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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玛拉的继母

2024-01-01热扎别克·哈山诺夫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1期
关键词:叔叔妈妈孩子

热扎别克·哈山诺夫

哈布力·达列力汗(哈萨克族)(译)

那天,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听到噩耗的人们顶着严寒,冒着大雪,怀着忧伤的心情,或骑马,或步行,去往铁列克特村。塔玛拉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同一个部落的姐妹,我的妈妈喊她姐姐,称呼塔玛拉的父亲“大个子”,全村人跟着我的妈妈也这么称呼他。说实话,我们不知道他的具体名字,就跟着大人叫“大个子叔叔”。塔玛拉和我同岁,我常听妈妈说,我和她是相差一个星期出生的,都是整七岁。两家的冬牧场住地间隔不足一里地,夏牧场则是紧挨着的。人们来回穿梭着,悲痛欲绝地哭泣着。早晨,我的爸妈听到这一噩耗时,双双哭喊着:“我尊敬的大姐呀,你可是我们的挚友,我们的福分呀!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塔玛拉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边哭边跑向她家。我也穿上破皮袄,跟着大人们前去她家。破旧的皮袄四处漏风,一路上,刺骨的寒风钻进体内,使我瘦小的身躯瑟瑟发抖,和在我之前跑去的一帮孩子一起,灰雀莺般惊恐地站到了木头房子的下风口。忽然,我看见塔玛拉站在那边,双眼红肿,耸着肩膀,冻得直打哆嗦。我双手插在袖子里,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好像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不敢相信这一事实。她紧紧皱着眉头,脚尖踢着硬雪,牙齿咬着薄嘴唇。塔玛拉似乎陷入了杂乱的深思中,弱小的身躯像是千斤重物嵌在地面上似的。

遗憾啊,真是个十根指头都是技艺的能人,在咱们铁列克特村,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孩子都戴着她缝制的图马克(男式帽子)和狐腿皮帽子。塔玛拉现在还戴着不久前她的妈妈缝制的蓝色丝绸面带花条的漂亮狐腿皮帽子,身穿红色长毛绒面的羊羔皮轻便袄,脚上穿着我们经常戏弄她为“白熊”的圆头白毡筒,看上去,衣服应该挺暖和的。但还是感觉她面色苍白,冻得发抖,脸蛋儿红红的,雪莲似的嘴唇冻得发紫,小手冻得肿胀。看到我走到跟前,她抽泣着哭了。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但很快控制了自己,抓住她冻得肿胀的双手,开始给她揉搓取暖。然后,我高声叫着和塔玛拉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孩子—我的朋友叶尔杰特:“哎,叶尔杰特,塔玛拉冻坏了,去你们家吧。”孩子们都跑过来了,大家簇拥着她去了叶尔杰特家。

村子南边有一条小河,本地人习惯叫它“阿合巴斯涛”(白泉),人们在河道靠近路边的转弯处修了个取水点。冬天的早晨,人们在冰面打个冰洞,凿平周围,用来饮水。太阳出来,天气暖和以后,各家各户的姑娘和媳妇儿挑着扁担,说笑着结伴去挑水,这也是一种独特的乡土风情。我的妈妈喜欢每天和塔玛拉的妈妈一块儿去挑水,但最近做起事来总是颠三倒四。

“唉,瞧我这脑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还以为姐姐要来。快去呀,那可怜的孩子挑不动,可能都把腰压弯了,快去呀你们。”妈妈让我去帮塔玛拉,她娇小的身子挑着两个大水桶,踉踉跄跄地摇晃着,妈妈则哽咽着坐在地上。

每当这时我就跑过去:“塔玛拉,给我吧,我是男孩子,我来挑。”我总是从她的肩上夺过扁担。起初,她也固执地抓着扁担不放:“不行,我妈妈说过‘男孩儿柴火是福,水是祸,你不能挑水,叶尔杰特他们会笑话你的。”而我会硬夺着把水挑回家。后来,我的父亲发现塔玛拉从我们家北边踏着积雪走去挑水,便告诉了我的妈妈。她立即跟我的父亲说:“唉,可怜的孩子,跟她的妈妈一样自尊心强,这样不行,你明天把‘大个子姐夫叫过来,未成年的孩子这样下去咋能行呢,得想个法子。”那天傍晚,“大个子叔叔”和塔玛拉来了我们家,妈妈摆上了丰盛的一桌饭食,煮了一锅肉。大人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聊了很久。记不太清了,好像父亲和“大个子叔叔”喝了一瓶酒,噢,对了,是喝了一瓶酒。还记得妈妈说,“边吃边喝,不要净喝酒。”

我听妈妈说道:“只要我活着,小塔玛拉就不会孤独,我会让姐姐安心的,以后她的衣服全由我给她缝制,我们也不会专门为你们支灶台做饭,以后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吃吧。”

父亲也附和着:“老婆说得对,咱又不是外人,都是亲戚,都是老天的旨意呀,明天的日子会咋样还指不定呢。我说,连襟,别让塔玛拉受冻,听她姨姨的吧。”“大个子叔叔”抖动着硕大的身体哭了起来,搂着父亲的脖子:“我心痛呀,本该是我替她去呀,我现在才感觉到她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有什么法子呢,我现在只为我的塔玛拉活着,要不然我也就随她去了。”他哭了很久。塔玛拉和我来不及收拾玩具,静静地坐着,塔玛拉没有哭,握着小拳头,习惯性地紧咬着嘴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哽咽着。我的妈妈过来抱她时,她才释放了儿童的心性,眼泪涌了出来,但仍然没有哭出声,我的两行泪也簌簌落下。我虽然小,但当时我感觉到塔玛拉明亮的双目里有一种人的思维所不能及的深奥。或许命运之神给每个人赐予应得的福分时,给苦难深重的塔玛拉多赐予了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坚毅吧!

他们一开始有点儿拘谨,不叫不来。后来,妈妈把“大个子叔叔”说了一顿。现在好了,塔玛拉每天都来我们家。走的时候,妈妈会把一份饭盛在器皿里,外面包几层,以免凉了,让她带给她的父亲,同时嘱咐一定要让他趁热吃。有时,父亲会说:“老婆,你那大个子姐夫今天又没来,让小塔玛拉在家多玩一会儿,我们两人的饭我带过去,和连襟聊着吃。”然后,父亲就带上两份饭去了他家。这时候,我和塔玛拉会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我感觉到塔玛拉以前活泼的性格和如火焰般的果敢劲儿在逐渐消失。这里所有人都特别喜欢塔玛拉的妈妈。这段日子,我的妈妈好像比塔玛拉还要孤独,姐妹俩形影不离、同甘共苦,不是亲生胜似亲生。那天,妈妈抚摸着我的头,满含眼泪地对我说:“孩子,别惹塔玛拉生气,她现在心里很痛苦,你要多关心她,多让她开心。可怜的孩子,为了她的父亲,把悲伤深埋在心底,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放心吧妈妈,我都知道,我不会让她不高兴的,她的妈妈是我的姨妈,而且她以前特别喜欢我。”

“你們俩是姨表亲,你心里明白就好,还是我的儿子懂事,你姨妈一定会感激你的。”说完,她呜呜地哭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几年间,大个子叔叔的身体微微前倾,头发已经发白。塔玛拉和我也要上小学了。临去学校那天,塔玛拉的父亲给我俩各买了一个灰色书包。那天,我们的高兴劲儿无法形容,我牵着塔玛拉的手,去了土丘边上波肯老师讲课的学校。孩子们都很高兴,女孩子们在玩儿丢手绢、跳皮筋,男孩子们都在踢硬牛粪疙瘩,总之都很兴奋。回到家时,父母问这问那地套我们说话,看着我们那孩童的天真,也跟着乐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塔玛拉闷闷不乐。

“告诉我姨,中午不去你们家了,我的头很疼。”快到家时,她找了个借口回自己家去了。我给爸妈讲完学校的有趣故事后,说了塔玛拉的事儿。父亲深深地叹着气:“可怜的孩子,第一天去学校肯定是想妈妈了,她妈要是在的话,早就带着她跑到我们家,‘我们家塔玛拉这样……我们家塔玛拉那样……的,和我们分享她的快乐,可惜呀!”父亲双手抱着额头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我妈妈说:“多做点儿可口的饭菜,我去把他们父女俩叫过来。”说完便出去了。

自那儿以后,铁列克特村春去秋来,时光无影。多少冬雪春雨,都被这块黑土地畅饮后,又归于一片沉寂。前几天,父亲带着我到山楂树沟去砍适合做挽杠的山楂树。回来的路上,父亲说去一下塔玛拉妈妈的坟头。那年,妈妈带着我和塔玛拉来时,坟头还是一个高高的新土堆,如今已经被几层角果藜、茴茴草覆盖,土堆也矮了许多,如果不是外面一圈木栅栏,还真看不出是一座坟。立在坟头的木板上写着死者姓名之类的字样,已经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了。我默默地跪坐在父亲的旁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可怜的塔玛拉,你快快平安长大吧。

我们家里人好像逐渐开始淡忘塔玛拉的妈妈了。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家里都没有提及有关塔玛拉妈妈的话题了。那天,大个子叔叔娶回了“黑麻子大婶”,天空乌云密布,打了几次雷电,天空暗淡无光,就是不下雨。那天,铁列克特人一半儿都喝醉了。平时不太容易醉酒的父亲也舌头打弯儿了,跟我妈说:“哎,老婆,你那个大个子姐夫找了个不能生育的大黑麻子,我看她膀大腰圆的,这下有得他受的了。”

自那儿以后,这位大婶就被称呼为“黑麻子”了。不知为什么,妈妈不大喜欢这位大婶,嘟囔着淡淡地说了句:“生不生的又咋了,又不能当饭吃,只要对那可怜的孩子好就行。”后来,我们一帮孩子去了塔玛拉家。当时,我发现这位大婶很高大,露着的手臂跟戴着长袖手套的胳膊一样粗,善变的大眼珠瞪着看人时,好像要把人穿透似的,很吓人,青鹰蛋一样满是雀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好孩子们,来,来,来,坐,坐,都是塔玛拉的朋友呀,常来,给,给,拿着。”她跑得蛮勤快地给我们递好吃的,当时塔玛拉默默地站在一边的角落里。

有一天,塔玛拉到我们家来了。看她拘束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妈妈叫她:“塔玛拉,我的孩子,过来,好长时间没来我们家了。”说着,妈妈把她抱到怀里,吻着她的前额问道,“妈妈待你好吗?”塔玛拉眼泪汪汪地把一个布袋子给了妈妈,妈妈打开一看,是塔玛拉小时候的狐腿皮帽子,一边的帽耳被撕烂了。

“咦,这不是我姐最后给你缝制的帽子吗,帽耳怎么了?”她疑惑地问塔玛拉。默默流着眼泪的塔玛拉勉强地说:“邻居家小狗,邻居家小狗叼去玩耍,给撕烂了。”妈妈是个很有观察力的人,从塔玛拉的表情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恶的狗崽子,看我怎么收拾它。”妈妈的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眼睛瞪得圆圆的站了一会儿,又恢复凝重的神态,“好了,孩子,帽子留在我这儿,我给你缝补好,想看的时候过来看,来。”妈妈把她拉到炕上,抱着她坐了很久。

村里人都知道父亲的脾气偶尔粗野。那时候,不知道大人们在外面听说了什么,反正“大个子叔叔”和我的父亲之间好像有隔阂,前段时间在塔斯巴斯涛(泉)给羔羊水浴时,就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鸡蛋里挑骨头地吵了起来。父亲骂他:“没骨气的傻大个儿,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废物,你那个黑麻子再不收敛的话,我打断她的腿。”说着,怒火冲天的父亲操起骆驼垫背上的木杆,朝着大个子叔叔的后背就给了一下,大个子叔叔一个嘴啃泥趴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摇晃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

“哎,你要打死人呀,还真打呀,差点儿打死我。”说完,大个子叔叔一瘸一拐地走了。当时我特别心疼他,也有点儿责怪父亲的脾气太倔,但是在场的人们都嘀咕着,认为我的父亲打得对,这种不公平的行为让我感到很惊奇。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她居然也说打得好,应该再打一棒,可惜她不在。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是大人们间的事情,嘱咐我别让其他孩子欺负塔玛拉,要照顾好她。

学校安排我们年龄大一些的男孩子去山脚下的旱地里拔麦子,我们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手掌都被磨烂了,晒得黑黢黢的。回来时,家里人都认不出我们了。劳动结束后,我们坐上哈力别克大哥的大马车回来了。下车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挑着满满两桶水往回走的塔玛拉。只见她头发蓬乱,满脸污垢,两条袖子破烂不堪,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吓了我一跳。

“哎,塔玛拉?”我没话说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低著头,瘸着腿,弓着腰,背朝着天,快步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是她?还是特别酷似她的别人?人瞬间就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吗?不可能,我一定是遇见了其他人。可是,怎么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巴掌大的村子里没有我不认识人呀。唉,以后再说吧。然后,我径直回家了。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村里也有诸多变化。叶尔杰特家的黑藏獒吃了冬天扔在雪地抓狐狸的毒药,孤零零地跑到山坡上,耷拉着下巴死了!这事跟谁都不相干,这狗整天汪汪叫个不停,仿佛整个村子仅由它来守护似的。我家西边的邻居纳夏依哥哥准备搬家到其他村子去了,他平时喝醉酒就在屋子门口弹着冬不拉,唱着歌自娱自乐。听我爸妈的口气,我们家和大个子叔叔家彻底断绝了关系。我们家的红种羊因为整天和其他动物斗角,断了一只角,现在它彻底老实了。父亲说看到它现在的模样你会发笑,硕大的一对角缺了一只,肯定不怎么好看。塔玛拉的脚越来越走不动了。昨天,妈妈在路上截住她,把她领回家追问了半天,她还是不愿意说实情,只说皮鞋硌脚。

“来。我看看,世上最让人受罪的就是硌脚。”妈妈强行脱下她的鞋子,一看,我都愣住了。大脚趾和中趾之间已经腐烂了,看样子时间不短,都已经化脓了。

“哎呀,你咋就这么能忍,我咋见姐姐呀?”她边哭边端来半盆温水,加了一把咸盐,在塔玛拉的哭喊声中,挤出了脓,用盐水洗了脚。盆子里的盐水变成了红红的血水,我也在一旁跑前跑后地帮忙。

“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皮鞋硌脚,告诉我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塔玛拉只是以泪洗面。妈妈骂着:“可恶的黑麻婆,我今天和你没完。”妈妈手拿着头巾,把外面的两个水桶哐啷踢翻,朝着塔玛拉家跑去了。妈妈走后,我坐在她的身边,慢慢问她到底咋回事。她饮泣着说出了真相:“你别告诉姨姨。那天早晨,妈妈说我贪睡不早起,用火钳给烫的。”我好像自己身上被人烙了一下似的,头皮发麻。

“咋这么残忍,这么黑心,大个子叔叔知道吗?”我瞪大着双眼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担心他俩为此吵架。”真像个明白事理的大人,我怪可怜她的。

“现在疼吗?”我心疼地问她。

“没有,一开始盐水有点儿辣疼,现在好多了,姨姨和妈妈不会闹出什么事儿吧?”她有点儿担心地问。

“能出什么事儿,充其量吵一架,你知道我妈妈也不是吃素的,教训一下她,我看也是应该的。”她一下慌了,说:“哦,你不知道,这个妈妈很厉害,那天把我的爸爸也打了。”我一听慌神了,赶紧朝外跑,出门看见妈妈披头散发地往回走,她一进门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的天哪,你的妈妈就是一头熊呀,大个子姐夫怎么有胆量娶她了呢?”说完,她笑了,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俩也跟着笑了。

“好了,不说她了,喝茶吧,我赢了,塔玛拉,你不用回那个家了。”一听这话,我高兴极了,一下跳了起来:“妈妈,真的吗?太好了,塔玛拉,以后你就住我们家了。”说着,我就抱住了她。但毕竟是女孩儿,她有点儿腼腆,快速地挣脱了我。妈妈发现她有点儿拘谨,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很平常地说:“哎呀,你这孩子,慢点儿,别把塔玛拉的脚弄疼了。”说着瞪了我一眼。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儿不妥,我赶紧问妈妈:“黑麻子大婶,啊不,大婶同意了吗?”

“同意了,但我也付出代价她才同意的,真不是一般的凶神。”她说着又笑了。我们三人一边喝茶,妈妈一边打开她的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布包,说:“来,塔玛拉,把脚伸过来。嗯,好多了,这是大黄的粉末,可以治疗干烫伤,给你撒一些。”妈妈在她的两个脚趾间撒了一点儿,然后轻轻吹了一下,“可恶的疯女子,把孩子好端端的脚给烫伤了,等着吧。”她又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老笑,忍不住就问她。她又笑了:“她真是一头熊,我刚开始说话,她不由分说上来就把我推倒了,要不是叶尔杰特的妈妈赶来,她可能弄死我了,太凶了,我害怕了。”说完,她又笑了。这回,我和塔玛拉都没笑,奇怪她为什么挨打了还笑。

“好了,我这下放心了,把我的塔玛拉抢回来了,还不算赢吗?”她乐呵呵地说。

塔玛拉的舅舅好像是个大领导,头戴蓝帽子,坐的是用碧绿色帆布包装的小轿车,司机也穿着碧绿色的军装,很气派。那天,所有的孩子全都集中在小车旁边,摸一摸车灯,照一照车镜子,有的还趴下闻一闻轮胎,真是新奇呀。其实,没人要我看护车辆,可就因为它停在我家门口,我感觉挺自豪的,好像它是我自个儿的。所以,我吆五喝六地呵斥着:“哎,别动,弄坏了!哎,往后站……”还挺神气的。“姐姐,特别感谢您,如果没有您,塔玛拉可能已经死了,那人太黑心肠了,不过都过去了。”舅舅说着,提上塔玛拉装衣服的包,拉着她上车。塔玛拉从半开的车窗向我们挥手告别,妈妈跑过去亲吻着她的手背,说:“到城里伤好得快,好好上学,听你舅妈的话,城里饭好吃,你要多吃,想我们了就啃这个。”说着,妈妈把一袋子奶酪递给了她。戴蓝帽子的又从车上下来,把我的父亲拉到一边在叮嘱着什么。我听见父亲跟他说:“这个你放心,大个子那边,我跟他解释。这是塔玛拉的成绩单,昨天我从波肯老师那儿拿的。”说着,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了他。碧绿色的小车扬起一串尘土远去了。大个子叔叔骑着他的短尾巴青马,在不远处的芨芨草间默默地目送着远去的小车。我的父亲走到他旁边,跟他谈了很久。我看到他的手势像是在擦眼泪。

“唉,我苦命的姐夫呀,那是他的心头肉,他很爱她的女儿,他也不容易呀。”妈妈说完,朝他俩挥手:“哎,你俩刚认识吗?都过来,喝口茶。”自上次那件事以来,大个子叔叔一直没来我们家,他好像很自责,总躲着我的妈妈。现在也在说“不去了”,但父亲生拉硬拽地把他领来了。到门口下马后,他就抱住我,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们的阿依汗也长成大小伙子了。”说着,把我抱起来又放下了。入座后,他满头大汗地畅饮着加了塔尔米的浓奶茶,拿着手巾哭得很伤心。他们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内容,聊了许久。我的父亲和他一直在相互道歉。

“唉……阿依汗他妈,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呀,起初跟你们也说过,也征得了你们的意见,我也不知道,人心隔肚皮呀,我只为塔玛拉在活着。”硕大的身体抖动着在哭泣,我骑着大个子叔叔的短尾巴青马替他放牧去了。

我觉得很凄凉,塔玛拉去城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都看见大个子叔叔赶在女人们前面或在她们之后,弯着高个子,挑两担水回家。尤其从我们家前经过时,总是低着头,也不左顾右盼,径直快速走过。有一天,我的父亲叫住他大声说道:“哎,大个子,那黑麻婆你要育肥呀,你自己天天挑水,让她也挑呗,我们这里的女人没那么娇气的。”大个子叔叔压低声音回了句话:“嘘,小声点儿,别让我小姨子听到了。”说着,迈开步逃了。

“你逗他干吗,不好意思地总躲着我,嗯……没有人能超越命运的摆布,他也不是自讨的,命里注定的没办法。我姐在的时候他是咋样的,可以说是一方的公子哥儿呀。”妈妈深深叹了口气,进屋去了。

父亲去了一趟城里,带回来好多礼品,塔玛拉的舅妈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给我妈送了点心、水果之类的,还有纸包的杂色糖果,做衣服、裙子的各色布料等。父亲把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纸箱给了我,说是塔玛拉专门给我的,连包装都特别精致,我舍不得拆开,抱著坐了好一会儿。最后拿了一把小刀,慢慢从边上打开了,里面有《阿凡提故事集》《阿勒达尔的计谋》两本小人书,还有两把巧克力、一只哨子、小刀、三色笔、一本红皮笔记本,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笔记本的第一页工整地写了一封信:“表亲阿依汗,你好吗?姨姨身体好吗?你经常帮她吗?看到我的父亲了吗?他没变瘦吧,还骑着他的短尾巴青马是吧?我好想他。见到我妈了吗?她身体也好吧?她也不容易的。”此类内容写满了一页,我心想真是奇怪,去城里的人字体也会变漂亮呀。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要上中学了。前天大个子叔叔的短尾巴青马跳跃农机围栏时,栅栏刺入体内,只得宰了,全村人把肉分了。我的爸妈也拿回来一些肉。妈妈说:“哎,老头子,黑麻婆身上有一股臭味儿,刚才清理马的内脏时,我呛得忍不住。”

父亲嘟囔了一句:“我哪知道她有什么味儿,我又没去吻她。”

“谁说你吻她了,叶尔杰特的妈妈说她是什么‘甜尿病,就是那么个病。据说,她天天给自己打针,不按时治疗不好,那味儿应该就是这个病引起的。”她还没说完,父亲的眼睛已经睁得老大:“说什么呢你?什么甜尿,那是糖尿病,人们都叫它‘渴水症。当年阿布扎力汗的父亲得的就是这个病,没有及时治疗,结果全身腐烂,死了。那得赶紧治疗,不能耽误,我去跟大个子说。”说完,父亲立马起身跑出去了。我心里在想:塔玛拉的妈妈不跟任何人来往,有時甚至做出一些过激行为,可能就是这个病造成的,严重的话应该赶紧看医生,但愿大个子叔叔不要再受苦了。

傍晚吃饭时,妈妈问父亲:“见到大个子了吗?”

“见到了,他的那个黑麻婆说是要靠调理食物来治疗,没啥大事儿,每天都打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拒绝去看病。看来这个疯婆子除了自己,谁的话都不听。”父亲显得很失望。

“噢,调理食物也能治好,不过那也得断根才好呀,不在乎是不行的,这可怜的人脾气再不好,也毕竟是咱们中间的一分子,挨不着谁,但愿都安康。”妈妈显示出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听人说这种病用苦豆子有效果,也有人说奶酪的水分能治,还听说咱们村托合塔尔的亲家哈吉的一个弟弟得了这种病,经常口含松树胶调节糖分,谁知道呢,会有个办法的吧。”妈妈对深受病魔困扰的大婶表达着一种真诚的关切。

转眼间夏天过去了,我们家承包给别人代牧的牲畜收获不小。昨天,叶尔杰特的妈妈到我们家来了。我听见她跟我妈叨咕着:“哎呀呀,也不知道大个子怎么受得了,他们家背风面都没法儿走人了,但愿别传染给孩子们。”今天,我的爸妈早起,去了大个子叔叔家。中午吃饭时,妈妈哭了:“让人看着心疼,刚才给她擦身子的时候,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手摸着的部位里都烂了,脚趾快掉了,偌大的身躯已经皮包骨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反复跟我说着,‘我可敬的妯娌,对不起,我错了,可怜的塔玛拉,我不该那么对她,我挨了诅咒,不停地抽泣着,大个子也是个苦命人啊。”她用头巾角擦着眼泪。

“命,这都是命啊,你我左右不了,我看人已经不行了,我跟连襟也说了准备后事,只能这样了。”父亲吸着烟长叹了一口气。

昨天,碧绿色篷布的小车又来了,不过今天不是来我家,而是径直开到了大个子叔叔家门口。和塔玛拉的舅舅一起从车上下来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开始检查大婶的病,大婶只能从咽喉发出低微的嘶哑声,肥大的身躯现在已是瘦骨嶙峋,给我的感觉是只有睫毛在微微抖动。医生们都戴着口罩捂着脸,塔玛拉的舅舅、大个子叔叔,还有我的父亲站在门外说着什么。我留在房间里看着医生们的动作,房间里潮湿的空气和难闻的气味呛得我呕吐起来。年龄大一点儿的一位女医生说:“你在这里干什么?”说着把我轰到了门外。我继续呕吐着加入了欣赏小车的行列。医生没待多久,一个个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把塔玛拉的舅舅叫到一边,摇着头说着什么。塔玛拉的舅舅急切地问:“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转院怎么样?”刚才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女医生说:“太晚了,没有其他办法,转院也无济于事。”这就等于是宣读了死亡结果。站在不远处的大个子叔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饮泣着,周围的人们都劝说着他。

塔玛拉他们来的时候,大婶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们来了一拨人,我第一次看到塔玛拉的舅妈。据说,她在一所大学当老师,一看就是个气质非凡的人。塔玛拉这次放声大哭了,抱着遗体哭得很伤心。

“我可敬的妈妈,您怎么就留下我们父女俩走了呢?我不会责怪您,您别死,我回来给您挑水、劈柴,您起来呀,您听到了吗?”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诚挚的话语使在场的人们都悲痛地流下了热泪。

被角果藜和茴茴草覆盖的塔玛拉妈妈的坟墓旁又有了一座新土堆。要不了多久,它也会被杂草覆盖,都会过去的,都会被遗忘的。

嗯,一个星期后,塔玛拉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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