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善于表达和不善于表达之间
2024-01-01何述强
何述强 仫佬族,广西罗城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参与编剧的民族歌剧《拔哥》被评为第四届中国歌剧节、第八届中国校园戏剧节优秀剧目。散文作品《何述强散文五题》获第二届广西青年文学奖、《乌雷的那一场雨》获2020年《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歌曲作品《不变的色彩》获第十六届广西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民间文学研究随笔《百鸟衣——羽光绚丽的传奇》获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出版有城市传记《山梦为城》、民族文化随笔《凤兮仫佬》、散文作品集《隔岸灯火》《重整内心的山水》《时间之野》等。现任广西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
当今时代,视听艺术貌似十分强大,把文学艺术挤到一个相当有限的空间。音乐、绘画、书法、摄影等看起来很热闹,很繁华,尤其是摄影、书法,玩起来容易上手,队伍颇为可观。我们甚至有这样的感觉,文学似乎快要萎缩了。但是,我们有没有想过,再好的音乐、绘画、书法、摄影,都需要用语言来描述和评价。看一幅画,我们总不可能看看就走,一言不发。如果你老是“点赞”,人们会觉得你在敷衍他。该发表看法、作出评价的时候,就需要运用语言文字。
网络上如果有一段很好的视频,往往跟帖很多,好的视听作品,激发出更多的语言文字。语言文字很低调,很朴实,就像低处的水,潜伏在所有的地方,但却是最有力量的。
由于复杂的原因,在历史上、现实生活中,不少作家和诗人处于相对贫困的状态。八指头陀有诗云:“过时名士难求食,诗非晚节不精神。”但是,上帝给贫穷作家的唯一安慰是,作家的作品会流传得比较长久。文学语言有一种魔力,可以穿越千年,历久弥新。李杜诗篇越千年至今仍然光芒万丈,他们都坚信文字的力量。李白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这两句诗,除了体现文学艺术的神奇力量,还隐隐透出诗人的文化自信。李白相信自己的诗句,也可以像屈原的词赋一样,千百年之后,当一切现世的繁华零落成泥的时候,诗人创作的诗篇,仍然像日月悬挂在高天,照亮人们的生活。
杜甫跟那个时代很多门类的艺术家都有交往,但我们不难发现,他描述过的绘画、音乐、书法,包括剑术、舞蹈,很多已经失传了,却随杜甫的诗歌流传了下来。最典型的是曹霸将军的画马,在那个时代达到艺术的顶峰,但现在没有一幅他的作品流传下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杜甫描述曹霸将军画马图的诗句却流传了下来,并且千古流芳。诗中描述,画好的马,放在皇上的御榻上,可以与台阶下面的马对视。“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他批评曹霸的弟子韩干,说他画的马太肥,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有趣的是,韩干画的马有几幅流传下来了,是不是跟皇家的审美情趣有关,因为肥美,有一种吉祥富足的美感,借助皇室的收藏,韩干的画得以流传。
在杜甫那个时代就濒临消失的绘画作品,其艺术内容却可以以另一种形式“活”在杜甫的诗中,画一旦进入他的诗中,仿佛插上了神奇的翅膀。比如,他在四川通泉县衙署屋壁后看到画家薛少保的画鹤:“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可以说,这首诗把画家画鹤的神韵完美地展现出来,读懂了每一只鹤鸟的精神。很可惜,画作没有传下来,杜甫遇见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墙壁上差不多剥落了,我们只能通过杜甫的诗歌想象那幅绝妙之作的存在。我举这些例子,是想说明文学的确是一切艺术之母,它的包容性、恒久性、传承性,载道的能力、记载事物的能力,是其他艺术门类无法比拟的。
那么,怎样的语言才是好语言,才是有生命力的语言?
在日常生活中,太善于表达的人一开始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久之,可能会令人生厌,这也是因为太善于表达的缘故。太善于表达,易流于油滑,一油,就麻烦了。俗话说,巧舌如簧。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人们更加重视的是内部的东西,语言的质地、分量,而不是表面。就像谈恋爱的人,一开始可能会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但过不了多久,就会更加期盼阅读对方内心的语言,看看花言巧语背后有没有什么东西支撑,有没有足够的情感维系。最后,谈恋爱的人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你内心是真诚的,有真正的爱情火焰,即使不是那么会说,我也喜欢。是真爱,即使表达不清楚,终究也能让人明白;是假冒伪劣的爱,即便是口吐莲花、口若悬河,那也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不会真正触动我们的心灵。
孔子还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有点讷的人比较可爱,但也不能全讷,需要偶尔露峥嵘。我爱人跟我说过这么一件事,他们读中专时那个班,至今还有两个同学未婚。四十岁了,恐怕也不算太年轻了。一个同学是最善于言辞的,是那种树上的鸟儿都可以哄下来的人。但是很奇怪,至今没有找到另一半。另一个同学是最不善于言辞的,用他们班同学的话来说,是“少一根筋”的人。这两种极端,就是太善于表达和不善于表达的典型。而在这两者之间的人,都找到了对象。文学的表达,也需要拿捏一个度,控制在善于表达和不善于表达之间。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因为长篇小说《魔山》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致获奖答谢词时,第一句话就声明:“作家不是演说家。”哥伦比亚小说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对中国现代文学有着巨大的影响。这样一位享誉世界的作家,被自己国家的总统称为自己国家最伟大的作家,大家想不到的是,他一生视演讲为畏途。他甚至专门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我不是来演讲的》。这本书记录了他的演讲故事以及跟演讲有关的各种尴尬。
有一年,我去看广西谷舞点典现代舞团的一台十年回顾性表演,这个舞团的节目很精彩,对现实充满反思,最后15分钟是舞蹈者席地而坐,与台下的观众互动,我发现一个问题,台下的观众一个个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而台上的艺术家们回答得比较平实,有点讷于言的倾向,显然,他们的回答是很难让台下的观众满意的,他们对舞蹈只是发自内心的爱,但讲不出精彩的语言来。我想,他们也无需在言语上让台下的观众百分之百的满意,他们如果能说会道,他们就是台下的观众,而不是台上的艺术家。正因为他们有无法表达的东西,他们才需要登上这个舞台,用肢体语言来展示他们的痛苦、孤独、愤怒和绝望,或者对生活的理解、对美的发现和探索。
艺术家不一定都是善于言辞的,当然,作家也不一定都善于言辞,他们可以写出来。口头表达与写作能力并不总是成正比。在政府部门,我们经常听到人们对某些有潜力的年轻人的赞美,说他们“又能说又能写”,但这些人是干部,他们多数不会成为作家。花朵在舌尖开放,就不一定会在笔尖开放。这是我一向的观点。嘴巴捕捉得到的感觉,笔头不一定捕捉得到。我曾在台湾参观过马太鞍部落的居住区,听讲解员介绍马太鞍部落的生活、文化与习俗,这个讲解员在大陆做过生意,见多识广。他口若悬河,把我们弄得一惊一乍的,完全可以用语言控制我们的情绪。说实话,我对他的演讲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的环节是大家跟着马太鞍部落的人跳舞,学习跳他们的舞蹈,讲解员也被大家簇拥在人群中,我发现,相比于他的讲解,他的舞蹈动作是那么的笨拙,跟他的说话艺术真有天渊之别。一个人很难是全才,老天爷厚爱于你,也仅仅是会把某一种天分给你,不可能什么都给你。
同样道理,如果写作者太善于言辞,那么可能他的天分就会悄悄转移。我们身边不缺乏这样的人,我们更愿意听他说话,他说话振振有词,很有煽动性、鼓动性,但是,他若是拿起笔写作,我们发现,他的语言是多么乏味和平庸,甚至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忍心看下去。如果你太善于言辞了,你就要反思一下,上帝给你的写作能力到底还在不在;如果你讷于言,不善于口头表达,不妨试一试用笔来表达内心的情感。有些情感,像无声无息的流水一样,得用文字静悄悄地记录,不可以高声喧哗,我们一高声喧哗,灵感树上的鸟儿就会飞走。多数作家喜欢深夜写作是有道理的,深夜的寂静有利于我们听到这个世界最细微的声音。最近有朋友发现我的作品写虫子比较多,秋天的虫子或者夏天的虫子,虫子也跟夜晚有关,跟宁静有关。世界太复杂,人性太深邃,我掌控不了,我只能满心欢喜地写我身边让我宁静的简单的事物。我深深理解杜甫的诗句:“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豺狼。”
写作的语言也要警惕太顺畅,太通顺,这跟中学语文老师强调的不一样,他们强调“语言要通顺”。这个也没错,对于初学者来说,通顺、流畅的确是最重要的,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得思考一下,过于流畅就会落入思想的惯性,思想有惯性就是懒惰,不思考,像一种大家常见到的虫子,只在水面打滑。文学语言保留一份生涩是必要的。
每写一篇文章我认为都是一个新的开始,都是从地平线上重新起跳,就像恋爱一样,你不能说:放心吧,我多次恋爱,技巧娴熟!谁愿意跟有技巧的人恋爱,即使有经验也不能说,只能暗中使用。要假装有几分羞涩,有几分手足无措,要不然,新的恋爱就会泡汤。老技术激发不出新题材隐藏的能量。好的东西,在惯常理念和熟练的技巧面前都会退却。
我们如果习惯于用一种熟练、光滑的语言来写作,产量是没有问题的,很容易成为高产作家。熟悉和光滑的背后,通常是思想的懒惰。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他的《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写到,旅行家马可·波罗到了中国,见了中国的皇帝元世祖忽必烈。一开始,马可·波罗还不会说汉语,他向皇帝描述他所经过的城市时,只能用箭头、瓦片、树叶比比画画,加上简单的汉语单词,叙述得非常吃力,元世祖也听得很吃力,几次从宝座上向前倾身,想弄清楚他到底想表达什么,甚至急出一身大汗。旅行家描述的那个世界陌生而神奇,令人难受而又神往。等到马可·波罗熟悉汉语以后,他在皇宫里给皇帝讲故事时口若悬河,像唱歌一样熟练,语言流畅、光滑。这个时候,人们发现,元世祖忽必烈在金銮殿的宝座上打瞌睡了。等他醒来,他对马可·波罗说,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用箭头、树叶、瓦片比比画画描述一个城市的样子,那种做法才有味道。这个故事给我们很多启发。文学做到光滑和熟练的时候,很可能就是停步不前的时候。文学需要保持一点生涩,让读者理解得有点难受,有点吃力。读者不动脑筋参与作品的运行,就会提不起神来,就会打瞌睡。树上的果子为什么会自动掉下来,就是因为太成熟了。果子还挂在枝头是因为还保留青涩感,还与树的生命息息相关。
鲁迅的语言就很有陌生化效果,好像刻意保持一份生涩,不那么容易读懂。这是他语言的魅力,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鲁迅语言的生涩感在我面前竖立起一道障碍,经过长时间的努力,我终于越过这道障碍,看到了文学最迷人的风景。
同样道理,杜甫的诗歌一般人阅读起来也有障碍。他的诗歌美学是“工拙参半”,悟透这四个字很重要。杜诗不像其他诗人的作品那么朗朗上口,他对语言的大胆运用和创新很突出,看起来好像不通,细细品味却非常奇妙,给中国语言平添了一种奇崛之气。他的诗大气苍茫,与天地造物、大自然气脉相通,不玩小聪明,比如我们熟悉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比如,《水经注》描写长江巫峡景色时记录了两句渔民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摘用原句中的三个字“三声泪”,在他著名的《秋兴八首》其二中这样说:“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语言出人意料的运用,产生不可抑制的艺术感染力,应验了他的文学宣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语言的开创性运用十分重要。《红楼梦》和《金瓶梅》都可以称为“中国语言宝库”。相比之下,《红楼梦》的语言精致一点;《金瓶梅》的语言更民间、更混沌,也更苍茫,从语言来说,更具有一股原始的力量,欲望、金钱、世俗生活,写得生机勃勃,对语言的运用,也多见奇妙,比如“如花似朵”“千恳万恳”“睡里梦里”“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如果我们感叹当下没有什么好文章,不妨读一下《古文观止》。在当下找不到营养,我们要在文学长河中的经典作品里寻找滋养。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可以被视为《史记》的创作谈,写得曲折幽深,痛彻肺腑。
苏东坡最伟大的作品我认为是《前赤壁赋》。夜晚与朋友荡舟江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饮酒赋诗,缅怀过往,追问宇宙人生。他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伟大的文学作品必然涉及哲学、历史,像《前赤壁赋》,写了大自然,写了历史,思考了生命,追问了宇宙,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一览无余,读懂得费一番劲,你得有功底,有积累,有天赋,有情怀,得让你的心灵干净。如果大家不知道什么是好散文,我今天就给大家推荐,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就是最好的散文之一,我认为,这篇文章达到了人类从事文学创作很高的水平。中国科学院的李醒民教授,是国内物理哲学研究者、爱因斯坦研究专家,他有一本物理哲学的著作,书名就叫《纵一苇之所如》,出处就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
不少理工科的专家具有很高深的文学素养,这说明文学不是文科生的专利,也不是某个人、某些人的专利,它属于所有的人,它滋养着这个世界所有的心灵。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物理学家李政道的一些言论也让我吃惊,他说屈原的《天问》这首长诗,其实是屈原用诗歌写成的宇宙学论文,我们以此知道屈原的博大精深,他不是一般的有点文采的诗人,他穷通天地物理,用杜甫的诗来说,就是“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李政道有一篇物理学论文,开头就是杜甫的两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与商”是两个星宿名。参、商二星,其实就是猎户座和天蝎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此出彼没,不得相见。这种天体物理现象,被杜甫用来比喻人生难以相见的现象,被李政道敏锐地发现了。文学与科学,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学科之间是可以打通的、融合的。杜甫的诗歌之所以有力量,正是因为他融通了多种学科,他精通历史、佛典、诸子百家,骑术也很高明。他与那个时代很多种艺术门类的顶尖级高手都有过交往,他其实可以被看成是唐代文化的集大成者。
不止一个小说家说过,自己写得太流畅的时候会停下来,写作不是一鼓作气、一泻千里的事情,它需要走走停停,不断停下来喘息。一条伟大的河流必然是弯弯曲曲的,有波平如镜,也有激流险滩,有浅水,也有深渊,更多时候是静水深流,只有小溪水才是一路欢唱不歇。
文学一定要留下一些无法表达的空白,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她的艺术感染力超过许多体形完美的女神。就像书画的留白,文学也不能填得太满,有一部分得靠读者想象的参与。诗意是在读者与文字的神秘互动中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