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2024-01-01朱以光
我们住在阿坝县中学支教楼里,从卧室后窗看出去,有一条阿曲河,据说发源于青海省久治县,穿城过后流经马尔康注入大渡河。河那边有一些新修的房屋,其背后就是一些舒缓起伏而上的山峦,当然上面同样跟此地许多地方一样,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是一些当地常见的草地和一些红柳。天气好时,能看到上面放牧的牛羊,远看只是一些黑色或者白色的点,就像撒在那里黑白分明的芝麻。相对县城而言,山峦不高,海拔不过三千五百米左右吧,但它已经与云天为伍,目无下尘,这不由得让我们想到一个问题:山那边是什么?
一到周末,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到县城周边去游走。第一次走的是东南方向,看到有一个“旅游环线”的指示牌,我们就开车进去,嚯!一片空阔的田野呈现出丰收的景象,鸟雀正欢,青稞正黄,远处的草地上牦牛吃草,高处的蓝天上白云化妆。山上有一溜顺山而建的房子,金碧辉煌,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下,仿佛炫耀似的展示着它的金色之光,我们知道,那是此地到处都有的宗教之所,那是藏传佛教信众的精神原乡。
有一辆挂川A牌照的轿车停在路边,其主人正在青稞地边用相机捕捉美感。我们对当地民居建筑感到新奇,夯土建筑,下宽上窄,倾斜而上,从大门看进去(语言不通,不敢贸然走进),方正的院落之上,是极具民族风情的两层建筑,木架榫头,厚实稳重。屋顶上是两层木板横铺之后,其上用混合着干草的泥土糊成。这能防雨吗?我们深感好奇。
金黄的青稞背后,传来了嘹亮的野鸡叫,一时使人产生身在老家山林里的错觉。我们离开公路,走上去野鸡鸣叫处的岔路,有当地居民闻声开门出来,我们连忙询问野鸡去向,但我们言语不通,尽管我们口中言说,手上比划,态度真诚,但仍然无济于事。
在一处民居外,有一座独立的矮小房,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婆婆拄着两根手杖,围着它一直在走,顺时针方向,步履蹒跚,执着坚定。直到我们离开,她还是像赶路的人一样不停地走。据说,这是在转经。
说到转经,就不得不想起寺庙。在阿坝县,据说藏传佛教寺庙就有四十二座,可以说,凡有人烟处必有寺庙,最是金碧辉煌处必是寺庙。县城内的格尔登寺大小建筑就铺满了整个西北角,郎依寺距县城仅就两公里左右,各莫寺距县城也就十三公里。这些寺庙里的人们都在转经,大小经筒在他们边走边扶手的助力下,仿佛像宇宙乾坤一样运转不息。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形成一股流动的“经幡”之声,飒飒飒地唱响在时间的水流中。这里的经堂宏伟浩大,精妙绝伦。各莫寺经堂外的八根金丝楠木大柱,每根须三四个大汉双手合抱度量,方可略知其大,据说来自非洲的供养,树龄约一千三百年,每根价值近六百万。经堂内供奉着的巨型坐佛高三十七米,由二百二十吨黄铜、七吨黄金和二十八万张金箔铸成。经堂有四层,可容纳近千人同时诵经。那些喇嘛赤脚打坐,经声宏悦,更加衬托出佛祖宝相庄严,慈悲万端。还有四五岁大小的喇嘛,赤脚穿梭,往经堂传酥油,递糌粑,劳动奔走,机灵乖巧。据说藏家不仅竭尽所能倾其所有供养寺庙,而且总是将家族中最聪明最优秀的子弟送往寺庙做喇嘛,并以此为荣。
每当游走回家,还在沉思默想阿坝净土上宗教世界里信徒们的忠诚虔敬时,总是不经意间又看到窗外阿曲河远处那座山,绵延,沉静,稳重。山腰还有一片白色的东西,熠熠发光,像白色的牛?像洁白的羊?像蒙古包?还有那草原中特有的圆润山头,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白云飘飘,一会儿乌云滚滚,一会儿雨帘遮蔽,那边到底是一个什么天地?
在学校食堂就餐时,就问老教师:那山叫什么名字?山那边是什么?他们多是一愣:我在这里一二十年,还真不知道那个山叫什么,山那边嘛,是垮沙乡,柯河乡,再往前就是壤塘县,青海省啦……他们还说:还不如你亲自去看看,百闻不如一见嘛。
于是我就跟妻子开车上山。山脚有少量的柏树,瘦小,黑青,仿佛跟此山的体量不相称。有一片已经收割完的青稞地,青稞茬的金黄还留有余韵,仿佛还在唱着丰收的歌。有黑色的牦牛和一两匹泥黄色的马在那边悠闲地吃着草,正好成了秋季草原颜色上的一种点缀。公路随地形山势蜿蜒而上,坡度越倾斜,妻子越紧张,说头昏脑胀。我知道这里海拔并不高,不过是这次送我支教来阿坝严重的高反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但是她说害怕,不上去了。我只好停车。恰好在半山腰,我们就去看看那白色发光的东西。沿公路边的斜坡上去,一个土坝旁边,原来是一个农家乐的所在,那白色闪光的东西静静地摆在那儿,不是牛不是羊不是蒙古包,而是一个个仿蒙古包建造的白色观景餐厅。此处回望,阿坝县城尽收眼底,阿曲河穿城而过,像一条轻柔华美的绿色飘带。县城主体就是南北向的两条主街,县城外还有辽阔的草原牧场,农田粮仓,当然,还有抢眼而来的大小金色寺庙,它们灿烂闪耀,无比辉煌。
这一次功败垂成,没有到达山顶,没有见到山那边的景象。
一月以后,我们多次跃跃欲试,终于成行。三个支教老师,开车上山,直达山顶,山还是那个山,天还是那个天,不经意间,我们已经过了山顶,开始向山的那一边下行,有草原,有牛羊,有河流,有红柳,有民居,只是公路沿河越来越通向狭窄之地,两边的山势渐渐陡立,斜度较高的草原土质厚实却疏松,很多地方被水流冲出了一绺一绺的土槽水沟,呈现出大地安时处顺的道家状态。有些小而低矮的房屋,陈旧,孤独地静立,估计是被废弃的牧民旧居。
到了苟扎村,房屋连片,人气陡增。有游客中心的招牌,有寺庙的庄重与招摇,有红柳掩映的农家小院,有隔河隐而不见的农村小学。
车未停,再向前。过桥,转弯,路遇牦牛,汽车礼让三先,牛先,羊先,狗先。这是在藏地草原常见的转场景象。刘成志老师钻出车门,他以画家的审美和敏锐捕捉到了独特的东西,用手机兴奋地拍照。一个胸前用背带背着幼儿,头戴黄色头巾,手戴白色手套,骑着白马挥鞭赶牛的妇女进入镜头。一个穿着红色衣服,戴着橙色帽子的小女孩,骑着白马扬鞭赶牛进入镜头,她娇小,却伶俐飒爽,独当一面。一条黑色的藏獒也进入了镜头,跑前跑后,嗷嗷直叫,它也在赶牛。牛群过了这段公路,直下河滩,河水奔涌湍急,使得牦牛踌躇不前。一个黑色的康巴汉子骑着黑马赶上来将手中的皮鞭挥舞得啪啪作响,仿佛要冒出火花,那牛群开始下水渡河。白色的浪花,灰色的卵石,黑色的牦牛,淡黄色的红柳,蓝色的天幕,构成了多么阔大深厚的背景,谱写出了多么动人的劳动乐章。
渡河的牦牛之路已开,康巴汉子跃马挺进,过河导引,率牛群穿过红柳密林。这边的母女挥鞭跃马,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甩鞭呼哨,音韵绝响,精彩纷呈。藏獒水中沉浮,嚎叫斜游,返回再三,比人还忙。牦牛前呼后拥,一一过河,有那幼小者,胆怯后退,但终被牛群相拥而行,渡过险关。母女骑马过河,藏獒浮水过河——藏獒前几次过河都被急流冲向下游而返回,我原本疑惑:狗是可以横渡江河的,何况是凶猛的藏獒?当看到最后一个渡过去的藏獒是那么的从容淡定,我才明白,最有灵性的藏獒自觉肩负着过河压阵的重任,前面的折返意在督阵渡牛,哪里是渡不过去?一家人,一家物,物似人,人是物,人物相依,共生天地,共谱新曲,同建新境。若不亲见,哪知草原牧民万物为一的心境世界?哪里懂得他们对牛羊天地家族宗教的独特感情?
河水哗哗,继续唱着他们的歌。但是,此河已经不是彼河,万千法门有生路,万古生灵如此过。
继续前行。但我们还是想着穿行在红柳林中的那一家,是的,那是转场牧民的一家,是行走的一家,是依伴草原,同牛羊牧马,同藏獒,同我们,同天地万物同生共死的一家。他们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但又与我们有着明显的不同。同与异,异与同,融合为一,乃是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社会、自然、世界、天地、宇宙的最高法则。
大约一公里后,我们停在一座小桥处。走过小桥,正好又遇到那一家。康巴汉子打马走过,看着我们,黑黑的脸,灿烂的笑,修长而健康的身影伴随着牛群前行。牦牛一一走过我们身边,像是赶赴一场盛会。一只牦牛左右两边各驮着一个花油布口袋,那可能是他们的主要家当,简单朴素到似乎可有可无。
有一辆小汽车开过桥来,停在我们身后,座位上放着一些家用东西。年轻的主人穿着喇嘛的红色衣服,可以说一些简单汉话的他告诉我们,今天转场的是弟弟一家,他来帮帮忙。正说话间,他的弟媳过来了,弟媳说话急促,我们完全听不懂。哥哥跑过去,弟媳骑在马上解下孩子,交给哥哥,又骑马赶牛去了。哥哥抱过来,放在副驾上坐着:原来是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长时间绑在母亲胸前,又长时间坐在不停颠簸的马背上,可能比大人还难受,她坐在车上,麻木未消,疲倦未减,不喊不叫,但应该比马背上舒服多了。
骑白马的小女孩也过来了,她熟练地驱马来到汽车旁,看她妹妹。黑色的藏獒紧随其后,仿佛随时待命。不大的马把小女孩衬托得更加娇小,她的双脚还不能蹬到马镫里,就悬在马镫之上近一尺的地方。可是她竟然像粘贴在马背上一样沉稳矫健。这牛群马背上成长的孩子和家庭,多么令人惊讶和敬佩呀!
牛群走过,母亲压阵,小女孩穿梭往来,藏獒穿梭往来,大大小小的牛组成了纪律严明的队伍,滚滚向前。
我们依依不舍地退回小桥的这边,继续开车前行。但大约十公里处正在断道施工,我们等了一会儿,决定打道回府。回程行进到刚才小桥前不远处,又有牦牛过路。一男一女正在吆喝牦牛,把它们往公路旁陡而斜的草坡上赶。他们没有骑马,那妇女走得很快,一直追随牛群到了山腰,边赶嘴里边发出尖厉的哨音,简直可与魏晋文学家阮籍的长啸媲美。
一辆车停在路边,同样穿着喇嘛衣服的青年站在车旁,我误以为就是刚才那一家。赶牛的夫妻下来坐在地上歇息,妻子静静地喘着粗气,头巾下是一张俊美的脸庞。我问他们,孩子呢?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只是摇手。杨耀老师连忙说:这又是一家哦!我才庆幸他们不懂我的话,不然……但是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真诚的,亲切的。
夕阳在山。牦牛像画家涂抹在大地画布上浓烈的一个个黑色色块,那灿烂的夕阳好像又给它涂抹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金粉。那个喇嘛说,现在牧草不多了,明天又要转场。
我在心中默默为他们祝福。并想起此次所为何来,觉得“山那边”其实具有无限的象征意义。无论是个人,还是家庭、国家、时代,都有对类似“山那边”的问题的好奇,向往,探寻和发现。再平淡无奇的“山那边”,其实都有可能衍生出动人心魄的秘境之美。
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