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邻
2024-01-01林语尘
林语尘
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之后,有好几年,我租住着一间塔楼20层的房子。房子很老,那时大概还没什么不许私搭私建的规定,于是卧房窗外,有房东自己加的防盗窗:支出去一个鸟笼一样、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底部搭着薄木板作为窗台。
老楼有些空置的空调洞眼,每年都会被麻雀当成巢室。一栋楼二十来层,住了千八百人,可能也住着一二百号麻雀。有时失眠,四点就会听到密集的鸟声。
麻雀是很爱交流的鸟,一片尖细的啾啾,横经竖纬、有来有往,织成密不透风的一张毯。接着,小区里的喜鹊大佬醒了,它一叫,麻雀就静下去。听起来,喜鹊那四平八稳、抑扬顿挫的嘎嘎声,像老师在讲课,麻雀则是底下的学生,抓紧老师的每个停顿交头接耳。此起彼伏,越听越好玩。
记得老爹说过,他小时候,老家的河岸上有两棵大榕树,是麻雀宿舍。天黑前,两棵树要叽叽喳喳好一阵,那声音,三五里外都听得见。麻雀哪来那么多话题啊?晚上回家聊一波才睡,早上醒来还要聊一波才出门,晚上聊“我今天碰到了啥”也就罢了,早上是聊“我昨晚梦到了啥”吗?
我家窗外、离得很近的一个空调洞里,就住着一窝麻雀。每到初夏,麻雀崽子纷纷出巢,还不太会飞,只在巢近旁活动,等着辛勤的家长一趟趟来喂。老式防盗窗的铁条粗细,正适合它们小小的脚爪抓握。我在屋里坐着,隔一会儿,窗外就“啾、啾”地落下一个鸟球,粘在栏杆上,小脑袋转来转去,叫个不停。麻雀在鸟类之中,就属于那种“不胖脸也圆”的类型。冬天蓬着一身“羽绒服”是圆的,到夏天瘦成细细一条了,往铁窗上一落,剪影还是个球形。最多的时候见过四个球,两两挨着挤着,吵吵闹闹。
我很少一直盯着它们看,通常默默做自己的事,只留一只耳朵听听声儿。高楼的邻居,好像多半是这样:声息相闻,却不常照面;算不得点头之交,却又连对方家里有个多大的小孩,都大致知晓。
有一天,一阵呢喃的鸟声,不同寻常地,在窗下很近处响起。我蹑手蹑脚地潜行至窗边,借着窗帘的掩护往外看:窗台上,一个空花盆里的泥土,竟然动了起来!
再仔细一看,哦,不是土,是一只土色的麻雀。它在盆土里刨了个微微的凹坑,把整个身体填在坑里,奓着翅膀,用一种初学游泳者在水中扑腾的姿势,将土扬得到处都是。也不怕吃土,嘴巴微张,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我养过鸟,知道小鸟会在浅水里这样洗澡,也听说过在缺水的环境中,部分鸟类会选择土浴和沙浴。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个场景——就隔了层玻璃,近得我甚至能看清它满足的神情。
这麻雀洗了一会儿,大概是舒坦了,往上一蹦,站在防盗窗栅栏上,抖开翅膀吹风。空盆里的土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凹下一个大坑。这绝不是洗一次就能达成的效果,看来花盆被麻雀当成澡盆,不是一两天了。我暗自激动,当晚趁着月黑风高,赶紧给那盆补了点土,重新满上了。
空花盆招来麻雀洗澡,固然是意外惊喜。不过花盆为什么会空?说来好笑,也是拜麻雀所赐。
我窗台上的寥寥几盆花中,曾有一盆香叶天竺葵。在卖花人的板车上,满车多肉、芦荟、仙人掌中,只有它一丛蓬蓬绿叶,一时觉得亲切就买了回来。然而这需要温暖的植物,在北京,有大半年得收回室内,才能保它不死,而室内又没有足够喂饱它的阳光。养到第二年春,枝条已经徒长得十分漫长,绿叶却没了最初的茂密。
我趁着天气转暖,把天竺葵又放到了窗外,满以为能令它恢复些元气。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它却枝残叶落、日渐憔悴。我十分纳闷,有一天在家歇着,循着窗外的鸟声窥看,才发现我那长着翅膀的邻居先生,站在窗台上,踮着小脚,一边哼哼唧唧地唱歌,一边揪着天竺葵的叶子使劲儿拉扯,不一会儿就连秆带叶啄下一片,叼着,开开心心地跑了!
我從窗帘后探出半个头,哭笑不得。初春青黄不接的时节,杂食小鸟的确会去啄食植物新生的花蕾叶芽,我在窗台用种子播种出的幼苗,也隔三岔五遭些破坏。可,那可是被商家冠名“驱蚊草”、一股子奇怪香精味的天竺葵啊!麻雀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没等我纳闷太久,邻居先生就去而复返。这回直接停落在天竺葵晃悠悠的长枝上,一会儿头朝我,一会儿跳转个180°屁股朝我,尾巴一翘一翘,以凌波微步之姿,向枝梢的叶丛踱去。它低头啄了几口,余光才突然瞥见我,立即飞身上了窗台栏杆,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还欲盖弥彰似的,低下脑袋,在栏杆上擦了擦嘴。
我:“……行,您请,您随意,在下这就告退。”
天竺葵若长了嘴,一定会破口大骂我这个叛徒。
此后大半个月,我的窗台堪称热闹非凡。麻雀们起得很早,方破晓就在两楼间逡巡。若单独到访,通常熟门熟路地直取天竺葵,拈花摘叶,发现我偷窥,就一振衣袖从容遁去。若结伴而来,则往往抖毛欢歌、嬉戏打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它们的精神头好像跟太阳有很大关系,赶上阴雨,便显得兴致缺缺,在栏杆上久久蹲着,喁喁低语,忧郁地摆出各种造型。若晴朗,便落在窗台边缘的小块日光里,蓬起一身毛:“叽——(扭头梳毛)叽——(抠抠搜搜)啾——(抬头抖毛)!”纵然知道这些小家伙跟我的天竺葵仇深似海,还是忍不住觉得可爱。
后来,连室友种的秋英和大花满天星,也在刚长出花苞的时候惨遭洗劫。秋英被薅成光秆,满天星直接被连根拔走,就给她剩了棵杂草。隔天一看,连杂草都没了……室友极为愤慨,见我在微博上打下标签“雀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邻居,给我改成‘雀匪!”
当然,天竺葵终是耐不住日复一日的摧残,香消玉殒了——这就是麻雀洗澡盆的来历。
天竺葵死后两三年,又一个和煦的春天,我发现邻居们不祸害我的花了。它们开始撕窗台垫板的纤维——那薄木板风吹日晒许多年,边缘都是霉迹,木皮早就一条条翘起了。木纤维估计被麻雀当成了不错的巢材,带回去垫窝。它们甚至不顾我的旁观,聚精会神、龇牙咧嘴地对付木皮,从翘起的一个角开始发力,拔河似的撕扯出很长一条,才满意离去。撕够了,就蹲在窗台边缘晒太阳抖毛,啾啾唱个没完没了。
我忽然意识到,麻雀来揪天竺葵,与它们撕木皮是在差不多的季节。所以,或许不是为了吃,而是把这钢筋混凝土丛林间冒出的植物,当成了开在家门口的装修市场?
后来无意中读到一篇论文,才终于解开陈年悬案。研究者观察到当地麻雀在繁殖期,会特地将一种芳香艾草的叶子衔进巢穴,并拍摄了麻雀巢内新鲜艾叶的照片。他们发现在含有艾草的巢穴内,螨虫等寄生虫会更少,雏鸟的体重也与添加艾叶的数量呈正相关:艾叶越多,小鸟越健壮。可见,麻雀会有意识地去寻找气味特殊、能够驱虫的叶子,给孩子创造更卫生的生活环境。
原来若干年前,我那聪明的邻居,是特意选中了我的香叶天竺葵,给孩子铺设温床的!这样看来,天竺葵的牺牲也不算无谓嘛——至少,为蓝天贡献了一群更健康的小鸟。