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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留一片空

2024-01-01王奕君

草地 2024年4期
关键词:女老师微信

“我不用手机。坚决不用。”晚年的父亲,多次摆出抗拒姿态,以此表明:他虽与世隔绝,但内心无比强大。

他的与世隔绝,大约从退休开始。六十岁,他被抛离朝九晚五的人生轨道,迈进衰老的第一道门槛。他自己也不曾留意,这道门槛是如何越筑越高,让他离人群越来越远的。最初的几年,他还心存些许微光。每当“老教协”通知他体检或郊游,他第一句话总是“怎么不早说!”而后他要花很长时间,染头发、刮脸,再打开衣柜,将整齐排列的中式、西式衣服全体检阅一遍,而被临幸的,还要再拿蒸汽熨斗来回暖上好几遍。他出门前,总要对着穿衣镜扫上一眼。他信心满满地迎对昔日的老同事们,收集许多消息和笑料,并在归来之后的寂静中,独自回味和消化好多天。

然后,他便彻底潜入孤独的水底。父母住着老式的两居室。许多次,他把沉迷于手机的母亲排挤到小屋,自己独占大屋。桌上永远摊开着宣纸、笔墨,他在这方寸之地上挥毫泼墨,心得意满。身后的电视一直开着,他几乎不看,也不换台,只为了伏案做画时,给他的耳朵找个陪伴。画累了,他就打开老式收录机,听几十年前的郭颂或吕文科,偶尔也听邓丽君,再偶尔,他会即兴引吭一首,并录下音,自我陶醉一把。碰巧让我撞见时,他便得意地宣称:你爹我不是凡人!

父亲不是画家,也不是音乐家,他一辈子都苦苦挣扎在超凡脱俗的路上,但他终究是个凡人,如同他终究也抗不过衰老。七十岁一过,他的心境,就如一条古老的河,任千帆过尽,宁愿独守那份寂静和空旷。

“老”像一种病,症状是内心极度脆弱,对外界既抵触,又好奇,还心怀忐忑。比如,偶尔响起敲门声。父亲把脸贴在门上,闭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瞄准门镜。而当他打开房门,慢吞吞迎进来的,往往不是收水费的,就是走错门了。又比如,偶尔会有电话铃声响起,父亲的第一反映通常是“吓我一跳。”而后,他死死盯住来电显示,脑子里快速地分析、辨认、猜测……等这个过程彻底走完,铃声已经停止。假若他判断出是熟人,或有熟人的可能,他再寻着号码回拨过去。母亲心疼电话费,又不好发作,于是更加依赖于手机聊天的解救功能,她跟老闺蜜接通视频,气哼哼感慨一句:“这人是有病!”

父亲的“病”主要来源于他的偏执,他既不承认自己孤独,更不会拿手机充当解药。他的理论是:“成天抱着手机,那叫玩物丧志!”说这话时,他瞥一眼攥着手机的母亲,意思是:她就是那个反面典型。

母亲看懂了,回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就你本事大,你还能上天呢!

父亲当然上不了天,还跌了一跤。那天,在卫生间提水桶时,他突然“哎哟”了一声。许久,他才扶着门,扶着墙,扶着衣柜,慢慢挪回床上。从此,他便彻底依赖上了那张床,只要稍动一下,喉咙里便发出“滋滋啦啦”抽气呼气的声音,同时伴以五官挪位的痛苦神情。

数月之后,父亲能起床活动,却不得不拄上了拐杖。在小区门口,父亲慢吞吞下了出租车。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他把拐杖提在手里,高仰着头,迈着蹒跚的步子,却威风凛凛。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嘲笑他,“都那样儿了,还逞什么能?”

父亲从那时起,就再没照过镜子。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再出门。我乘虚而入,再次展开说服攻势。于是,父亲在他七十六岁时,拥有了平生第一部智能手机。

现实远没我想象的乐观,教父亲用手机,比劝他买智能手机要艰难一万倍。往往是,我刚一张嘴,父亲马上拦住:你等等!他取来纸和笔,而后端坐于桌前,拉开学习的架式:说吧。可他没想到,手机上的字一点儿也不老实,或滚动,或变换,跟他捉着迷藏。父亲急躁地伸开五个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划拉着,骂道:破玩意儿!

两个月过去,父亲只学会了听歌、看相片,外加接我的电话,而所有对外交际聊天的功能,他总说“不着急”。

我感觉他是发怵,他离“交际”已经太远啦。他跟外界几乎唯一的联络便是学校“老教协”了。在父亲拥有手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别人联系他的方式仍是固定电话。

“老教协”负责人完全不知道父亲从抵触手机到拥有手机的全过程,但她仍无地放矢劝父亲:“弄个微信多好啊,咱群里热闹着呢!”

父亲转回身,小心问我:“那样一来,我不全曝光啦?”

我跟他说:“可以不露面,也不说话,暗中观察也不错啊。”

“那他们能知道我是谁吗?”

“拿照片当头像呗,挑最帅的!”

父亲哈哈大笑,然后搬出所有的相册。那里面,几乎没有全校教师的合影,跟男老师的合影也不多,但他跟女老师们的合影却不少。其中有一张,父亲笔管条直地站着,旁边女老师将灿烂的笑脸凑向他。还有一张,父亲站在中间,旁边两位女老师各挎着他一只胳膊。最过分的一张,是父亲站在一个花坛前面,那位女老师站在花坛台阶上,比父亲高出两个头,为了跟父亲同框,她只好弯下腰来,一只手搭在父亲肩上,另一只手按着父亲的脑袋,以掌握平衡。

母亲像是无意间从旁边经过,又顺便冷冷地给父亲定了性:不正经!

我倒觉得,如此多才多艺的父亲,要是没有点儿浪漫故事,简直枉费了上苍的一番打造。

相册被逐一翻过。终于,父亲找到了他自认为最帅的一张。据说,父亲曾把这张相片压在办公室的玻璃板下边,出来进去的人看了,夸奖率全校第一!

最后,我协助父亲,以全校第一帅的个人面貌,加入了“老教协”的微信群。

瞬时间,他那些老同事们就都冒了出来。尽管父亲永远潜水,他依然时常收到一些温暖的问候:

“是王老师吧?”

“老王最近好吗?”

“我们要去郊游了,你来不来……”

开始,父亲还让我帮他回复。他口述,我打字。后来他嫌太麻烦,索性又抄起了电话。

有一回我进门,父亲正把手机撂在桌上,握着电话,“你现在什么样儿了……我不想看你,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来,现在你那脸上,得有几万条褶子了吧……你也别看我。不是怕你失望,我是怕你贼心不死……”

我在旁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再露面的父亲,虽然脸上同样皱褶堆积,但他的智慧和幽默丝毫没有老去。

我劝他:“用微信多方便啊,还能看见人……”

“你都劝多少回啦?懒得理你。”他莫名其妙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扳不动父亲的固执。一机在手,他仍是他,一个卸下了俗世的纷纷扰扰,一头扎进自我世界中的怪老头。除了一张帅气的头像以外,躲在手机背后的父亲,真实的样貌是:头发稀疏,腰背佝偻,步态迟缓。父亲像一棵冬天的树,被时光抽走了精华,叶子纷纷扬扬地谢落,只剩下嶙峋的枝枝杈杈。

父亲自从拄上拐杖,便坚决推掉了所有“老教协”的活动邀请,就连每年一次的体检也不去了。他还编造出无数个临阵逃脱的理由,把他的无奈现实紧紧包藏起来。而他的手机,就像一块双面胶,一面粘着故交们沿着他的微信头像展开的美好猜想,另一面也粘着父亲对那些故交们的回顾和留恋。

不可否认的是,手机为父亲的沉郁生活掀起了快活的浪花。他戴上眼镜,兴奋不已地指点着一个个头像,“这位比我还自恋呢,她本人哪儿有这么好看?”“这个,哎呀,要不看相片,我都忘了她啦……”如果遇到头像不清晰,或相片不是本人的,那对父亲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他会琢磨来琢磨去,宁可不吃不睡,也非要挖出这虚拟背后的真面目不可。

直到把人都“猜”齐了,父亲仍是躲在暗处,不分享,也不发言,只在默默的观望中,随时调换着或严肃或微笑的表情。

有时候,他的手指沿着一排头像慢慢往下滑,定在某一个点上,跟我说:“就这位……”这样的开场白,通常背后都有最生动的故事。

父亲点在一只白鸽子上:“她怎么拿鸽子当头像?她应该用孔雀啊……”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

那是位女老师,父亲50多岁时,她也50多,可她偏要逗父亲说:“我照镜子一看,比你年轻十岁!”她还当着许多人的面,逼着父亲承认自己比她老。她的口头禅是:“你让大伙看看!”

父亲也动用了他的口头禅:“你等着。”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学校组织秋游。大家停在10多只孔雀跟前,许多双眼睛围绕着它们张开的美丽羽毛,纷纷赞叹并拍照,完全不顾及人家的隐私。其中有一只个头最小的,明明托着长长的尾巴,却分外洁身自好,死活也不肯开屏。这位鸽子老师看着看着,就着急了,从脖子上扯下围巾,绕到小孔雀前头,使劲摇晃。

父亲站在一旁,面带一丝笑意:“别晃了,它不可能开屏。”

“为什么?”

“你想想,你都多大岁数了?”

周围一片笑声。一位最有正义感的男同事,斯文地推推眼镜,批评父亲:“你这张嘴,太损了吧!”

鸽子老师都快哭了,“你就气我吧,早晚有一天,你会老得不成样儿——牙也掉了,头发也没了,弯腰驼背……你等着吧!”

父亲将腰背往起拔了拔,回应一句,“我没那天!”

父亲回忆完了,也笑完了,正色道:“当时还有传言,说我跟她怎么怎么样,开什么玩笑!这些人,真把我看扁了!”

我质疑:“既然是传言,怎么会传到您这个当事人耳朵里呢?”

父亲一愣:“对呀,她亲口告诉我的。难道,是她自己传的?”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的幽默所感染,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不管怎么说,那位女老师的确是父亲的“铁哥们儿”,父亲组织的无数次聚会,她从不缺席。那时的父亲春风得意,他跟老同事们几乎每周必聚,餐桌上,大家推杯换盏,插科打诨,彼此情谊都如铁铸的一般。

如此频繁的聚会,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直至最终门前冷落。父亲不得不转移阵地。很多周末,父亲主动要求跟我“换防”。在我携夫带女回来之后,他跟我们一起吃顿晚饭,第二天一早,他就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带着画了一半的油画,打了底稿的小说、还有一些歌本儿,到我们空下来的小家躲清静去了。周末两天,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自由王国。但我发现,他的隐藏之所,很快就暴露给了他想要暴露的人,于是客人们越聚越多,也越频繁。

我不在场的时间里,我家举行过多少次集会,我不知道。但有时,我会发现组合柜上被打碎的小玩意儿,再偷偷拼上去,这显然不是父亲所为,甚至不像大人所为。父亲承认,家里确实来过小客人,还不止一个呢。

某个周末,我们回父母家,父亲去了我家。晚上我突然想起,我家煤气忘了关总阀门。我心里一阵害怕,赶紧穿衣起床,匆匆赶了回去。父亲正专心作画,他抬起头,“你怎么来了?”好像我是客人,还是不太受欢迎的那种。

聊了一会儿,我见他没什么事,就放心返回。

母亲一脸焦急地问:“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

母亲又一脸怀疑地问:“他干嘛呢?”

我说:“没干嘛。”

母亲“哼”了一声。她心里的阴云始终无法消散,这让她既沮丧而又无奈。

多年来,作为女儿,我一直猜想和构架着一个我视线以外风流倜傥的父亲。我的好奇心,就像一只漂流瓶,随着岁月的流水,浮浮沉沉,时隐时现。我不仅理解,甚至羡慕父亲,他曾以多少浪漫,将平淡人生装扮得风生水起,锦瑟添香。

可惜那会儿没有手机,否则,父亲的交际面会更宽更广,他的魅力也会更加大放光彩。

用上手机的第三个年头,父亲住进肿瘤科病房。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去探视时,他让我带上本子、铅笔、橡皮,他要拿作曲转移注意力。我问他,“要手机吗?”他坚决地说:“不要!”还追加了一句:“我生病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我那些同事。”我想,父亲果然与众不同,到最后,他不需要探望、安慰、告别,而我也只能无条件遵从他的意愿。

但父亲不可能完全脱离凡尘。他忘了,他是有组织的,他住的医院又不是医保定点医院,这样一来,我只能联系他的学校了。

这件事,我提前告诉了父亲,他一阵沉默。

果然,探访者很快就来了,就是曾经站在花坛上,按着父亲的脑袋照相的韩老师。多年前,她是我家常客,我叫她韩姐。我们搬家时,她还来帮忙打扫过新居。

父亲正被护工服侍着,用鼻饲管“吃饭”。他一看见韩姐,立时愣住,继而掉转头,用针一样的目光刺向我。“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就是不听话!”

我看着父亲尴尬、无奈、哀怨而近乎绝望的表情。我知道,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刺痛了。我没解释。到了这时候,我就是把自己摘清楚,让他体谅,又有什么意义?

父亲马上也想明白了。他不再责怪,转身跟韩姐说:“主要是不想麻烦你。”

韩姐一笑,“咱俩谁跟谁啊!”她把手中的酸奶、水果统统堆在父亲床前。

父亲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后移到她脸上,“你干嘛?”

“你说干嘛?”

两个人都笑了。

护士走进来,给父亲换吊瓶、量血压。

韩姐小声嘱咐我,“别给他吃那么多。伙食太好,都喂给癌细胞了,肿瘤会长得更快。”随后,她又补上一句,“当然了,这话别跟你爸说。”

父亲大声问:“嘀咕我什么呢?”

韩姐大声答:“嘱咐我妹妹,给你多弄点好吃的。”

父亲故意瞪她一眼,“我这样儿,吃得了吗?”

“拿管子给你打进去,不也是吃了?”韩姐说着,双臂一前一后,做出冲锋般的动作,伴着“打打打”的号令。那动作,完全像个孩子。她仿佛穿越到了多年以前。当年她有多天真?他们之间有多熟悉?有多少心照不宣……

父亲又装作不耐烦:“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气我了!”但马上又严肃起来,“回去吧,你家里事儿多,还得看孙子。”

韩姐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从雪白的被子里伸出手,挥了挥,“走吧”。他看着韩姐胖胖的身体消失在门外,眼里含着泪水。

我遵从父亲的嘱托,挡驾了所有要来探望的人,包括他多年的挚交。

我走进病房,父亲正临窗发呆。他的手机放在床边小桌上。父亲用目光一指,“没电了,你帮我充上。”

“给您充点流量吧?”

“流量是什么?”

“上网用的。”

“不要!”父亲口气坚定。他把这唯一能够接通外界的窗口,也给堵死了。

一个月后,父亲走了。

他的手机,静静躺在抽屉里。我按了开机,发现电仍是满的,但联系人、微信空空如也。他用遗留的这一片空,独对活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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