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花朵
2024-01-01吕斌
1
走到山坡的最高处,眼界豁然开阔,左前方几公里外的草原上有一座孤山,在林草间非常显眼,山上的石头是红色的,山南面草原上的林草间露出十多间红色的瓦房和平房。
我问哥哥:“那是哪个营子?”
我们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的北部农村,管村庄叫营子,比如说南营子,北营子,老师在课堂上说,写作文时,不能写成营子,要写成村庄,因为外地人不懂什么是营子,说话可以入乡随俗,叫营子。
哥哥把马缰绳拉紧一些,马昂着头,走得欢快。哥哥望了一眼那片房子后说:“是乌兰哈达嘎查。”
我听爸爸说过,这里是蒙古人居住的牧区,以养牲畜为主。我们农区每户人家烧火做饭用的是在草原上捡来的牛马粪,寒假哥哥跟着爸爸捡粪到过这一带牧区,套着驴车,带着粮食和蔬菜,住上好几天。哥哥说住宿就是找个有空闲屋子的蒙古族家庭,用对方家里的锅做饭吃。
在我的心目中,这里非常遥远,特别陌生,进入这片草原,我有着隐隐的害怕。怕语言不通,交流受阻,反正不如在自己的家那么有安全感。哥哥似乎没有这种心理,他脸色平静,就像走在我们村的大街上。
我问哥哥:“乌兰哈达是啥意思?”
哥哥说:“乌兰是红,哈达是山。”
“嘎查呢?”
“村庄。”
我望着那片房子,周围的原野生长着灌木和草丛,一眼望不到边,太广阔了!我感叹,这么好的草原,可以养活很多牛羊。听爸爸说,一头牛可以卖一万多元,一只羊能卖一千多元。
让我惊喜的是前面的山坡上出现了几只羊,有羊就有人,有人我就不怕了。渐渐地,坡后转出来的羊多起来。更让我惊喜的是羊群后面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圈赶四散的羊。是个女孩,戴着绿色的头巾,穿着红色的蒙古袍,手工缝制靴子,靴子上有花纹。能骑马的女孩,不简单。马的后面跟着两只狗,在马后面撒欢着跑。女孩随着马的碎步起伏着身子,一看就是个成熟的骑手。两只狗看见我们便吼叫着朝我们冲来,凶恶的样子特别吓人,我到哥哥身边,抓住哥哥的胳膊,浑身战栗。哥哥停下,把缰绳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握紧了皮鞭子。
那个女孩忽然大喊:“依来,依来!”
狗停住了脚步,但依然朝我们狂叫。
骑马的女孩跑到了我们近处,看上去应该和我年龄差不多,圆形的脸色轻微地紫红,明显是太阳晒的;眼睛很大,眼光忽闪着,好奇地看着我们,颧骨有点高,是蒙古族。她这个年龄应该和我们一样念小学,今天是星期日,也是放假了帮助大人放羊吗?这么大点,骑马咋那么老成呢?可能是看见我们受到了狗的惊吓,歉意地朝我们笑,高声叫道:“塔赛呶!”
我问哥哥:“她说啥?”
哥哥说:“她问咱们好。”
哥哥跟着爸爸来过牧区,知道一些蒙语,他回道:“塔赛!”
女孩笑了一下说:“其哈密嘎奥其呼?”
我荤菜,瞅着哥哥,哥哥指了指马,朝东边指了指说:“我们家的马春耕用完了,送到我们村在东沼的放牧点。”
女孩可能听不懂哥哥说的话,表情没有变化,或者听懂了,不知道表示什么,憨笑地看着我们。我忽然想起爸爸曾经在牧区带回来的奶豆腐,很好吃,要是她有的话,我想要一疙瘩,尝一尝,爸爸说,用白菜、茄子、葱、蒜什么都能换。可惜我没带啥东西,要是带了东西,可以跟她换一大块。我问:“你有奶豆腐吗?”我比划着长方形的样子,做出使劲咬的动作。爸爸带回来的奶豆腐很硬,必须使劲咬才能啃下来。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是我的动作和表情让她可笑。
哥哥说:“胡乳达白那?”
女孩明白了哥哥说的话,腼腆地说:“必……乌龟。”
我小声地问哥哥:“你在说什么?”
哥哥说:“我问她有奶豆腐吗?‘胡乳达’是奶豆腐,‘白那’是有。”
我奇怪地问哥哥:“你咋把话的先后顺序说颠倒了?”
哥哥说:“蒙语和汉语的表达是不一样的。”
“她说乌龟是啥意思?”我思量着,这里没有海,哪来的乌龟?
哥哥说:“无归,她是说没有。”
女孩瞅瞅我们,真诚的神态指指远处的营子说:“格日图白那。”
我又问哥哥:“她在说啥?”
哥哥说:“家里有。”
她家里离这里有十几公里远,也不能回家去拿,再说啦,能去拿,我拿什么跟人家换呀!
女孩见我们傻子似的瞅她,可能觉得跟我们没办法沟通,不想再说话了,朝我们笑了笑,用力拽马嚼子,勒转马头,扬起鞭子,朝我们挥了挥,朝山坡上的羊群跑去,两只狗跟在后面跳跃着跑。她的骑姿老练,身子随着马的步子上下起伏,不摇不晃,蒙古服随风摆动,简直就像一个成年牧民,我很崇拜她。
2
把马送到了东沼的放牧点,返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这时,我很饿,也很渴,哥哥也是疲惫地拖拉着大腿走,他低着头,不说话。远远地,看到乌兰哈达嘎查的房舍,我对哥哥说:“咱们到这个营子找点水喝吧?”
哥哥瞭一眼那片房子后说:“我们又不认识人家。”
哥哥腼腆,这种事指望不上他。但是,我提出来了,哥哥又不能不理,于是鼓励中带有催促的语气对我说:“还有八公里,我们快点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我打起精神,加大了步子,跟上哥哥。
北边传来了隆隆声,我望过去,大吃一惊,挨着乌兰哈达山的西边,天空乌云翻滚,黑压压地朝这边移来,乌云中夹杂着电闪雷鸣。刚才还没见着云彩,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哥哥听到了雷声,看了看西北方向的天空说:“要下暴雨了。”
“那怎么办?”我问哥哥。
哥哥只是加快了脚步,没有回答我。
我们走近了乌兰哈达嘎查,嘎查前站着一个蒙古族叔叔,三十岁左右,身体粗壮,黑红的脸膛,他似乎在等什么。看见我们过来,高声地喊:“小朋友,来雨了,进屋躲躲吧!”并且朝他身后的房子指了指。
哥哥犹豫地停下。
我猜测,那个房子是叔叔的家,他不领着我们进去,我们也不好意思进陌生人的家。叔叔急切地朝嘎查南边的杨树林张望,我们顺着杨树林地方向望过去,一群羊从树林边上绕出来,后面跟着骑马的女孩,咦,这是我们来的时候在山上碰见的那个女孩。
羊群走近了,叔叔大声对女孩喊:“其木格,快来雨了,你带着这两个同学去咱们家,我把羊赶进羊棚里。”
女孩策马跑近叔叔,两只狗前窜后窜地跟着,她轻盈地跳下马,把马缰绳递给叔叔,朝我们笑了笑,可能是驱赶羊走得急,她脸更加潮红。两只狗窜向我们,我吓得躲在哥哥身后。叔叔对我们说:“别怕,狗不咬人。”女孩对着狗喊了一声,狗窜回女孩身边,女孩拥抱着它们,并且亲切地拍着狗的脑袋,之后把狗推到一边,朝我们招了一下手,快速地朝房子走去。
云彩越来越近,雷声越来越大,雨要到了。哥哥跟上女孩,我跟着哥哥。
院门是用铁杆焊成的,走进去,院子是水泥地面,很干净。屋门口走出来一个蒙古族阿姨,她穿着绿碎花上衣和白色的裙子,梳着短发,瓜子脸,面色红润,眼睛和女孩一模一样,阿姨热情地招呼我们:“来雨了,进屋躲躲吧!”蒙古语音很浓,把“雨”说成了“依”,“躲”说成了“得”。
我们进了屋。这屋子和我们家差不多,中间是厨房,东屋和西屋两个门口,我们不知道该进哪个屋,阿姨说:“进西屋。”
进了西屋,靠窗户是一个圆形的桌子,上面摆放着茶具,北边是一张床,床上的行李叠得整整齐齐,靠里面墙有一个书橱,里面有各种蒙汉文书籍。
我小声地问哥哥:“蒙古族不是住蒙古包吗?”
哥哥不屑地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大,叔叔回到屋内,外面的雨就下下来了,哗哗地遮盖了整个大地,是大暴雨,这要是赶不上这个嘎查,我和哥哥就会被雨淋惨的。
女孩端着一个黄色的铁盆走了进来,那铁盆比大碗大一些,里面放着奶豆腐。她轻声地对我们说:“吧嗒一滴。”便把盆放到桌子上。外屋传来叔叔的喊声:“其木格,别把奶豆腐往屋子里放,让他们到外屋来吃。”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着奶豆腐出去了。
我问哥哥:“她说吧嗒一滴是什么意思?”
哥哥说:“让我们吃饭。”
我太饿了,也太渴了,对哥哥说:“她是不是不愿意让咱们上她家来?不给饭,只给奶豆腐?”我们家常年吃的都是小米,大米,白面。
哥哥说:“我跟着爸爸来捡粪,在蒙古族家里吃饭时,都是奶食品,这是蒙古族招待客人的最好饭食。”
原来是这样,我正在寻思怎么跟女孩说给一碗热水喝,再给点小米饭或者大米饭吃时,叔叔走进来对我们说:“来外屋吃吧!”
到外屋,地中间放着一张圆形桌子,女孩正往桌子上端盘子和碗,盘子里放着商店卖的那种馃子,还有奶豆腐,掰成了小块,还有奶皮子,一个碗里是炒米,另一个碗里是黄色的油。我和哥哥坐在凳子上不知道怎么吃,女孩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白色液体,我小声地问哥哥:“这是什么?”
哥哥悄声地告诉我说:“奶茶。”
我无所适从地坐着,等待哥哥动手,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叔叔站在桌子旁对我们说:“吃吧!”
哥哥端起奶茶喝,我也端起奶茶喝。这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担心喝不习惯,稍稍地喝一口,吧嗒吧嗒嘴,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种香味沁人肺腑,太好喝了,我大口地喝起来。
女孩站在东屋门口,认真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吃饭对于她来说很新奇。
叔叔坐在桌子旁问我们:“你们是哪里的?”
哥哥说:“荞麦塔拉乡鲍家店村的。”
“干什么去了?”
哥哥说:“把家里的马送到村里的放牧点东沼。”
叔叔点点头说:“东沼草好。”
阿姨正在锅台那边忙着,回过头来问:“你们这么小跑这么远,你阿爸和额吉咋不去送呢?”
我听哥哥说过蒙语额吉是母亲,为了显示我听懂了阿姨的话,我抢着说:“爸爸在巴彦塔拉给人放羊,妈妈忙地里的活计,倒不出工夫。”我没有说哥哥念六年级,我念三年级,这老大了,帮助大人干活是应该的,不能白吃饱饭。
哥哥喝一口奶茶,拿一块奶豆腐吃。我也学着做,本来做好了用劲咬的准备,可是,奶豆腐不像爸爸拿回去的那么硬,很软,和馒头差不多。我这么想着,就叨咕出来了。
叔叔说:“你爸拿回去的奶豆腐放的时间长了,是晒干的,这是新鲜的。”
哥哥也饿了,他把炒米和奶豆腐、奶皮子放进奶茶碗里,泡软了,大口地吃。我也学着哥哥做,想快点解除渴和饿。
女孩一直站在东屋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我们吃。直到我们吃完,她还站在那里。
阿姨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碟,叔叔对女孩说:“你要是想学就学吧!”
学什么?我还没闷过劲来,女孩欢天喜地进东屋,顷刻拿着一本书出来,打开放到桌子上,是蒙汉语对照的课本,她们也学习汉语。原来她站在旁边,是想跟我们说话,熟悉课本上的知识。
阿姨朝这边看了一眼,对女孩说:“你坐下,这回有老师了,认真地学。”
女孩坐在哥哥身边,叔叔对我们说:“我们其木格一直想找个汉语生学习会话,赶上你们来了,让她跟你们学习一会儿会话。”
我细看书本,书页的第一句是蒙汉语对照:“他哈拿苏结(您住在哪里)?”
女孩把蒙语说一遍,哥哥把汉语说一遍,女孩笑着看我们。阿姨忙完了活计,走过来,鼓励着女孩:“你大胆地说,不用害怕。”
女孩说:“您——住——在——哪——里?”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蒙语的口音很浓,说完,脸微微地红了。
我惊异,她原来会说汉语,只是不好意思说。
叔叔对女孩说:“你再说第二句。”
书上的第二句是:“其优和乐塞(你说的什么)?”
女孩说:“你——说——的——什么?”
前三个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后两个字她连了起来,我感觉到了和我们说话一样。我赞叹她很聪明。
一句一句地往下说,女孩——其木格,我已经习惯叫她其木格,说得越来越熟练了。
这也激起了我学习蒙语的兴趣,我问其木格:“‘不知道’怎么说?”
其木格看看她爸爸,意思是让她爸爸回答,她爸爸说:“你告诉他。”
其木格正准备翻书核对,她爸爸却对她说:“你不用核对,记得怎么说,就怎么说。”
其木格对我说:“莫得无贵。”
她爸爸向我解释:“其木格说的是蒙语‘不知道’。”
我在心里念叨一遍,不知道,用蒙语说就是“莫得无贵”。
我又问其木格:“你叫什么名字?用蒙语怎么说?”
其木格想看书,可能刚才她爸爸提示过她不用翻书,歪着头想了一下说:“其呀么呐日太。”
我用心记,得意地想,到了学校,我跟班级的同学说我会蒙语,他们一定会崇拜我。
其木格教会了我一些简单的蒙语名词,汉语的“我”,蒙语是“必”;汉语的“你”,蒙语是“其”;汉语的“您”,蒙语是“塔”。汉语的“你好”就是蒙语的“其赛”,汉语的“您好”就是蒙语的“塔赛”。
3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时辰不大一会儿就停了。因为相互学习蒙汉语会话,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下午,我们还要赶路。其木格收起课本,走进东屋的时候,我看见她笑得很开心。叔叔阿姨也很高兴。叔叔说:“刚下过雨草地泥水多,乌力吉沐沦河水大,我骑马送你们过去。”
我才知道我们村东的河叫乌力吉沐沦河,汉语是什么意思?
叔叔可能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表情,解释着说:“汉语就是吉祥河。”
其木格也要跟着她爸爸送我们,走出屋门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个塑料包,里面包着几块奶豆腐。我正犹豫接还是不接时,叔叔对我说:“拿着吧小朋友,这是其木格的一点心意。”
我接过塑料包,闻到了奶豆腐的香味,这应该是新鲜奶豆腐。我想,我应该给她什么回报呢?身上什么也没带,以后我还有回报她的机会吗?
其木格骑着一匹马,叔叔骑着一匹马,我不敢骑马,叔叔让我和哥哥骑一匹马,我骑在马背的前面,哥哥骑在我后面并抱着我。
雨后的草原格外清新,天空湛蓝,山坡上生长的松树、柳树和灌木叶子挂着水珠;空中的百灵鸟愉快地叫着,声音清脆;草被雨水洗过,更加鲜艳;马蹄趟起蚂蚱纷纷跳跃,雨水浇湿了它们的翅膀,它们跳动得非常费劲。
太阳快压山了,远远看去,乌兰哈达山顶上,一个“羊倌”披着毡斗篷静静地蹲在高高的岩石上,向草原眺望,我们走近了,“羊倌”慵懒地起身,扇动翅膀向远方飞去。
我惊叫道:“那老大一只老鹞子!”
其木格笑了笑说:“那不是老鹞子,是图舅。”
“图舅?”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叔叔说:“上边禾字,下边几字,念秃;上边就字,下边鸟字,念鹫,这只大鸟叫秃鹫。”
其木格浓重的蒙语口音让我听错了,这种鸟我是第一次见到,可能它生活在草原上,不去我们汉族耕种的土地上。
马步走得很缓,很稳,我的身体随着马步晃动。其木格的骑姿随意,稳当,她观看着草原,嘀咕着说什么,我猜测她在复习刚才学过的会话知识。我悄声地问哥哥:“其木格是什么意思?”
哥哥说:“我也不知道。”
叔叔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给我们解释道:“花,美丽的花朵。”
其木格笑了,笑得身子摇晃,可能我们私下议论她,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太好笑了,什么事都能让她开心。
离河还有一公里,听到了河水隆隆的声音,可能是山洪下来了,我担心水太大,过不了河。到了河边,河水漫延出来几米,河中心污浊的激流卷着枯枝烂叶,翻滚着朝下游猛冲,要不是叔叔来送我们,我们可能过不了河。叔叔让其木格在河这边等着,他送我们过河。
草原上的马,见惯了这种水,没有一点犹豫就踏进水里。叔叔在前,我和哥哥在后,叔叔拉着马缰绳,试探着朝前走。我看着奔腾的洪水发晕,紧张得身体打晃,哥哥嘱咐我说:“别看河水,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听着河水的咆哮声,感觉着马的走动,不再发晕。
洪水虽然大,但是河面宽,河中心的水并不深,我从水流的声音大小上判断,马走到了什么地方,就在水声小下去的时候,哥哥对我说:“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马已经站在了河岸上。
叔叔说:“前面就是你们的村庄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返回去了。”
我们下了马,叔叔骑着马,牵着我们骑过的马,下了河。
叔叔到了河对面,和其木格骑着马并肩站着,朝我们招手,我们也朝他们招手。
热流在我胸膛涌动,我的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