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秋(外一篇)
2024-01-01李辉
李辉
白露前后,一早一晚的阿勒泰便凉意十足。不用看日历,久居此地的人就已知道,秋天越来越近了。
白天的气温仍可达三十摄氏度以上,准噶尔北缘广袤大地上的草木植被,以及远处阿尔泰山的泰加林、白桦、欧洲山杨、高山草甸,依然郁郁葱葱,一片苍翠,充满生机。在苏木代尔格、喀纳斯、那仁、禾木、可可托海远山边境一带放牧的哈萨克族人,度过不满三个月乐哉逍遥、天天喝酒吃肉的夏日,这时已经开始带着妻儿老小,赶着牛羊马驼,走走停停,一路长途跋涉,向中山一带和春秋牧场转去。崎岖的山道上、河谷旁、草场间拥着成百上千的牛马驼羊,不时见到骑马的牧民,吹着口哨,纵马扬鞭,忽前忽后呵斥着牧群中那些调皮捣蛋的“越轨”者,所到之处,浩浩荡荡,红尘滚滚,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膻臊之气。就这样,每年一场的声势浩大的转场活动,从八月下旬拉开帷幕,一直持续到九月底方才结束。
这些从小吃着中草药、喝着矿泉水,刚刚在夏牧场度假避暑的牛羊,都是些见过大场面、大阵仗的家伙,路遇行人、车队,任你喊破喉咙、按坏喇叭也不会给你让道,永远都是一副气定神闲、行稳致远的德行。
中秋时节,西伯利亚冷空气常常以一场疾风,或一场冷雨,甚至一场雨夹雪,宣告阿勒泰秋天最为灿烂的时光开始了。今年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九月二十五日,离中秋节还有几天,阿勒泰市突降大雪,纷纷扬扬,漫山皆白。人压车碾,雪水沿街四溢。街心公园少有人迹处,瞬时积雪厚达十几厘米。桦林公园你拥我靠,穿着绿装、秀着细腰的小树们,大多被压弯了腰、弄折了腿,成片成片地倒在泥雪里,其状可谓惨不忍睹。
经过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萧、雨晦、霜打,或雪劫之后,便是一段旷日持久温暖响晴的日子。阿勒泰的秋天浓墨重彩,一夜之间如天人般降临了,向你肆意挥洒、全方位呈现。天空碧蓝如洗,且高且远,尽情辽阔,太阳明晃晃的,爽得不见一丝云儿。
登将军山北望,中远山的阿依海、确吉克、苏盖等山峰已是白雪皑皑,横亘半个天际,形成一条绵延千里的雪山带,给蔚蓝的天际镶了一道银边,伟岸肃穆得一尘不染,像是与这热闹斑斓的秋色没有半点儿关系。克兰河已失去春夏之交的骄横恣肆,一路由北向南,安静地自乌齐里克、大小东沟、桦林公园逶迤而来。在骆驼峰、将军山的加持下,河滩两岸的苦杨、黑杨、桦树、野山楂、野蔷薇,连同千里戈壁斑斑点点的梭梭、红柳,层林尽染、金装肃立、灿若处子,大有万里燎原之势。近处,泛黄的草地上,站着、卧着的本地土牛吃饱喝足了,不时用湿软的长舌舔着年幼的孩子那肥壮的身体。偶然间,一行黑雁从视线中划过,留下渐行渐远的号子……
其实,你无须刻意走出户外,或爬坡,或过河、涉滩,去找一个什么观景台。开车上班,闲庭信步,或驻足,或静坐,都能感受浓郁的秋色向你扑面而来。即使你身处家中,漫不经意地望向窗外,也会被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秋色所惊艳到,美得让你不容置疑、无法呼吸。这种感受,就如一个明眸皓齿、袅娜娉婷的女子,上下透着体香站在你的面前,任谁都难以抗拒,不能无视她的存在,除非你合上眼睛、捂住耳鼻,屏蔽听觉、视觉、嗅觉。
我工作的办公楼坐落在一片不大的园子里。园子里除了白桦、云杉、大叶白蜡这些高大的本土乔木外,还穿插栽植了苹果、海棠、丁香、五角枫等一众观赏类果木和灌木。秋气萧瑟、霜叶胜花。金黄的新疆杨、白桦、复叶槭,与葱茏的西伯利亚云杉、樟子松,以及大片的人工草坪,共同成就了园子秋日青黄相间的主基调,紫色的稠李、浓艳的五角枫、燃烧的火炬树、砣砣红果的花楸又为之增添了几分跃动的色彩。欧洲荚蒾尤其斑斓,从叶心处由绿渐黄,由黄渐红,直至绣出一圈紫褐的叶边,樱桃大小的红果一簇簇挂满枝头,光润剔透,娇艳欲滴。
几十年来,在小城生活工作的人们,皆被赤橙黄绿青蓝紫重重包裹着、簇拥着、贴近着、幸福着。
格外幸运的是,我工作的办公室在三楼,坐西向东。窗前丈余之内,除了一株挺拔青翠的云杉,比邻而居的多是高大茂密的大叶白蜡。清晨,阳光洒在金色的树冠上,折射成无数面金黄耀眼的小镜子,室内桌椅、白墙、铁皮柜、木地板被映照得金灿灿的。就这样,一整个白天,我都暖洋洋的。这种秋日小阳春的惬意,真称得上是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没有蝉鸣的声嘶力竭,没有蛙噪的空洞无物,也没有雨打芭蕉的单调冗长,有的是丝丝入扣的和煦、闲在,还有毛茸茸的温存。
这样的秋日,在阿勒泰一直可以延续到霜降,甚至到每年十一月以后。
校长家的杀猪宴
学校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耿直、厚道的汉子,家住在坡上。他和妻子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四川到这里的疆一代,两口子有着典型四川人的性格—吃苦耐劳、热情好施,又乐天风趣。他们曾打过石头,种过地,修过水库,住过地窝子。校长的爱人是学校的校工,大家都叫她巫老师。家里每年养有一二十头猪,夏、秋太阳刚刚露头时,学生、老师在赶往早读的路上,常会碰到巫老师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背篓上压着一个大大的麻袋,里面结结实实装满了踩了又踩的猪草,足足有一百多斤重,这都是巫老师赶在凌晨四五点前起床,往返十几公里山路打回来的。校长和巫老师的勤劳能干,常会引起学校老师善意的揶揄和调侃,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准备活几辈子呀,那么拼干什么,又不是没有工资。
每逢校长家杀猪的日子,就是学校老师,特别是单身男女老师趁机大快朵颐的时候,大家如同过年一般兴高采烈。可以说,校长家杀猪就是学校的校庆,大家在浓浓的“四乐”中享受着绝佳的美味与精神生活。一时间,给老师们单调、慵倦的生活带来了不少幸福。
一曰,劳动之乐。杀猪一般选在星期天或节假日,一次集中宰杀两到三头。男老师们早早来到校长家,齐聚他的平房大院,提前支起一口大锅,倒进满满一锅清水,架起大火猛烧,有的抓猪,有的提水,有的抬砧板案子,有的负责人马调度……多数时候,我都是帮忙续个柴、按着猪腿什么的。这时候,绝对的主角是杀猪的刘师傅,四十多岁,山东大汉,一米八几的个头儿,一张麻脸又黑又红又凶。人踏实能干,平时开一辆东方红28马力的拖拉机,以拉沙子、石头跑运输为生。不过,他有一样不好,就是脾气坏、爱骂人,喝醉了酒,常常喜欢拿他那老实巴交的老婆“开练”。在整个杀猪过程中,大家用心地讨好刘麻子—“刘师傅,现在是不是要棒打赶气了”“刘师傅,水浇得差不多了吧,不要燙老球了”“刘师傅,你这手艺真是棒”,好像不这样,今天这场大宴自己就吃不到嘴里似的。此时,刘麻子威风凛凛、志得意满,仿佛大家衷心拥护的英雄。
二曰,集市之乐。这是一个以哈萨克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居乡,喂猪的汉族人很少,遇到有杀猪的,人口多的家庭便抓住机会买个猪前腿或猪后腿,小家庭也要买个十公斤,或八公斤的。回家后,把肉切碎炒了,放上盐等作料盛到一个大盆子里,上面覆一层熟清油,能吃上一两个月。每次杀猪,大家口口相传,先提前放出风去,好让附近的汉族居民都知道这两天谁家要杀猪了。猪杀好了,肉也就被附近的老百姓、学校老师,以及远一点儿的火电厂、水泥厂、煤矿的职工买得差不多了。因为是小地方,进进出出买肉的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打着招呼,开着玩笑,相互攀谈、调侃几句,像在老家赶集一样,好不热闹。
三曰,口腹之乐。猪杀好,肉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心安理得地挤在校长那四间在当地鹤立鸡群、石灰刷墙、牛毛毡苫顶的屋子里,抽烟、喝茶、聊天儿,有年轻的老师早支起牌桌开始打牌了。为了这场盛宴,巫老师和她的女儿大清早就开始忙乎了。下午两点以后,校长家的饕餮大宴拉开了场子,大家按喝酒和不喝酒的分两桌就座。很快,在期待中,各样围绕猪的农家菜被端了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至今,有一道用猪粉肠做的汤让我难以忘记,口感粉脆清爽,是我离开那里以后,在别处再也没有尝过和见过的一道美味。
四曰,饮酒之乐。其实,校长家的杀猪宴吃什么并不重要,酒桌上的欢娱才是宴席的精髓所在。喝酒前,首先选出一个酒司令来,可以是大家推举,也可以毛遂自荐。当然能当酒司令者,往往要酒量好,会劝酒,威信高。不论是推举的还是自荐的,为确保酒司令的威严和令行禁止,在正式开喝前,酒司令要率先自饮三杯,然后才能开始行使权力,亮明喝酒的纪律要求。比如,今天这个场子的推进程序、滴一滴罚三杯、不能打断酒司令讲话、出外小解什么的要请假报批等此类注意事项,如果谁违反了这些纪律要求,酒司令都会以罚酒来和你说事。当然,喝到热闹处、事情处理不公,或是酒令推行不下去时,中间也会有人跳出来挑战酒司令的权威,主动提出自饮三杯夺了酒司令的权。有时,一场酒下来,会走马灯似的更换三四个酒司令。因此,酒司令虽说不是什么正式的官职,但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毫不谦虚地说,我便是学校里那三几个常当酒司令的人选之一。一般来讲,喝酒的程序,先是由主家提议,大家共同喝三杯。接下来,就可以进入高潮部分了,从酒司令开始猜拳行酒打通关,大家依次轮流当擂主。猜拳行酒的花样不断翻新,有划拳、老虎棒子鸡、石头剪刀布、大西瓜小西瓜、转筷子、猜有没有、抽扑克牌、数数字等十几种之多。当然,喝酒行家玩儿得最多的还是划拳,那“一点红”“两相好”“六六顺”的喊叫声,对于喝酒划拳的人来说,简直是酣畅淋漓、如痴如醉、久听不厌的天籁。通关结束后,如果大家还没有尽兴,往往再玩儿拳打胜家的游戏。偶尔,桌子上还会有几个酒量大、仍没尽兴的,这时候就开始单挑,然后就会有挡拳的、爬坡的等各种层出不穷的名目。如此,校长家的饕餮大宴从日中开始,直到日落西山以后才能结束。
当然,酒桌上也不都是歡娱之事,有时也会来一段小插曲。记得有一次,杀猪师傅刘麻子在酒桌上嘲弄戏耍一位类似孔乙己的老师。我看不过眼,就幽默讽刺了刘麻子几句。这刘麻子平日里哪儿受过这等气,嘴里不停地骂我“河边青青草,哪来的多嘴驴”之类的话,在众人好一顿劝说下,刘麻子方才罢休。不过,原本酒量很大的刘麻子,那天很快就喝醉了。听说,在我喝多了回家睡觉以后,他拿了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到处找我寻仇。
后来,我和学校的两位老师,还在暑假里为他帮过工。自然而然的,我与刘麻子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酒友,至今他还欠我一百多块钱的工钱呢。前年,与过去一同共过事的朋友谈起了刘麻子,说是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就这样,虽说大家难免各有各事,不可能每次都有机会参加校长家的杀猪宴,但一年里至少能赶上那么三回两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