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有情
2024-01-01穆欣欣
穆欣欣
丰子恺有一幅画题为“有情世界”,画的是寻常人家的摆设——花瓶里的花,桌上闹钟、笔筒、茶壶茶杯,墙上日历等,这幅画不像丰子恺其他作品,鲜有地画里没有人。但画家却在这些物上画了人脸表情,赋予了它们感情。中国艺术史记载了七千多年前的将军崖岩画,靠天吃饭的先民们给“禾苗”画上“笑脸”,把心中所愿五谷丰登,用笑脸的表情表现出来。
世间万物,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自成风景。而风景之外,“别有动吾心者”,便是艺术的孕育。王阳明看花的故事说得明了:“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丰子恺的画,是“生活的艺术化”,直接取材于日常生活。他说过:“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给我的孩子们》)我印象最深的一幅是丰子恺画阿宝把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许多年之后,当我自己的孩子歪着头向我发问:“猫为什么不穿鞋?”我想到的是丰子恺的这幅画。
赤子之心,我们都曾经有过。只是,长大后有的人把心弄丢了。
在爸爸去世三周年之际,我们终于启动了为他编纪念文集的工作。说“文集”不一定准确,因为内里还收入了他的画。这批画都是几十年前随手画的,用纸也极不讲究,多是我小时候上美术课的图画纸,翻过背面来画,甚至随便一张小纸片他都能拿来作画。这些画主要是我儿时的日常记录,父爱如山,力透纸背。爸爸那时想必也如丰子恺一样——憧憬于孩子的生活,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没心没肺的孩子的生活。
不惑的“友情”
我收藏着两个超过四十年的娃娃。
先说年龄大一点儿的娃娃,这是我六岁的生日礼物,当年妈妈花了八元钱,在我们城市里最好的商店买的。在那时这是天价玩具。之后我在照相馆抱着娃娃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定格在我的嘴巴咧到了耳旁那一刻的表情——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是一个纯中国式的娃娃,标准的东方美人相,圆脸、大眼、樱桃小口,微颔首,通身天蓝色毛绒连帽子,是20世纪70年代出品,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审美。这确实是一件领先时代的玩具,当娃娃躺平时眼睛会闭上,把她竖起来眼睛就睁开。羡杀多少邻家的孩子。直到今天,娃娃的眼睛仍然能够张合自如,证明当年的产品质量过硬。对了,我为娃娃取名“向荣”,铁定了她和我的姐妹花关系。
第二个是名副其实的“洋”娃娃,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是个洋毛卷儿,姨妈从香港带来。更精彩的还在于这是个会说话会哭的洋娃娃,有一个配套的玩具听诊器,一连接到娃娃胸口,她就说话,然后大哭。这洋娃娃讲日文,懂日文的表哥为我们做翻译,说她肚子疼要看医生。洋娃娃穿花裙子白短袜,胖乎乎的双腿竟有点儿“罗圈腿”(粤语说的“萝卜腿”),不得不赞叹这细节做得好。那时正提倡中日友好,我得了这件玩具,没有被指“哈日”。但我始终没弄明白,洋娃娃为何顶着一头金卷毛儿,这到底不是日本人的样子,尽管那时我也没有见过一个日本人。我为洋娃娃取名“欣子”,取我名字里的一个字,另一个“子”字显然是尽量往日本人名上靠。
向荣和欣子,成了我们家庭的成员,陪伴着我整个童年岁月。妈妈很会玩角色扮演,扮成她俩和我说话、玩耍,我从小就相信她们是真实存在的两个人。后来我们举家迁来澳门,当然也少不了我这两个娃娃。她们和我一样,成为爸爸画笔下的主角,和我共同成长。
“生活艺术化”
爸爸这些画,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我儿时的日常生活;二、我离家在外读书时妈妈的日常生活;三、两个娃娃做主角的戏画。
爸爸爱戏,是众所周知的。他后来把这项兴趣爱好变成了推进澳门戏剧发展的动力,在小城留下了印记,当年是沙漠中的一抹绿意,实属不易。但很多人不知爸爸所学专业是土木工程,以此专业糊口养大了我们姐妹。更不为人知的是,爸爸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漂亮的速写。很遗憾我从没问过爸爸在哪儿、何时、跟谁学画。我曾经以为很多技能是与生俱来的,比如画画;又想当然地认为,从事盖房子的理工科人都会画画。其实不然。
回到爸爸画画这件事上。
初来澳门,爸爸在找到工作前,每天上街闲逛,这是他熟悉澳门的过程。他的一生,有一半在澳门度过,澳门也是他生活时间最长的终老之地。南国风貌,混杂着西方文化的澳门,当年在他这个北国中年汉子眼里,一定事事新鲜。他画笔下的街头大排档,是热火朝天的人间烟火气息。不是热爱生活的人,画不出这份烟火气。若干年过去后,我看到澳门艺术博物馆藏品——那幅由法国人博尔杰画的《澳门玫瑰堂前路边食档》,有似曾相识之情。直至着手整理爸爸这些信手拈来的画作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敢肯定,初来澳门的爸爸,当年不会有看到这些藏品的机会。但艺术的共通之处,在于创作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对美的敏感。可惜爸爸的这类速写不多,也许还有一些,但都没有保留。我们今天能看到他画澳门的老行业,还有香港电视明星群像(沈殿霞、关之琳、万梓良、何家劲等),同时也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风情。
爸爸画得最多的还是我的日常生活。笔下的主角就是我的两个娃娃——向荣(我们有时叫她小向)和欣子;画中不时出现一只小狗,这也是香港姨妈送给我的玩具小狗。那一阵子陈百强人红、歌好听,我顺手就给玩具狗取名“丹尼”(陈百强英文名)。当年我不但喜欢看《老夫子》漫畫,也开始翻看《红楼梦》。“花气袭人知昼暖”,贾宝玉为丫头改名字是有缘由的。我给我的玩具取名字,也要有出处。这显然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后来我又得了一件毛绒熊玩具,彼时正热播87版《红楼梦》剧集,饰演贾宝玉的演员叫欧阳奋强,这只玩具熊就叫了 “奋强”。画中不时有“熊出没”,那就是“奋强”了。
爸爸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日常生活场景,还有呼之欲出的人物性格:欣子是个爱出风头、有点儿“憨居”(上海人说“十三点”、北方人说“二百五”)、经常撞板、好为人师、说起话来口水花乱喷的角色。《选美(香港小姐)》《牛仔裤几威》、摔跟头出丑、打架骂人事件的画中,这性格暴露无遗。向荣安静、内敛,有东方美,和欣子形成鲜明对比。丹尼是配角,一直老老实实做他的绿叶。至于画中那个小兔子,现在我已想不起它的来历了。
这些画记录了20世纪80年代一个澳门小学生的日常生活:参加学界的讲故事比赛、歌唱比赛、舞蹈比赛;学校旅行遇上大雨(我们小学生旅行的目的地是二龙喉公园),一边躲雨一边吃掉带去的鸡腿和喝光“益力多”,这对当年的我来说可是大餐。画作也有娃娃们隔着餐厅玻璃看食客吃大餐的情形,显然这灵感来自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下棋、冲凉洗头、(坐岐关车)“返内地”“有信来”(收到亲友来信是父母特别高兴的事)的情形,每一幅每一笔都充满着暖意。那时的澳门,几乎没有文化生活,看电视是每天主要的休闲活动,而且是全家人一起看,每天被“家人围坐,灯火可亲”的幸福感包围。从画中得见,当时的电视剧是《大内群英》,还有炙手可热的电视游戏节目《大手笔》,某牙膏、某饮品的热播广告……
今天的孩子对于这样的生活大概很难想象,没有旅游、没有游学、没有亲子活动……记得我十六岁才第一次听现场交响乐,澳门综艺馆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穿着燕尾服的李德伦用手中的指挥棒“点燃”了第一个音符时带给我的震撼……
当日常生活没了新意,爸爸会变化题材,让这些人物扮成戏中人演戏。小小一幅戏画,包含剧目、人物、场景(情节),定格在戏剧冲突最强烈处,成为点睛之笔。这其实是很好的戏曲普及教育,我在以后看戏时,很容易就能捕捉到哪里是“戏核”、哪处是最关键的“戏剧动作”。他也買关良、马得等人的画册让我看大师级的作品。看到现在不少画家尝试戏画创作,我深知这是看易实难的一个题材领域,画者要戏到、心到、意到、笔到,但凡缺了其中一样,难言气韵生动。爸爸虽说是画戏,实则还是在画人。欣子、向荣、丹尼,有时还加上我,与剧中角色行当、形象气质如此严丝合缝,看似小戏笔,却深含 “迁想妙得”之大学问。
除此之外,再有一批画是20世纪90年代后所画(我已离家上大学)。同样的生活题材,不同的是主角出现了变形——外形仍然是80年代那批画中欣子的形象,但记录的实际上是我妈妈的日常生活:晨运、看电视、缝纫等,有故事也有戏剧色彩。这一时期还多了一只名叫“坏坏”的猫,姐姐从广州带回来,自然也是我们家中一员。巧合的是,我们在丰子恺的画中也经常看到猫的身影。
艺术和现实之间有着怎样的距离?爸爸用画告诉我艺术如何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和丰子恺的“生活艺术化”一脉相承。大爱无言。在两个姐姐眼中,爸爸是“严父”,连话都不多。在我这里,爸爸对我自由放任,戏比天大。他用画笔传递爱,爱人、爱动物,爱世间的一切。而这些,直接形成了我们姐妹今天和世界相处的态度——万物有灵,温柔以待。
爱出者爱返,这也是我所深信的和世界和解的最好方式!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