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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叙事的特征、倾向及内容

2024-01-01梁昱坤

教育文化论坛 2024年6期
关键词:成人世界儿童

摘" 要:

儿童写的诗歌有别于成人为儿童创作的儿童诗,它不仅直观地反应出儿童叙事的主要特征、基本倾向和核心内容,也为了解儿童的视角,进入儿童生活世界提供了路径。儿童的叙事在内容上具有自传性,是他们本人的生活史以及关于过去、可能的现在、未来的反事实,构建出关于自己和家庭的档案;在方式上具有具身性,儿童用身体、动作感受并描述世界,以己度人、推己及物的思维方式使儿童写的诗呈现出万物一体且有灵的特征。儿童叙事表现出三种倾向:表象即本质,韵律先于意义,叙述先于逻辑。这些倾向不仅使儿童的叙事呈现出鲜明的诗性,也反映出他们极佳的美学表现力。儿童叙事围绕事物如何诞生、世界如何运转、我们如何生活这三个核心内容而展开。儿童易受到暗示和引导的特征,使其诗中并非完全保留了自身的感受和表达,因而完全的儿童视角只能是一种理想化的研究方法。

关键词:

儿童写的诗;儿童叙事;儿童的视角;叙事特征;叙事倾向;叙事内容

中图分类号:I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4)06-0089-10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4.06.010

收稿日期:2024-05-07

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梁昱坤,女,甘肃兰州人,贵州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

叙事是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文化活动,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叙述事情,简言之就是讲故事。美国认知心理学家、教育学家杰罗姆·S.布鲁纳认为:叙事是一种思维模式,是一种意义生成的承载工具。叙事有利于儿童创建一个关于世界的版本,其中儿童在心理上为自己构思一个位置,建立一个关乎个人的世界[1]。近年来,我国学者也开始关注儿童的叙事研究,但研究成果较少且集中在绘画、游戏、阅读以及相关课程教学等方面,关注儿童叙事能力的动态变化,以及如何通过叙事教育引导儿童在语言表达、道德认知等方面的发展,多为基于教育目的的质性研究,少有从儿童的视角出发对其叙事特征作一般性的考察,总体而言儿童叙事研究仍处于起步探索阶段。儿童的思维更多表现为一种叙事性思维,叙事在幼儿认知、情感和社会发展方面具有核心作用[2]。儿童不仅能够通过图画、游戏和讲故事实现叙事,诗歌也是儿童叙事的重要形式。正如有论者所指出:儿童的叙事本身就是诗性叙事[3]。

诗歌作为人类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是人类抒发情感、表达意志最原始的路径之一,所谓“思无邪”“诗以言志,故曰缘情”皆是此意。诗之形式起源于自然而健康的韵律,诗之内容则直指人类的精神世界。凡能言语者皆能言诗,儿童的诗是进入儿童生活世界的重要路径。中国历来就有诗教的传统,但这一教育传统在文化形式日渐丰富的时代已然失落,诗歌教育被并入语文教育之中,成为整个文化教育的一小部分。儿童写的诗并未真正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甚至没有明确的定义和概念。当谈及儿童画、儿童歌曲、儿童游戏,听者皆能明白这些表述指向由儿童作为主体并主导的活动,它们分别对应儿童画的画、儿童唱的歌、儿童做的游戏,然而儿童诗或儿童文学的概念却并不与此相同。无论在文学领域还是教育领域,“儿童诗”这一概念从诞生之初直到现在,其定义始终是成人为儿童创作的诗歌或者成人从儿童视角出发创作的诗歌,本质上仍是成人精神活动的产物。在文学领域,儿童创作的诗歌尚未被视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在概念上往往与成人创作的儿童诗混为一谈;在教育领域,儿童创作的诗歌则几乎从未被正视。因此,为与原有的“儿童诗(歌)”概念相区别,本文在论述中使用“儿童写的诗”或“儿童的诗歌创作”这一明确的表述展开讨论。

儿童写的诗在形式上表现出新的社会现实和关于儿童的情感生活[4],但所谓的“新”是基于成人视角的判断,对儿童来说不过是“本来如此”的事实。儿童诗与儿童写的诗体现出儿童视角与儿童的视角的区别:儿童视角是成人由外向内地尽可能真实地重建的儿童的视角,而儿童的视角则是由内向外运用儿童自己的语言、思想和形象来表达的视角[5]1。成人研究儿童,往往是出于如何更好地教育儿童、规训儿童的目标,却不一定真正在乎儿童本身如何。例如:在教育学领域,儿童的绘画长久以来与美育的目标、标准密不可分,教师关注如何通过教学使儿童掌握绘画的技巧,使之更加符合成人审美的标准;在心理学领域,儿童的绘画则被用来分析年龄与记忆、叙事、艺术表现的关系,或者通过作品中表现出的无意识,将其运用于问题儿童的治疗,如治疗语言障碍或者适应困难[6]。这些研究的出发点,表面上看是为了儿童,实则是为了使儿童达到成人为其制定的标准。儿童之为儿童,必然有其本质,了解儿童本身应该成为一种目的。正如蒙台梭利所言:成人对于儿童仍是一知半解。“他们的身上藏着太多待解的谜题,我们必须怀着满腔热忱和牺牲精神踏上探索之旅,如同那些远涉未知之境的淘金者一般,去寻找儿童灵魂中潜藏的秘钥。”[7]

叙事是一种思考探索、分享经验和赋予意义的方式。无论是对成年人还是对孩子来说,叙事都同样重要。孩子世界中的见解和图像有助于我们用孩子的眼睛来看待他们是如何思考生活和构造“另一个”世界的[8]38。正如有论者所指出:要想走进儿童生活世界,就要把握儿童的共时性,对儿童当下状况及体验——“儿童如是”进行描述[9]。儿童的视角总是在儿童自己的语言、思想和形象中呈现出来,代表了儿童在其生活的世界中的经验、感知和理解[5]2。因此,孩子和成人一样,都会用叙事来构造他们内部的心理世界,从儿童写的诗入手,进入儿童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是从儿童的视角探索儿童世界的路径之一。

一、儿童叙事的一般特征

(一)叙事的自传性

儿童发展心理学已经指出:儿童在幼儿时期即能形成自我的概念[10]381。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认为自我包含主我与客我两个部分,其中客我在2岁左右形成[10]380-381。主我包括自我意识和个人能动性,客我包括性别、年龄等自我定义的范畴。儿童写的诗中充满了关于个人的叙事,他们不仅能够讲述“我”如何出生、成长,也能够想象关于“我”的过去和未来,这使他们的叙事表现出鲜明的自传特征。叙事的自传性是一种对于个人生命的重新组织,创造出关于个人的前后连贯一致的故事。一方面,表现为以“我”的视角讲述关于“我”的故事,展现儿童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另一方面,叙事的自传性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关于“我”的想象与虚构。与成人的自传性叙事往往出于一种对过去的干预和纠正不同,儿童则更多地描述关于其本人的“真实”,包括所谓的“反事实”。在儿童生活的世界中现实并不具有唯一性。“现实的世界真实地发生在过去、现在,并即将发生在未来,但是,我们并不仅仅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相反,我们生活的宇宙中存在着许多可能的世界,未来的世界可能有很多种,过去或现在的世界也可能有很多种,这些希望和想象的产物的世界即为‘反事实’。”[11]34孩子的诗中有大量关于过去、可能的现在、未来的反事实。

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我答我在天上挑妈妈∕看见你了∕觉得你特别好∕想做你的儿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已经在你肚子里[12]12(《挑妈妈》,朱尔,8岁本文中标注的年龄均为儿童创作诗歌时的年龄。)

儿童很早便能够大致理解关于出生的事实,但他们仍会对这一神秘的现象做出各种想象,描述一个可能的世界。“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之所以生活在现在的家庭中,原因为何?朱尔的回答是:因为我觉得妈妈特别好,所以想成为她的儿子。儿童也能够想象自己的死亡:

一百岁我死亡了/我的儿子是老警察/我的儿子的儿子是警察/我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想当警察[13]56(《一百岁我死亡了》,刘芝宇,9岁)

死亡往往意味着生命确定性的消失,其不确定性构成了哲学上关于这一话题的永恒探讨。然而在孩子的诗中,不仅死亡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死后的生活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被预知:一代又一代的儿子都将成为警察。“警察”这一特殊的身份与职业也体现出儿童叙事的个人性与家庭性。

若对具体的儿童叙事进行分阶段的考察,会发现其所记录的内容恰好构成了本人的生活史,构建了一部关于自己和家人的档案。如关于自己的成长:

突然发现我长胖了/但是/不用担心/因为我同时又长高了[14]260(《我长胖了》,张泽林,8岁)

在沈熙雯的诗中,母女两人的对话构成了其诗歌的基本形式,家庭在叙事中凸显出重要性。

“妈妈∕坐好∕我给你∕拍张照”∕“我这么胖∕不要拍我”∕“没事∕大海∕比你∕胖多了”[14]218(《海边,母女俩的对话》,沈熙雯,9岁)

对话这一自然形式在儿童叙事中表现出整体倾向,这表明在儿童的叙事中存在与个人性相对应的“底层叙事”,即儿童在叙事中展现的是自己原原本本的生活世界[3]。但儿童的生活并非全是幸福与快乐,儿童写的诗同样记录了生活的悲伤与残酷。

我去爸爸家玩儿/多玩了一天/回到家/妈妈说/你这个叛徒/我很委屈/你是叛徒的妈/所以我们是一家[14]39(《叛徒》,江睿,10岁)

留守儿童、单亲家庭等特殊身份形成的特殊经验,在儿童的叙事中留下深刻的痕迹。

(二)叙事的具身性

具身认知或具身化指的是思想的身体化,即身体与心灵之间的关联[15]。具身认知理论认为:人类的决策和行为密不可分,而人类的思想和感受与身体的感觉–运动经验同样紧密关联。对于这一理论更具体的解释是:脖子以下进行的动作会对脖子以上进行的思考造成强烈的影响[16]。叶浩生将具身认知的性质和特征总结为三个方面:身体参与认知,知觉是为了行动,意义源于身体[17]。儿童通过身体、动作感受与认识世界,这一点清楚地反映在他们的诗歌叙事当中。

1.以儿童之五感

我很多时候∕脚疼的时候∕都有像星星的感觉∕一闪一闪[14]140(《星星》,海菁,7岁)

莫里斯·梅洛-庞蒂援引塞尚的话说明人类五感之关联:“我们看到物体的光滑、坚硬、柔软甚至气味。因此,我的知觉不是视觉、触觉、听觉材料的总和,我连同我的整个存在,以一种浑然未分的方式进行感知,我把握到事物的独一无二的结构、独一无二的生存方式,它同时对我的所有感官发话。”[18]在孩子的叙事中,视觉、嗅觉、听觉、味觉、触觉并非截然分开的领域,它们相连相通,共享路径,最终汇合于他们的大脑,得出融合性的结论:脚疼的身体触觉,是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视觉感受。当4岁的孩子因结膜炎而第一次体验滴眼药水的经历时,她形容药水进入眼睛的感觉就像是大人牙膏的味道除引用公开发表的作品外,本文未注明的其他儿童叙事均来自作者的家庭教育实践。。在这里,药水接触眼睛的感觉被形容为一种味觉。儿童的叙事体现出“以己度人”“万物有灵”的倾向[3],当叙述的对象非人甚至是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时,儿童仍以身体去感受事情的发生与事物的变化:

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能感觉到/黑板有些痛[13]25(《黑板》,曹宇萱,10岁)

仅仅是写的动作,不足以让人产生痛的感觉,儿童之所以感受到痛,其实是源于粉笔在黑板上划过时发出的刺耳声音。

2.以儿童之动作

春天来了∕我去小溪边砸冰∕把春天砸得头破血流∕直淌眼泪∕到了花开的时候∕它就把那些事儿忘了∕真正原谅了我[12]8(《原谅》,铁头,8岁)

土是花儿成长的家∕摸一摸∕这个字软软的∕春天∕这个字长出了头发[12]27(《土》,曹世武,8岁)

如何感受春天?一个孩子的答案是“去小溪边砸冰”,另一个孩子则选择“摸一摸”。“砸”与“摸”的动作具有明显的年龄特征,同时反映出孩子倾向于用身体探索世界的思维方式。“土”这个字摸起来是软的,春天的时候还会“长出”头发。摸是触觉,长出头发是视觉感受。春天不仅会长出头发、头破血流,也会原谅“我”伤害它的行为。事物不仅具有人的面貌,也有人的感情。儿童并非通过语言知道这一点,而是看到、听到、感知到。儿童不仅以动作认识世界,还通过动作认识事物之间的联系,并由此建立起自身与世界的联系。

我想做一棵树∕我学着一棵树的样子∕把脚丫踩进泥巴∕把手臂伸向天空∕哦,我发芽了∕哦,我开花了∕哦,我结果了[12]46(《我想做一棵树》,李雨融,11岁)

树不仅是地面上能够看到的部分,它的“脚丫踩进泥巴”“手臂伸向天空”,如果“我”像树一样做出相同的动作,那么“我”就能跟树一样发芽、开花和结果。

儿童“万物皆人”的思维特点,亦反映在他们关于其他客体的叙事中,形成一种“推己及物”的取向,与王阳明所谓“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不谋而合。也就是说,不仅儿童本身通过身体感知其他客体,在儿童的视角中,其他事物亦以自己的“身体”感受、对待另外的事物。

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12]14(《灯》,姜二嫚,7岁)

光是什么?是灯对黑夜行为的结果,正如香烟会将纸烫一个洞。在儿童的叙事中,万物皆是主体,与“我”本身具有同样的性质和地位,并不存在所谓的主客之分。“相对于主体性哲学而言,现象学认为并不存在真实客观世界与心理主观世界的二分,而认为只有一个世界,一个真正存在的世界,它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19]。儿童叙事中反映出的认知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与现象学的观点具有奇妙的耦合。

二、儿童叙事的基本倾向

(一)表象即本质

我们的骨头∕穿上了人肉∕我们一笑它就笑∕我们哭了它也哭∕我们的心里有神秘∕我们的骨头会和我们一起生活[12]23(《骨头》,董其端,6岁)

表象即本质,意味着对过程和逻辑的忽略。在《骨头》一诗中,我们和骨头始于“穿上人肉”,终于“一起生活”,中间的内容并非对肉与骨头如何结合的过程的描述,“哭”“笑”指向一种对状态的描述。在6岁儿童的眼中,人之所以是现在的模样,是因为骨头穿上了人肉。3岁的女孩看到宣传高空坠物危险的海报上示意死亡的骷髅图案时,认为人从高楼坠亡即意味着身体变为骨头。儿童无法理解人体运转的机理,却本能地察觉到其中有“神秘”。但儿童叙事中的神秘并不导向成人所谓的神秘主义,正如这首诗最终描述的仍是朴素的结果:我们的骨头和我们一起生活。儿童叙事的这种倾向,天然地带有一种诗性。即便在家庭教育实践中,也能观察到儿童自发的诗性叙事,如4岁的女孩会说:“妈妈是香香的,宝宝也是香香的。妈妈干什么,宝宝就干什么。人生就是这样。”这种表达并非孤例:

我基本上就是妈妈/妈妈基本上就是我/你摸我的肉/就是摸妈妈的肉/因为我是妈妈生的[20]173(《我基本上》,姜二嫚,6岁)

人生的本质正如儿童眼中所见到的,是一种对父母的传承和复刻。但这一忽视逻辑和过程的倾向并不具有绝对性,儿童毕竟是成长中的生命,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够逐渐理解抽象的逻辑或者潜藏的因果关系。即便在相同的年龄阶段,也有儿童能够先于同龄人理解因果关系,并进行具有逻辑的推论:

要是笑过了头∕你就会飞到天上去∕要想回到地面∕你必须做一件伤心事[12]70(《回到地面》,朵朵,5岁)

笑过了头的结果是飞到天上去,因此回到地上必须要做一件伤心事,其中的逻辑固然不具有科学的意味,但能够自圆其说。

(二)韵律先于意义

一下子∕扯开夜∕这个黑色大睡袋∕的拉链∕飞快地∕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流星慌慌张张地逃跑了∕黎明从拉开了的睡袋中伸出头来∕没看见什么∕缩回脑袋∕睡袋关上了拉链没拉开∕没拉开∕没拉开[12]29(《黎明》,易海贝,12岁)

儿童的诗歌在形式上经常表现出重复,如《黎明》一诗中“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拉链没拉开/没拉开/没拉开”。成人有意识地使用重复的手法,往往是为了强调某种感情或者造成某种效果。但对并未掌握文学理论的儿童而言,重复首先表现为一种节奏和韵律,这种韵律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在婴幼儿的世界里,人类的话语是有旋律和节奏的,长大后才认为话语是有指示性和逻辑性的。”[21]94婴幼儿时期,成人为了达到使幼儿尽快入睡的目的,会在哄睡时哼唱句法单一但在结构上循环往复的儿歌或童谣,可以说儿童与诗最初的接触即始于节奏与韵律。布莱恩·萨顿-史密斯在论述儿童的叙事时提到一个5岁男孩讲述的内容:“然后这个从前死了∕然后这个结局吃了这个结局∕这个结局∕这个结局∕然后这个结局死了∕然后这个结局死了∕然后这个结局死了……这个结局有一个结局∕这个结局∕这个结局。”[21]99重复带来的韵律,让儿童的诗歌体现出一种意犹未尽的情绪,很难说清楚其中有怎样的深意。作为诗歌形式的韵律自有其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它与诗歌想要传达的意义相比具有独立性和优先性。然而,无论孩子所使用的韵律是出自本能还是对成人的模仿,其中的意义始终来自儿童的心灵,反映出存在于他们天性中极佳的美学表现力。

(三)叙述先于逻辑

今天天气真不好∕一天都没出太阳∕我的金鱼在水里全淹死了∕我的小鸟飞到天上给摔死了∕我那只九岁的母狮子被两个月的小白兔给吃了∕我那两只企鹅和北极熊被冻死了∕我那只猴子荡秋千时不小心掉到天上撞上云朵死了∕我的飞机在零下给化了∕妈妈的手机一夜都在充米,结果没米了∕唉,今天可真是开心的一天啊[12]126(《今天天气真不好》,刘海荃,9岁)

叙事心理学家认为:成人互动的主要类别是“阅读或详述文本”,而孩子的互动方式中,最常见的是“玩笑式的主题转换”[21]89。“玩笑”或“搞笑”在孩子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儿童叙事的内容和结构,就其方式而言与成年人差别很大。儿童对想象世界的描述更多是出于玩耍或游戏的目的,而不是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他们的叙事不一定遵守某些规则或讲故事的“普遍形式”,即“有一个开头,确定一种期待,中间使其复杂化,最后满足这种期待或解决问题”的形式[8]39。诗歌对他们而言亦是游戏的一种形式:“写实就像是一场游戏,而我,就是那个参与的人,偶尔想要玩一下,就写下一首”[14]70,“写诗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是一件自由的事,可以让我天马行空地想象”[14]259 ,甚至是“我喜欢这样说,不管它是不是诗”[14]199。因此,在儿童写的诗中,诗歌的结束往往并不是出于叙事结构的需要,而是心灵获得满足之处。游戏的性质也使孩子写的诗中经常出现反复的主题,他们“痴迷于某种特殊的,也许是失衡的人类行为”[21]92。如在另一首关于开心的诗中,孩子这样写道:

和姐姐走在路上∕突然特别开心∕好想把姐姐扔到树上(《开心》,姜二嫚,11岁)[20]43

对于儿童来说,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游戏都可以进行。在充满幻境与想象的游戏世界里,孩子可以毫不费力地随意出入[22]。正如英国教育家尼尔认为:游戏在童年早期是第一位的[23]。

三、儿童叙事的主要内容

儿童不仅比成人所认为的学得更多,而且幻想得更多、关心得更多、经历得更多。在某种意义上,年幼的孩子实际上比成人更加聪明,更富有想象力,更会关心他人,甚至更为敏感。在儿童的叙事中,充满着成人不曾注意到的经验和感受。从儿童叙事的特征和倾向能够看出:儿童感知世界的方式是发散式、流动式的,他们并不会固定地仅体验周围世界的某个部分,而是同时以自己的身体生动地体验着所有事物,就像佛陀一样,是身在斗室、心在四野的旅行者[11]224。若成人认为他们对于世界的描述已经穷尽,那么重新认识和了解儿童则可以为之打开全新的大门。

(一)事物如何诞生

儿童关注事物如何产生:宇宙、星星、月亮,这些东西是怎样出现的?孩子的诗中有大量的想象,比如关于星月的由来:

太阳是个火球/她吐出火苗蒸干了银河/河里的鱼儿跳上岸/变成了星星。在夜里/许多流星坐滑梯/有些滑走了/有些困住了/就这样/许多困住的星星挤呀挤/慢慢地/他们变成了月亮[13]29(《挤呀挤》,饶堃钜,10岁)

在诗人顾城12岁写下的诗中,星星和月亮是这样来的: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12]17。

星星既可以是河里的鱼儿变的,也是来自天外的光亮。又如关于宇宙的诞生:

宇宙像一个没有点着的烟花∕没人愿意给他一点火光∕他生气了 愤怒了∕把自己点燃了∕宇宙烟花爆炸了∕宇宙诞生了[13]52(《宇宙的诞生》,黄柳,10岁)[7]

年纪的增长和来自学校、家庭、社会的教育终会让儿童从科学的角度理解事物产生的原因,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关于事物起源的叙事就不重要。相反,成人能够从中了解儿童如何构建世界以及万物之间的关联。叶嘉莹回忆儿时学诗的经历时说:“小时候读诗,我就用我的想象,把它们都做成一个个故事,就藏在我的脑子里。”[24]诗与想象密不可分,儿童叙事的诗性不仅表现在诗歌创作的形式与内容之中,也表现在以故事记忆诗、表达诗、理解诗的思维方式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的功能对于儿童而言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言事”的需要,而非古典诗教所注重的“言志”或“抒情”传统。儿童的诗歌固然也是他们抒发情感的媒介,但这种情感的抒发是在叙事的过程中自然地体现出来:

我发现/有好多颜色/都还没有命名/还有好多声音/也没有命名/甚至/有好多字/还根本没有发明出来[20]8(《我发现(之一)》,姜二嫚,7岁)

“我发现”这一儿童叙述中经常出现的表达,既表现出认识新事物的惊讶与新奇,也突出了发现的主体“我”之骄傲与喜悦。儿童感知到的世界远比成人更加广阔、深邃,他们不仅看得到已经存在的事物,也知道还有好多字根本没发明出来。

(二)世界如何运转

儿童看待世界的方式与成人不同,他们有自己看待世界、社会与自然的方式,并产生相应的理念[25]。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而诗性的叙事方式又使他们成为天生的诗人。儿童描述世界的方式并非是通过物理公式或者数学运算,而是通过儿童的思考工具:一是身体以及动作:

我挥挥手/就有很多手/我跑步/就有很多脚/小狗朝我摇尾巴/就有很多尾巴/然后/我打秋千/就有很多我[12]52(《很多》,姜馨贺,4岁)

二是想象以及虚构:

大地宝宝/是天空写给/庄稼的信件/大地宝宝是/太阳和月亮的/小球场/每到黄昏/太阳和月亮/都要进行一场激烈的比赛[26]33(《比赛》,张璘,11岁)

“我”与世界是一体的,我的动作使世界发生变化,我与世界的互动,其结果仍作用于“我”:我打秋千/就有很多我;而大地上光线和颜色的变化,是因为太阳和月亮的比赛:

在黄河入海口/黄河与大海/被夕阳/一刀/两断(《一刀两断》,黄豆逗,9岁)[26]15

自然界中事物的分界源于自然的力量,而人类的社会生活也被人类的创造物所区隔:

我和妈妈之间/隔着被子/我的房间和爸爸的房间之间/隔着客厅/家和学校之间/隔着道路、店铺、树木/我和路之间/隔着鞋子/宁德和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之间/隔着飞机……[14]25(《隔》,游若昕,7岁)

正如儿童哲学家所指出的:儿童并非用事实和规律来认识世界,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具有他们个人兴趣的个人世界,其主要特征是感情和同情[27]。儿童叙事的重要不在于其是否正确,而是其中的启发意义:成人可以借此了解他们如何努力理解这个世界,以及儿童如何确定他们在世界中的位置。意义生产作为一种结果,贯穿于儿童叙事的文学作品中[28]。

(三)我们如何生活

儿童的诗歌中充满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这种观察并非简单的记录,而是凸显出共性与个性,以及社会的或生理的区别:

爷爷小时候/流行放牛、放羊/爸爸小时候/流行玩打仗游戏/冲啊/哒哒哒/我们现在/流行养仓鼠/养乌龟/我们班上/男生大都养乌龟/女生大都养仓鼠/而我/既养仓鼠/也养乌龟[14]21(《流行》,游若昕,11岁)

但生活并非总能如愿,儿童对生活的变故与“不可承受之重”更加敏感:

小时候/你说/月亮是太阳的孩子/后来/你说/星星是天空的眼泪/上学了/你说/想你想到心痛的时候就会走走/因为/你说/走着走着就累了/想着想着就忘了[13]40(《你说》,洪婉仟,13岁)

死亡不仅意味着身体的静止,也意味着能与逝去的亲人相见:

奶奶带我去看外婆最后一面/那天我哭了/像被大火烧坏了眼睛/但/外婆这次没有哄我[13]37(《清明》,粟杨欣,10岁)

你的笼子还在淘宝的路上/可你却上了天堂/去见我的爷爷[14]31(《致小皮》,游若昕,11岁)

儿童的叙事中不仅有关于自身及家庭过去、现在、未来的描述与想象,也有关于人类整体生存的思考:

在大家的/掌声中/一个人/走了进去/不知过了/几千年/几万年/这个人/再也没有/走出来[12]40(《黑森林》,游若昕,9岁)

“黑森林”仿佛人类生存的隐喻,人在掌声中进入,最终消失在其中,体现出无尽的哲学遐思。儿童善于用想象虚构一种结论或逻辑,对于他们无法解释的事情也能提出自己的看法。

妈妈,你看星星/它是眼睛人/在传说中才有的,你没有听说过/我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12]78(《眼睛人》,李彤遥口述,3岁)

儿童不能洞悉世界的全部奥秘,他们深知这一点,才会有没完没了关于“为什么”和“后来呢”的追问。然而在他们眼中,成人亦非无所不知、全知全能。星星是“在传说中才有的”,而妈妈是不知道的。骨头为什么和“我们”一起生活?因为“我们”的心里有神秘,然而知晓秘密的人却是儿童自己。在他们看来,世界的秘密最终仍掌握在他们手中。如《我有千万种语言》《秘密》:

妈妈/你都不懂/你也不相信/我会玩具的语言/我会天鹅的语言/我会蹦蹦床的语言/我会外星人的语言/我也会自言自语/我还有秘密的语言/那是只能在心里说的话/我对谁也不说……[26]30(《我有千万种语言》,鲁诗语,5岁)

有一只大肚子鸟/它的肚子很大很大/因为它把很多想说的话都憋在肚子里/这是个秘密/谁也不知道[13]42(《秘密》,向雅婕,9岁)

《秘密》的作者说:“我总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总是往肚子里吞……一次,我在无意间发现鹌鹑有着大大的肚子。我想,它是不是也有很多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说,所以肚子才会那么大。那样的话,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了。”[13]42

四、结语

儿童有一百种语言,一百个儿童就有一百颗童心及其存在的世界。儿童的诗本应引起文学、教育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的关注与讨论,但事实并非如此。究其原因,一方面,如本文开篇所述,在文学领域儿童身为作者的创作并不在传统儿童文学的讨论范围内;另一方面,教育学领域对儿童叙事的关注则多强调教育的目标和儿童的发展,对儿童正在经历的、直观的“生活世界”缺乏尊重和理解。儿童不仅是天生的哲学家,亦是天生的诗人,儿童写的诗是了解儿童、认识儿童的重要途径。然而,从儿童写的诗中考察儿童叙事,即便对儿童的视角有所发现,也不得不依靠业已成型的观念、价值进行描述,遑论儿童的诗歌还会经过成人的选择、编排乃至修改。因此,完全的儿童视角仍然是一种理想化的研究方法, 成人可以无限接近却无法抵达儿童的世界。但正如有论者指出:对于本质问题的追寻将赋予我们改变的力量,指引我们找寻有关童年本质的最佳答案,更深入地去了解童年、探索童年的秘密和价值[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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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acteristics, Tendencies, and Content of Children's Narratives: a Study Based on Children Poetry Creation

LIANG Yukun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China, 550025)

Abstract:

Children poetry written by children differs from children poetry created by adults for children. It not only vividly reflects the main characteristics, basic trends, and core content of children's narratives but also provides a pathway to understand the children's perspective and enter their world of life. Children's narratives are characterized by autobiographical content, encompassing their personal life history and counterfactual narratives about the past, potential present, and future, constructing archives about themselves and their families. In terms of approach, children's narratives exhibit embodiment because they perceive and describe the world through their bodies and actions, utilizing a thought process of self-comparison, self-projection, and anthropomorphism, presenting their poetry with a holistic and spirited feature. Children's narratives demonstrate three tendencies: appearance equals to essence, rhythm precedes meaning, and narration precedes logic. These tendencies not only endow children's narratives with a distinctive poetic quality but also reflect their excellent aesthetic expression. Children's narratives revolve around three core themes: how things come into being, how the world operates, and how we live. Children are prone to be implied and guided, which leads to the result that their poetry does not entirely preserve their own feelings and expressions, thus a fully authentic children's perspective can only be an idealized research approach.

Key words:

children poetry; children's narratives; children's perspective;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narrative tendency; narrative content

(责任编辑:杨" 波" 郭" 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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