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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长(外一篇)

2024-01-01韦如辉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6期

这个秋天来得很慢,像一位蹒跚的老人,走走停停,歇脚喘气。

来到周末,风从梦蝶湖里开始,徐徐吹来,自带凉意。

嗯,很好!他在一个长条椅子上坐下来,凉了的风钻进头发里。在心里,他又说一句,嗯,很好!

电话突然响起,是妻子的。一般人,他不会接的,毕竟属于自己的时间,太需要休息。而妻子不是一般人,他不得不接。挤一丝笑意,他把手机贴到耳朵边。

在哪里?妻子问,语气里明显夹杂着火药味。

梦蝶湖呀!他回答。

去梦蝶湖干什么?妻子再问。这个问句比上一个更严厉,能听到对方牙齿咬紧的声音。

能干什么?他问自己。梦蝶湖就在小区的门口,中间隔一条30米的马路,来回一抬脚的事儿。

妻子又不开心了,他想。每每如此,他都是第一个知情人。

妻子来到他面前时,一对白色的小鸟正从湖对岸飞过来。他举起手机,想把这对可爱的小精灵拍下来。还在等待最佳时机,妻子扭曲的面庞挡住了他的镜头。

火烧眉毛了都,你还有这份闲心!妻子说。

他把目光投到妻子脸上,一层白霜正在裂开,化妆品的粉末,渐次散落在秋风里。他想问什么事,没说出口,妻子的手机已经戳到他眼前。

那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对青年男女,蛇一样缠着单臂,腾出另外两只手臂,在空气中伸出两个V字。背景是一个水面宽阔的湖,湖的背面,隐隐约约藏着蜿蜒的山脉。

他想说,真好呀!可是,只张了张嘴巴,并没有把那三个字吐出来。他看到了漂亮女儿,还有旁边的黑瘦男孩。男孩长得不起眼,像一根放大的锈钉。

妻子的胸脯一起一伏,没有停歇的意思。她哼了再哼,继续说,她是想把老娘气死!她,自然指的是女儿。

这句话太熟悉了。记得当年跟妻子恋爱时,岳母就是这样说的。一段时间,老人家把这句话当作了口头禅,一直说到外孙女出生才慢慢改口。

妻子不满女儿早恋,更不满那个黑不溜秋像锈钉的男孩,怎么可以把女儿骗到手,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呢?

其实,女儿算不得早恋,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可是男孩的体貌,确实入不了大众的法眼。

你说怎么办!妻子说着,把双手掐在腰上。

那对白色的小鸟,飞过来,又飞走了,湖面的水波让它们很受用。可能,它们根本不知道,人间的这一对,正在经受着残酷的现实考验。

他悄悄给女儿发了个微信,让她把朋友圈那条信息删了。

为什么?女儿秒问。

并没有跟女儿解释为什么,妻子就在眼前,她可疑的目光,像小说家一样,不会放过每一个细节。

接过妻子的手机,顺便刷新了一下,女儿的那条微信跑掉了。他松了一口气,手心里积蓄的一撮汗,消散到从梦蝶湖吹过来的秋风中。看来,他亲爱的女儿,聪明至极。

他脸上堆满讨好的笑,亲爱的,没有呀!

什么没有呀!妻子把手机夺回去。翻来覆去,找不到那张令她容颜大怒的图片。奇了怪了,难道我眼睛出了问题?她边滑动手机,边自言自语。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迟疑了片刻,又放弃了。

这个细节同样逃不过他的法眼,妻子一定是准备拨打女儿的电话。可是,五天前,也就是女儿返校前,母女俩刚刚大吵了一架,估计仍在冷战中。

顺便,对,顺便,把女儿三个月前的微信调出来,在波光粼粼的湖边,大声朗诵一遍。信息的大意是,妈妈,我爱你!

妻子笑了。此时,秋阳正暖,撒在身上,有种酥痒的感觉。

妻子说,中午吃卤水面条。

美食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开心。

时光在卤水面条尚未散尽的美味中,悄然溜走,如同那个火辣辣的夏天。

正准备熄灯睡觉,完成一天中最后的环节,妻子的吼声在卫生间哗哗的流水中突然响起。你想把老娘气死!

妻子颤抖的身体,挪到卧室,手机挂在耳边。女儿那边挂了电话,妻子的手机里传来阵阵急促的忙音。

他坐起来,瞪大眼睛,等待妻子的为什么。

妻子把手机摔到他面前,说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吧!接着还是那句话,真想把老娘气死!双手掐在腰间。

妻子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岳母发过来的微信截图,女儿与不起眼男孩的甜蜜合影。下面跟着一个问句:小小谈对象了吗?小小,是女儿的乳名。

唉!怎么会这样?他想。谁让孩子是大人的宝呢,家里人都在注视着。

夜色正浓,响起敲门声,接着传来岳母呼唤妻子的声音。这个时候,她老人家怎么突然驾到了?

岳母来不及换上拖鞋,把手机递到他和妻子面前,笑呵呵地说,小小的男朋友蛮优秀的!

百度词条里,关于小小男朋友的一大串名头,有图有真相。老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

想当年,岳母极力反对他和妻子交往。现如今,老人家对他越来越好,所有的满意,都躲藏在老人家爽朗的笑声里。

妻子努力地挤出笑意,两汪泪水却在眼眶里蓄势待发。转过脸,面向窗外,从梦蝶湖吹过来的风,自带凉意。

明天要跟女儿好好谈谈。他想,来日方长。

陪 考

这个周末,儿子要到邻县考公。

她做了儿子喜欢吃的红烧肉。这两年,为了考公,儿子始终奔波在路上。

儿子夹了一块红烧肉,着急往嘴里送,太烫了,她发现儿子吸着气,眉头像绳子一样拧到一起。她想说,慢点慢点!急什么急!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想说的话,连同口水咽到肚子里。自然知道儿子的脾气,这个时候,不!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想也不愿让儿子不高兴,更不能受委屈。跟前夫分开八年了,她赌的就是这口气。

孩子,明天我陪你去?她没忍住,还是问了句。

儿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拧在一起的眉头,悄悄舒展开来。

她兴奋得不得了,收拾好碗筷,躲到卧室里,跳起了广场舞。扭了扭,发现没有音乐伴奏,激情瞬间消失。唉!她叹了一口气,却咧咧嘴笑了,笑意从眉眼间溢出来。

这些年,她不敢在这个屋檐下,弄出丁点的动静,生怕影响儿子的学习和成长。这次,儿子没反对,算是万幸了。上次,儿子摔了碗筷,还把房门弄得山响。

邻县并不远,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假如儿子考上了,在这里工作,也是一件大好事。她想,而真正让儿子离开自己,心口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可不是吗?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人。当初,为了所谓的爱情,从江南一路追过来,追到这个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地方。这个也没什么,背叛父母都不怕,还怕什么?可怕的事情,是在婚姻的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让她猝不及防,也让她无颜见江东父老。前夫净身出户,留给她一个不完整的家。她常常自责,爱情算个屁!人家净身出户,同样也是为了所谓的爱情。

秋天的太阳高而远,再飘几朵白云,把天空擦拭得靛蓝纯净,才是气爽的时候。可是,慢慢地,太阳却被一块黑云吞到肚子里。要变天了吗?来的时候,查了手机,只说多云,没有雨。这个很难说,秋天的雨,也不会提前给任何人打招呼的。她左瞅右瞅,身边没有带伞的,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校门外,聚集了一大堆陪考的人,个个伸出脑袋,甚至踮着脚,眼巴巴往校园里张望。自己的孩子在哪里?看着看着,从眼里弄丢了。进场的时候,孩子们排着长龙往里涌,像一条拥堵的河流。

她在心里说,别挤呀,挤什么挤?挤坏了怎么办?想着想着,又摇起头,觉得自己多想了,儿子也没有那么矫情。

校门口静了下来,几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停在路边歇脚,也许它们也累了吧。

累了的何止警车,还有众多陪考的人们。路牙石上,吹一吹灰,坐下来,抬头看天,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心慌,意乱,瞅手机,抖音里,要啥有啥,风景的、励志的、搞笑的、带货的,总能让人短暂地忘掉一切。

一条白色的京巴狗,从女主人怀里突然跳下来,急吼吼地跑到她跟前,在她小腿上蹭了又蹭。她抬了抬脚,准备哄它走,女主人跑过来,嘴里叫道,小小,别调皮。小小?小小不是进考场了吗?她在心里说。她儿子,小名叫小小。

女主人上前抱起京巴狗,又叫了一句小小,才知道人家这个小狗也叫小小。

小小,别乱跑,马上姐姐就出来了。女主人自说自话。

姐姐?小狗也有姐姐了?

女主人对她露出些许的不好意思,说孩子在考场里,小小都等急了。

她在心里苦笑着,心想自己是不是也弄条狗什么的,给儿子也弄个弟弟或妹妹?六年前,她还计划着把大马弄回家,给儿子弄个爸爸的,可是儿子说,除非自己死!死,怪吓人的。她一哆嗦,吓出一身的冷汗,一吓就是六年半,至今还停留在恐怖的氛围中。想到这些,她又埋怨自己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考试终于结束了,孩子们像洪水一样涌出来。天上滚了雷,豆大的雨滴,瞬间落下来。

一片忙乱,警车鸣笛,躲雨的人们纷纷往树下跑。好家伙,不分贵贱,都淋了雨。树也没能幸免,枯黄的叶子落下来,湿湿的,粘在头上。

回来的路上,儿子连打了几个喷嚏。坏了,儿子肯定淋坏了。她伸出一只手,摸到儿子额头上。儿子甩了她的手,愤怒地说,干什么!

眼睛盯着车窗外面,雨停了,太阳又冒出脑袋,风雨涤荡过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有坚硬的东西,从眼眶里掉下来,一串接着一串。

网上很快公布了成绩,儿子在列,名次靠前。接下来,一切顺利。

她拿出手机,快速打下了一行字:小小考上了。拇指停在发送键,眼前是前夫的号码,犹豫了片刻,按下了删除键。自己骂自己,关人家屁事,没出息!

攥在手里的手机滴一下,一条信息跑过来:谢谢妈妈!后面趴着三个愉快的表情。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来自儿子。

秋天的天空真美,高而远,似乎对着自己笑,由不得自己,她也冲天空笑了笑。两只虫子从眼睛里爬出来,顺着脸颊,钻到心窝里,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好像故意逗自己玩。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