

他开始吐槽。第一位顾客是个女的，车停在小区的地下车库里，后胎没气。刘玄栋拽出内胎一看已经补了四个疤子，建议她换。听刘玄栋说得有道理，女的同意。刘玄栋卸掉后轮换上新胎，那女的又改变主意，说还是再补一次。刘玄栋不干，哪有泼到地上的水还收回去的。女的说，这是车胎不是水。两个人争起来，引来出去或回来的居民围观。刘玄栋见旁边的人又多了几个，担心损坏自己的形象。不按照女的意思办，收不到钱；听她的心又不甘。恰好，来了一个电话，下一家催着快过去。刘玄栋便没有再耗下去，拿“吃亏是福”自慰，憋了一肚子气补好旧胎再装上去，心里那股气呀都可以充足车胎。

第二位是男顾客，那一天上午9点多打的电话，说车胎坏了，在殡仪馆。刘玄栋不想去。一来那是伤心之地，容易触景生情；二呢早上第一单就去那儿不吉利。男的再三恳求，刘玄栋只好答应去，不过说明要收20元服务费，比一般上门多收10元。对方不爽快，跟他砍价。刘玄栋说，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谁愿意无事往那里跑。男的在电话里发脾气，说人死有什么不正常吗？说他把钱看得太重。刘玄栋说：“你看得不重？加10元都不愿意。”对方挂了电话，刘玄栋想，正好不去，也没啥愧疚的了。

刘玄栋讲完，冲我笑笑：“不好意思，什么人都有，要是总生气划不来。”他在手机里翻到记事本，指着“钟师傅”一栏说：“虽然这两笔生意做得不愉快，但你给我做了两次广告我都记着呢，免费修两次车，说话算数。”

我又另起了一个话题，向刘玄栋请教电动车胎气门芯与橡皮船气阀的原理和结构。我家里有一艘橡皮船，船帮上的气阀关不住，一天不到气就漏了。刘玄栋说两者的原理和结构大致相同，都是进气后阀门关闭，只不过船要放气收藏，放气功能用得多一点，那个“倒闭”的地方可能失灵了。他让我把橡皮船的气放掉叠好，约一个时间带给他看看怎么修。

我刚准备走，一辆粉红色的电动车在我们旁边停下来，一位娇小的姑娘摘下头盔。看来这姑娘挺爱惜生命，在这儿，戴头盔骑电动车的人很少见到。她对刘玄栋说师傅让我好找哇。刘玄栋狐疑看着她，悄悄观风向，不知这小女子是何意。我也就不好走了，万一是来扯皮的呢，走了好像不够地道，让刘玄栋小瞧。我看她那脸上露出笑意，不像是来解决类似“保修期内”问题的才放心。姑娘甩甩头发说：“可能师傅记不起来了，我找您是要谢谢您的。”

原来两个月前的一个绵绵雨天，姑娘骑电动车，左手打伞右手握把。没有想到一辆自行车斜刺过来，她慌乱中避让，一下把电拧到最大，人和车嗖地像标枪投了出去，直接撞到花坛上，车倒人趴，嘴巴摔肿了，头皮被伞骨划破，半张脸流着血。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刘玄栋恰好路过，马上把车停路边，学着交警的样儿，拍了几张现场事故照，再走过去扶起姑娘，又拿出一只新口罩让她先把伤口压住，把歪歪扭扭的车推到人行道上锁好，钥匙放她包里，让她赶紧打车去医院。还没忘嘱咐她骑车不能打伞。姑娘摔蒙了，哪有工夫问刘玄栋的手机号，只记得他透明雨衣里穿的红马甲、戴的红帽子。等她在医院缝了四针，回去拿车，附近路口等活儿的泥瓦匠告诉她是流动修车“旋风骑士”帮了她。

刘玄栋说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姑娘说，遇到这种事能伸出手来就是义举。说完就骑上车奔依江苑侧门的小超市，买了一箱特仑苏牛奶、一提信阳毛尖茶叶。他们一个要送一个不收，看似在打架，我劝刘玄栋收下，姑娘一片诚心，好人应该有好报。刘玄栋这才把东西接过来放在车后座上。两个人加了微信，姑娘挨着刘玄栋自拍了一张合影，夕阳镀在两张微笑的脸上，姑娘双手在胸前做出“比心”的姿势。她说要发朋友圈：终于找到扶我的人啦。姑娘骑上车告别说，以后车有故障就找您。然后嘀嘀跑远了。

4

我跟刘玄栋提到的橡皮船是家庭用的，大约2米长，1.5米宽，可以乘坐三人。买的时间长，快二十年了。当时也是心血来潮，孩子未出生，几个工友赶时髦一起团购，最后我大约花了200元。搁现在不算贵，与当时月工资相比那可是一笔大支出。我是想等有了孩子，带他到湖里划划船、戏戏水，一个“特保儿”，还不创造好一点的条件？孩子出生后，情景就不是想象的那样了：两岁之前不行，怕湿怕冷；上幼儿园后也不行，没有时间。我与老婆都是倒班工人，得想法错开倒班时间，保证总有一个能接送孩子，家里难得凑齐。休息日也不是固定周六周天，碰到哪一天是哪一天。真要休息时又不想动，只想躺在床上睡懒觉，把累得散架的身体再拼到一块儿。最适合划船的地方是公园的小湖，遗憾的是各种不凑巧，那条船一直未下水。时间一长它就成了搁置物，我只好在每年盛夏把船放在客厅，打上气，注入淹到儿子小腿肚子深的水，让他在船里拿桨打打水扑腾几下消消暑。儿子开始觉得新鲜，幼儿园毕业后便不想玩这种划旱船的游戏了。

在咨询刘玄栋的前几天，我把橡皮船翻出来打气，担心长时间不用，橡胶粘在一起就废了。橡皮船有三个阀门，都是那种老式整体的，不能灵活拆卸更换。船底的两个正常，打足气，六条圆管鼓起来，能保持几天。船帮上的阀进气之后，船身硬邦了一天后就起了皱纹。

跟刘玄栋约好时间，我在依江苑路口把“船袋”交给他，里面除了船之外还有两支桨、一个塑料脚踏式打气筒。我对刘玄栋说：“这船我留着无用，丢了可惜，整体换个气阀对你来讲不难，我也不想花钱了，船和桨无条件由你处理。”刘玄栋让我先不忙做决定，等修好了再定，划船又不分年龄，留着应该有用。

9月底的一天中午，刘玄栋给我发微信说，船帮阀门处“连皮带阀”都换了，试过水效果很好，可以继续使用，材料费免收，船要物归原主。他傍晚要到江滩公园为游览车补车胎，让我去江边取。

按照说好的时间，我跨过临江大道登上绿色的江堤便进入江滩公园。公园依堤而建，绿道堤有10公里，缓步下坡便是江滩，到水边估计有100米，杉树林、柳树林，水塘、湿地，大片芦苇、灌木丛，健身广场棋布星陈。走过观鱼塘石桥，沿台阶下去就是亲水平台，地砖铺就的路随长江蜿蜒伸展。刘玄栋就在这条路上修那种带顶篷、四个轮子的脚踏游览车。我们见面时，他已补好两辆车的两条轮胎，还修好了一辆车的座椅。三辆车排成一条线，刘玄栋指着最后一辆说我的橡皮船在上面。我刚把“船袋”拎上手就听到有人呼救：“哎呀，掉到水里去了，有人掉到水里去了。”我和刘玄栋几步跑到出事的地方，那是一个拐弯处，水流先是贴着岸边逆流而上，随后形成一个大漩涡，像一个单引号撇向江中心。当时，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被水流推离了岸边。秋老虎厉害，这天最高温度居然达到36摄氏度。据说落水的是一对恋人，姑娘站在岩石垒成的斜坡上洗脚戏水，没有想到青苔厚，脚一踩上去就滑下去了，小伙子弯腰去拉，却被姑娘拽进江里。两个人不太识水性乱扑腾，越划越远。一年四季都在江里游泳的“江滩冬泳队”的两个人跑到观景台上取下游泳圈和救生衣跳进江里，其时，落水者已被冲到江中间，两颗头颅时隐时现，岸上的人揪心呼喊。刘玄栋看我一眼说：“我要去救人，我会划船。”他让我把船铺开，自己奔到电动车那儿翻出高压气筒，返身回来给船帮加气，我用塑料气筒给船底打气。咔嗒咔嗒，哧哧哧，我的心都快爆了，只几分钟，橡皮船充满气。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跟他一起去，不然不像一个男人。他不同意，说船只能坐三个人，要我赶紧去前面的水上派出所报警请求他们出动汽艇救人。刘玄栋把桨往船里一扔，我们分别在两侧抓住船帮上的“提手”，让船顺坡滑到江里，刘玄栋把手机交给我说：“帆布包里有一张卡片，上面有我家人的联系号码，万一有事就找他们。”我告诉他，我就在这附近的岸边等着你把船还我。他说：“我会小心的。”我拉住船，刘玄栋坐在船尾往后一仰翻到舱里，立即爬起来操起双桨，插在两侧的“提手”里，双桨翻飞向下游的两个黑点冲去。

有人告诉我，已经打了110。我说还是去一趟派出所直接求助，电话要转来转去。我的心悬着，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我骑上刘玄栋的电动车向上游急驰，风在耳边呼呼响。从雪松林望过去，那座在趸船上建成的蓝白相间的长航公安派出所依稀可见。

派出所离岸边有三段铁板栈桥，当我跨上第一段时，停在趸船内侧的汽艇已经发动了，正在倒出泊位。我在起伏的栈桥像一只鹿跳跃到派出所大厅，一说救人的事，值班警察就告诉我，已经接到110指挥中心通知，汽艇已出发。回到岸边，看着标有“长江巡警”的白色汽艇鸣笛冲向下游，我的心落下了一半。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仿佛夕阳撒下千万粒碎金的江面，由亮堂堂逐渐褪变成蟹青色。眼前的长江更显得水流湍急，深不可测。我打开刘玄栋的帆布包，从夹层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卡片，里面的硬纸上写着刘玄栋的姓名、地址、血型、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号码。成天在外奔跑的刘玄栋是一个有心人，随时预防万一发生。我盯着卡片发呆，眼前是刘玄栋划桨时像弹簧一样有力的身影。当我看到联系人叫刘玄梁时，自然想到“栋梁”这个词，按起名的惯例，这人应该是他的弟弟。

我翘首看见远处汽艇顶上闪烁的红光，不一会儿，一道探照灯光从江心扫过来。汽艇响笛靠近趸船逆流停在原处，船尾还拖着我的那条橡皮船。穿着红色救生衣的七八个人从舱里出来，有警察、刘玄栋和冬泳队的两个人。奇怪，没有看到两位落水者。刘玄栋和冬泳队员到值班室待了一会儿，才从栈桥向岸上走。这时有一位警察喊：“刘师傅，等一下，我把船收上来。”刘玄栋指指我，我迎上去说，船是我的，捐给派出所吧，能够用来救人。我捧着警察拿出的一个合页夹，在捐赠说明上签字。刘玄栋蹲在电动车边哭，肩膀不住耸动，和着浪涛拍岸的轰隆声，哭声越来越大，就像哭自己的亲人。那两名队员蹲下去，拍着刘玄栋的背安慰他，不要伤心，好歹还救起了一个。刘玄栋用手掌抹眼泪说，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啊。原来那两个落水者被冲到下游很远，救上艇后，警察急救并呼叫救护车，汽艇就近冲向码头，姑娘获救，小伙的命却未能挽回。

我们当地的大小媒体报道了这一次救人的事迹，刘玄栋等三人获得见义勇为奖励，“‘旋风骑士’电动车维修”也声名远扬。获救者父母谈好一个门面让刘玄栋无偿使用，但被刘玄栋谢绝。

刘玄栋还是像以前那样四处跑，天天发他干活儿的动态，间或也发他老婆唱邓丽君《云河》的视频，就是那个有字幕“我家的女明星”的视频。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老婆的视频都是反复放，没有新的。

责任编辑 申宇君

作者简介：

钟钢，男，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清明》《长江丛刊》等刊。有作品被《传奇·传记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