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拉的湖泽
2024-01-01热扎别克·哈山诺夫
热扎别克·哈山诺夫
阿不都克力木·阿亚森(译)
曾经有一个偏远的小村,零零星星地分布着老旧的夯打土墙房屋,部分破损的院墙已经倒塌。小村里,弯曲的小道上尘土弥漫,在每家门前横卧着身体硕大、颈部短而粗的牧犬,警惕地注视着过路者。由于阿雅拉的母亲扎吾热妈与我的母亲有亲戚关系,阿雅拉和我又是同学,因此在初中期间,阿雅拉来到城里,就住在我们家。而每年寒、秋假期,我都要来这个小村度过。村东边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村西边是一处长满驼绒藜和沙拐枣的沙丘,早春四月从西边刮来寒风,使沙子满天飞,把这里原本稀少的植物连根刮倒。这个村庄唯一的美景便是距村东十几里长满芦苇、蒲草的湖泽。每年早春,这里便成为候鸟的天堂,鸟群在湖泽地集聚玩耍,发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今日与往常一样,在这里集聚的褐河乌、长脚鹬等河鸟在浅水中以惊人的速度觅食各种昆虫和水藻,有些灰鹳弯曲着长脖子,缓慢地移动着细长的双腿,时而起飞,时而落地,像舍不得离开此地似的,懒惰地漫游在湖泽边。一群海鸥在空中你追我赶地尖叫,在湖泽边围绕蒲草飞翔的凤头麦鸡群也在发出咯咯的叫声,两只野鸭紧贴在一起互相抚慰、互相喂食,有一种永不分离的感觉。
不安分的小水鸭们,用翅膀扑打着对方,发出嘶哑声,互相争食……这丝毫没有人为干扰的湖面,就像大自然搭建给禽鸟们的舞台,飞禽每天在这天然的舞台上相聚,发出杂乱和不那么和谐的声音继续它们的表演。
当然,这对于在大城市观看过比这更热闹、精彩的表演的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算了,回去吧,这里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呀?”我催促她。但她舍不得热闹的湖泽,认真观察着这里的飞鸟,久久地站在那里不想走。甚至她就像鸟类专家似的,滔滔不绝地谈起关于鸟的故事。
“阿勒马斯哥,你看,那两只雄鸭互相争执……这边,这边,你看这儿,去年在这儿我捡到过一只受伤的雏雁,很可爱。恢复后,我把它放回大自然,但到秋天别的鸟都向南飞时,唯独那只小雁留在我家周围久久不肯离去,我们没有办法,为了避开它,我搬到了别的地方,离开后,它最终与其他候鸟一起南迁了……你不知道吧,我爸把这里叫作‘阿雅拉的湖泽,这是我的湖泽地……”她认真地继续讲述着关于这一片湖泽和鸟类的故事。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她所说的大多数话的意义,经常边走边听,只是用“啊,是吗”“哦”等短语敷衍她。有一次,她正在讲述故事,讲着讲着便戛然而止。我回头一看,她那柔软的黄色短头发好像在阳光下发亮,并与发带一起在空中飘扬,她用一只手掌遮挡阳光,仰望着排成一行飞在天空的白天鹅,正唱着动听的歌谣。
“你看,你看,看见没有?那些都是去年的雏鸟,如今就像雪白的串珠一样并排齐飞,安全地回家了,多么美丽呀。我爸说,白天鹅是圣鸟,飞来这里的白天鹅越多,年份越好。你看它们,今年年份一定会很好的。”她高兴地说。当时,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好年份,只期望寒假和秋假快快到来。因为,只要回到这里扎吾热妈就给我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吃完后,我就偷偷拿班里最优秀的学生阿雅拉已做好的作业本来抄写,完成自己的作业,这才是让我最惬意之事。为表现自己,我时不时便与村里的孩子打起架……但阿雅拉并不赞成我的这一举动。所以,为了把我与村里的其他孩子分开,她总是把我带到湖泽边。
时光如梭,回望此景已过三十多年。近年来,我才关注大自然和大自然中的野生动物。或许,是当年阿雅拉在湖泽边所讲述的關于大自然、关于鸟类的故事牢牢地印记在我的童年记忆之中的缘故吧。从此,我对阿雅拉的怀念越来越深,她那像大自然一样纯洁、可爱的形象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她正在唱着歌,她那带有稚嫩而动听的歌声三十多年来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行驶在崎岖不平道路上的车,突然颠簸一下,将我从思绪中惊醒,并不经意地叫了一声:“唉,咋啦!”坐在我旁边的爱人问:“你怎么啦?”她从手提包中取手纸递给我,吃惊地喊叫起,“哎哟!你怎么哭了呢?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哦,没事,心情不太好,没事,真的没事。”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什么事让你心情不好了?奇怪了,那么大岁数了还哭,是不是想母亲啦?”她戏谑地逗我说。
出发前,我跟司机交代过,到了指定地点停车。因此,司机慢下车速对我说:“大叔,已到目的地了,要停车吗?”
“已经到了吗?”我扭头从车窗上看周围,好像全是陌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的到了吗?”我疑惑地问他:“会不会你记认错了地方?”
“没错,大叔,就是这里,我常来这里,很熟。您看这边,那里叫作‘荒戈壁,您看那一片白碱滩,这里的老人说,那里从前叫‘阿雅拉的湖泽,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已变成这个模样;而这边叫‘白城,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白色房屋是近几年盖起来的,定居在这里的都是些年轻牧民;旁边那些老旧房屋都是以前老村庄遗留下来的,现在已被流沙掩埋;那边沙丘上孤独的土墩叫‘秃顶墓,这是……”他一一介绍周围的环境。
这时,在我的脑海里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以往的模糊景象。
我不等他讲完,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就是这里。”
我对他说:“直接到那个沙丘上的坟墓吧。”我这么一说,爱人和孩子们有点儿不知所措了,车里一下子变得寂然无声,从车外传来嗡嗡的风沙声。用土块垒的坟墓围墙已经严重破损,几乎风蚀殆尽,确实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秃顶墓”,只能隐约看见曾经镶嵌在窗框里水泥板上简陋的手写的“阿雅拉·迪桑之女,1983年18岁去世”的字样。我的双眼已湿润了,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不清,看不到墓碑上的字句了,只能犹如盲人读书一样,用颤抖的手指一一抚摸上面的每一个字。忽然,我觉得喉咙堵得慌,难以呼吸,勉强地抬起头,擦拭一下已模糊不清的眼镜,遥望远处。
笔直的柏油路从白城正中通过,那些高压线杆就像把老村和新村有意分隔开来似的,几乎所有东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不变的只是昼夜不停刮起的早春风,随风飘飞着的沙发出嗡嗡的声音,拍打着已经干枯的野草,犹如奏鸣哀乐,让人沉闷。
虽然正值春天四月,但时而起飞,时而在湖泽边漫步的鸟已经无影无踪了,只剩下一片尘土飞扬的白碱滩。从前那些颈部粗壮、体型硕大的牧犬也不见了,只有几只脏兮兮的流浪小狗互相玩闹。
坟墓围墙内的土堆已经塌陷,上面长出了野蒿。我喃喃自语说:“可爱的阿雅拉呀,我当时为何催你回家呢,那时你那黄色的短发在阳光下发光,发带随风飘扬,站在这里唱着歌谣,遥望天空数着向南飞的白天鹅,白天鹅已多年未曾来到了……”
虽然不知道躺在这里的人是谁,但我的爱人的眼眶里已噙满泪水,我把她慢慢扶上了车。
“青翠森林满原野,碧水荡漾伴鸟声……”阿雅拉那稍显稚嫩的歌声回荡在我的耳边,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